上了年纪的人受不得寒暑，刚入冬太夫人屋内就升了炭火，如今更是炉火通明，倏忽间五娘还出了一层细汗。
太夫人的寝室不同于绿筠阁的青春缭绕，大多用的是深色的纹样，乌褐色的杨木雕花摆设，海外的琉璃彩球装点，海南郡朝贡的棕榈彩花屏风，暗红的紫金宝格玉瓶中插了一株水嫩嫩的梅花，隐隐透出几分香味来……
五娘看得眼花缭乱。
到底是太夫人的居所，莫名透着股端正气魄。
太夫人一身墨绿色金边暗纹夹袄，黑白交错的发丝整整齐齐地盘成圆髻，髻中插了根赤金凤凰展翅的簪子，显得格外端庄大气。
太夫人和蔼地瞧着五娘，看着那痴痴的小脸忍不出“嗤”笑出声，“五丫头，看什么看得那么入神？”
五娘猛地回过神来，尬尴一笑，含糊道，“我是瞅着祖母屋里的摆设漂亮，不小心失了神。”
太夫人一停，更乐了，指着五娘笑骂道，“瞧瞧，这机灵鬼打起老婆子的主意了，说吧，瞧上什么好东西了。”
太夫人这么一说五娘反而囧了，说得自己好像来打秋风似的。
五娘脸色羞红，细声道，“祖母贯会取笑五娘，人家不过是觉得您的东西好，怎得就成了那贪财好物的人。”
“瞧瞧，瞧瞧，生了场病嘴皮子倒是利索了，竟编排起祖母了。”太夫人说着脸上乐开了花儿，只觉得五娘大病后性子也好了许多。
以前五娘是最为厌恶老婆子的，怎得舍得花时间陪太夫人唠嗑逗乐。
想着心情大好，太夫人从手上褪下一只墨绿色通透银润的玉镯，“诺，这可比你看上的那些东西好多了，拿去把玩吧。”
太夫人给的东西自然是好的，且看那极佳的姿色凭着前世的经验，这一枚小小的镯子至少也值几百两。
想到以后要办的事儿，处处离不开银子，五娘当下也不客气，笑盈盈地接在手里，一口一个祖母叫得太夫人心花怒放。
百翁居一派欢愉，恰在此时，一道尖细弘润的声音自屋外传来。
“呦，老太太这儿真是热闹，媳妇倒是来得巧了。”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国公府仅此一人，五娘也大约猜出了来人。
果然，暖帘撩起，一个身着银线金丝底纹虎边勾嵌，脖子上一大串宝石玉珠璎珞链子，头上顶满各样珠宝玉钗金摇的年轻俏丽少妇走了进来。
屋内喜洋洋的气氛骤然冷了几分，太夫人面色微翕，冷声道，“你来了。”
太夫人孕育了三个儿子，老大碧织章早夭，老大媳妇没过多久也郁郁而终。爵位自然落到老二身上，也就是五娘的父亲，当今国公爷碧乾盛。老三碧荣孝生性豁达，最为跳脱偏不喜仕途，娶了蜀南郡首富的女儿贾氏。
士农工商，商为末，贾氏既是商人之女当然被列为低贱之列。
镇国公府的三少爷娶了个商贾之女，这事曾经在相当一段时间成为帝京权贵茶余饭后的谈资。
三少爷性子拗，做事放浪不羁，太夫人奈何不得，只好将气撒在贾氏身上，冷眼不待见是自然的。偏偏贾氏又是个皮儿厚的，太夫人越是不待见她，她越是赶着往上凑，日日往百翁居跑，完全无视太夫人的臭脸。
对于贾氏的这种性子，五娘只能道一声佩服，毕竟有几个能做到如此这般脸皮厚的？
贾氏只孕有一个孩子，身段腰肢那也还是极好的，柳腰细弄全然看不出是生过孩子的人，可惜那一身的金银细软生生破坏这份美感。
金银之物，美则美矣，多了就有种粗俗僻陋之感，说句直白的，简直就是个活脱脱的暴发户。
贾氏从来不在乎这些异样的眼光，她读书读的少，打得一手好算盘却在帝京贵族权贵中不入流，各家都有管事账房先生，哪有女子抛头露面折腾生意的。
帝京权贵豪门不屑与她来往，她也实在懂不起那些个吟诗作赋的格调，三老爷又是个不着影的，于是她只能朝太夫人这儿跑，哪怕是大眼瞪小眼也好过拘在屋里发呆的强。
爽朗一笑，带在头上的金玉流苏也跟着乱窜，贾氏看着五娘眼睛发亮。
“五娘病好了，我瞧着这气色血旺的比之前还要好看几分，老太太，你说是不是？”
碧五娘不禁翻了个白眼，有这么慰问病人的吗？大病初愈，哪个不是说着瘦了得好好养养的客套话，哪有这般大咧咧的。
太夫人面色一沉，也不接话。
碰了个软钉子，贾氏也不尬尴，咯咯一笑，又说道。
“五娘这玉镯子真好看，至少能值个五百两银子，在哪儿买的？”
果然是商户的女儿，半句不离钱财之事，正所谓一行精一行，贾氏的眼光确要毒辣几分，五娘估摸着几百两，贾氏却准确地估出了五百两。
长者问，不敢避，贾氏再怎么也是五娘的长辈，于是她开口解释道。
“是祖母送的，原来这么贵重，祖母对五娘真好。”
说话间少不得又是一通溜须拍马，哄得太夫人眉开眼笑。
贾氏见状不得多看五娘几眼，倒不是嫉妒太夫人送的贵重玉镯，她贵为蜀南郡首富之女什么样的珍奇宝贝没见过，只是佩服五娘的手段，三言两语就哄得太夫人喜笑连连。
日日来太夫人处，从来都是惹得太夫人冷脸相待，如今五娘一来就逗得笑个不停，她不禁对五娘高看几分。
“老太太那自然是对五娘好的，疼得跟眼珠子似得，我看了啊都酸酸的。”说着贾氏做了个泛酸的夸张表情，又从头上取下一根赤金蝶样的金簪，“五姐儿，有个镯子自然得配个头饰，三伯母来凑成这一双。”
赤金的簪子足有两指粗，上头盘旋的蝴蝶小样栩栩如生，如此巧夺天工想来也不是寻常货色，所谓无功不受禄，五娘瞧不上贾氏的做派关系也是淡淡的，如今来了这么一出，她也不知是否该收下。
五娘发愣的空隙太夫人可不含糊，笑道，“既然是你三伯母送的那便接下吧，这孩子，怎得突然又傻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对啊，自家长辈送的东西有什么可犹豫的。
长者赐，不敢辞。
五娘笑兹兹地接下，又朝贾氏道了几个谢，惹得贾氏掩嘴直夸嘴甜。
可不是要嘴甜么，五娘掂了掂，至少也是三五两的样子，贾氏果然是有钱的金主。
当下，五娘便对贾氏生出几分好感。
大方，不扭捏，这样的人最是好相处，上辈子经历了太多恶心事，这辈子她乐得和直肠子的人打交道。
贾氏只是出生不好，但嫁入国公府这么多年，一直安安分分，最多也就往太夫人这里晃荡下刷点存在感，实际是没有半点逾界之处，反而明里暗里地帮衬了府中不少。
国公府看着势大，其实是半点油腥都没有，国公爷供奉还不够宴请官僚好友，公中的产业早就收支不平，若不是贾氏拿着体己的银子四处打点，指不定日子不知道多么拮据。
当然，这些都是前世五娘出嫁后才知晓的。
贾氏看着五娘收下簪子心里也是喜洋洋的，嫁入国公府以来不得婆婆待见，下人们也是贯会逢高踩低，若不是她出手阔绰，指不定都要被人踩到底下了，五娘的友善她自然是乐得成见的。
“老太太，我瞧着五娘病已大好，不若后日的庙会让她陪了我去，也省得她终日拘在屋里闷得慌。”贾氏突然提出这么一茬，倒让五娘有些错愕。
五娘的母亲白氏死后太夫人暂代了府中中馈大权，人上了年纪精神头到底不如往年，每年的庙会拜祭都是遣了贾氏前去。
贾氏这么一提，五娘当然是心动不已，日日这么被拘着到底是乏了，出去走走自然是好的。
府大规矩多，国公府自然也是，女眷不得令不能随意出入，太夫人有些犹豫。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规矩自然是不敢乱的，太夫人瞧着眼巴巴的五娘有些心软，也才五岁的姐儿，日日拘着到底失了几分活性，又想起今日祖孙才刚刚升起的点点亲近感，太夫人叹了口气。
“去吧，不过你可得看好姐儿，切莫大意。”
贾氏娇俏一笑，再三道谢，直将得太夫人夸成了活菩萨，闹得太夫人数次无语。
一众嬉闹寒暄，太夫人也有几分乏了，五娘和贾氏结伴告辞。
出了百翁居的大门，寒意阵阵，贾氏的笑容依旧火热。
“五姐儿，后日我一早到绿筠阁唤你，切莫睡过头了。”
五娘也笑嫣嫣地回了几句，便各自分头回去了。
贾氏邀她前去庙会自然是好意，小孩子嘛，哪有不贪玩的，大致贾氏就是打的这个主意。贾氏的橄榄枝碧五娘没理由不接，如果没有记错，这次的庙会也有有趣的事儿。
她掂了掂手中的两块首饰，面上浮起一抹笑容，这一趟来得真是值。
五娘的队伍拐角朝绿筠阁的方向缓缓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