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姑娘……”耳畔有人在小声的呼唤，声音甜糯如醴带着江南特有的柔软香浓。
五娘觉得声音很熟悉，叫声很急切，声音的主人一定很紧张惶恐，她有些不忍，于是颤悠悠地睁开眼来。
眼前人影错错，光影团团，好半天才适应过来。
“姑娘！姑娘醒了！……”有人欢快地叫喊起来。
五六个人，有大有小，前头的是个长脸的妇人，约摸二十来岁，穿了件半新不旧的竹枝印花褙子，脸上满上欣喜关切。
这人是五娘的乳娘，江南人。五娘就是她奶大的，男人死后彻底投了碧家，一手照顾五娘，视如己出。
“姑娘，头可还痛？”乳娘声音柔软地问着捎带伸了只手探了探五娘的额头。
“阿弥陀佛，烧终于退了。”乳娘作了个十指交掌的姿势，紧绷的眉头也放松了些许。
五娘浑身松软躺在床上，神色恹恹，看着乳娘的表情有些摸不着头脑。
乳娘怎么年轻了那么多？自己不是已经死了吗？死人也需要参拜佛祖吗？死人也会浑身无力吗？难道这还在梦里？
在看剩下的几个丫鬟，清一水的如释重负的样子，疲惫的面上透出一股子喜气。
五娘一愣，这些丫鬟看着也是眼熟的紧，稚嫩的小脸还未长开但也是能瞧出丝毫痕迹。
她摇摇头，这梦也未免太过真实。
周身还是透着股乏力，眼脸沉重地抬不起，她缓缓闭上眼。
恍惚间只瞧得青草底纹紫藤绣花的内帐被丫鬟放下，软床小间昏暗适睡，她再也控制不住，沉沉睡去。
……
再次醒来，宫灯点点，欢快的火舌子跳动着投射到内帐上，莫名地让人有些恐惧。
五娘惊得坐起来，这才发现那只是投影而已，烛火安静地躺在蟠桃溜边柳竺贴面的羊角宫灯里。
一切平静，只听得室外隐隐传来的一两声欢愉交谈，清脆如百灵鸟的声音。
五娘皱皱眉，房里何时来了这么年轻的小丫鬟。
她未吱声，从棉被中伸出手来，猛地一愣。
皓洁白皙的小手，白白胖胖，圆溜溜的指甲盖修剪得整整齐齐，粉嫩的底色上透出丝丝好看的光泽。
这，这，这……
五娘心惊不已，这分明就是四五岁孩童的身体！
她再也抑制不住，跌跌撞撞跑下床，一连撞翻数根锦杌，惊得四方桃木几上的羊角宫灯晃动不已。
屋外笑语晏晏的人听到声音，一拥进了内室。
“五小姐，这是怎么了？”乳娘看着东翻西倒的混乱景象傻了眼，“小姐，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快，快去叫张大夫来瞧瞧。”
“小姐，你可不要吓乳娘，莫不是烧糊涂了？”乳娘走上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惊呼不已。
五娘被钳制的动弹不得，静下来才发现光着脚丫，即便踏在厚厚的羊毛毯子上也是冻得不轻。
“乳娘，我冷。”她试探着说出这句话，孩童清脆明亮的声音如歌声般动人，就连她自己也被震了一番。
乳娘来自南方，声音娇柔回旋，余音绕梁不绝于耳，五娘自幼跟着倒也学了几分。
“哎呦，我的小祖宗，怎么能光着脚呢。”乳娘这才发现她光着脚，烧刚退这一冻怕是又要有得折腾了，急切切地将她抱回床上，用棉被里三层外三层的裹了这才妥帖。
丫鬟的速度倒是快，张大夫很快来了。
把了脉又开了几副药，交代了许多注意事宜才离开。
丫鬟煮了药，灶上婆子烧了热水，乳娘给烫了额头……
一顿人仰马翻，这才消停下来。
五娘睁着大眼睛看着丫鬟婆子忙上忙下热急火燎的样子觉得很是有趣，她许久不曾感受如此热闹的景象了。
乳娘喂她吃了药，小丫鬟端茶来漱了口，她这才开口说道。
“乳娘，我想要镜子。”
乳娘一顿，长长的脸上倏然浮现一抹笑容，戏笑道，“我家小姐也开始爱美了，就要长成大姑娘了。”
五娘看着乳娘与有荣焉的表情有些发囧，自己现在不过才四五岁的小姑娘……
镜子很快被拿来，五娘屏退了众人，窝在昏暗的床榻上发呆。
肉嘟嘟的脸儿，细细的眉毛，小小的嘴，小巧的鼻儿，那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最是出彩。
她摸了摸光洁的右脸颊，如绸如缎的小脸上没有一丁点痕迹，她想了想，用力掐下去。
疼！剧烈的疼痛使得她眼泪都快流出来。
死人没有五感，只有活着的人才能感受到疼痛。
她看着铜镜中水灵灵的小丫头，还有四处摆置布置，她这才确信。
她重生了！
重生回五岁的光年，重生回镇国公府的五小姐。
因果循环。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曾今的那些伤害必将一一报复！
幽幽铜镜中，露出一个不符合年纪的诡异笑容。
……
……
一夜间帝京铺满了雪，国公府也不例外，白皑皑的一片，纯净无瑕。
五娘哈了口气在琉璃彩球窗户扇叶上，肉滚滚的小手在上面画了个大大的笑脸，图案很快被屋外的寒气浸透，她有些郁闷，又突然发现自己的行为着实孩子气。
于是便不画了，趴在热炕上，看乳娘和小丫鬟穿线球。
此时离她发烧已经过去五日，被乳娘拘在室内，日日暖炕火炉伺候着，病早已大好。
她住得地方叫绿筠阁，国公府东南边的小隅。
偏僻，但胜在安静，前世她就住在这里直到出嫁。
重生的她尚且五岁，乳娘年轻，丫鬟稚嫩，一派青春大好。
年轻乳娘的模样她全然不记得了，原来乳娘的长脸也曾白皙光滑隐隐动人，乌丝缠绕上的一小根桃花步摇颇有滋味。
这哪里有前世的苦楚忧思模样，五娘觉得心底有些发苦，前世乳娘待她如同血肉嫡亲，更是陪着嫁入南家鞍前马后，后来三姐入府，乳娘莫名犯了事儿，南子宁亲自将其杖责。
想到此，五娘脸上隐现愧色，前世乳娘杖死，她竟是怀着不拂家主之威的荒唐理由，半点劝语都没有，可以说乳娘之死，也是她间接造成的。
如此冷酷无情，五娘打心里都很是瞧不起自己，她看着时不时朝她和煦一笑的乳娘，心底一暖。
好在，若有来生。
已有来生，我定好好补偿与您。
前世的种种，恩怨仇恨，今世都要一一算清。
……
想明白这些，五娘也不再纠结，打算起其他事情。
听乳娘讲，她病得拖沓了大半月，太夫人日日挂念着，若不是下人怕过了病气拼命拦着，太夫人早就来探望了。
老太太是待她好的，这她一早明白，如若没有太夫人压着她前世哪能安安稳稳活下去。
那个毒蝎容氏恨不得将她往死了整。
如今病好了，自然得去看看太夫人，前世那不冷不热的高调子也是该收收了。
真正经历了生死，才将许多东西看开了，孰好孰坏，也是需要用心去感应的。
“乳娘，我想去拜见祖母。”五娘突然开口。
乳娘一怔，太夫人对五娘的关心她也是看得真真的，可五娘一直对太夫人不温不火，除了每日的晨昏定醒平日是决计不会前去探望的，今儿主动提起这一遭倒让她有些摸不清头脑。
难道病好了，人也开窍了？五娘愿意和太夫人亲近，这总归是好事，乳娘欢天喜地下去准备。
寒冬腊月穿素雅了显得寒气，乳娘翻了件簇新的杜鹃花开绕枝棉袄，外头套了件兔毛横格的坎肩，梳了三丫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让婆子抱着往北边走去。
五娘屋里统共有四个丫头，分别叫月洛，月桂，香草，白芷，其中香草白芷六岁，月洛月桂七岁且两人还是孪生的双胞胎，模样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不相熟的必然分不清。
这次除了乳娘和粗使婆子还带了双胞胎丫鬟，一行五人浩浩荡荡地朝太夫人住处驶去。
太夫人住在北边，紧邻着主院，自从五娘的母亲白氏过逝后主院便空着，所以那一带倒显得有些萧瑟。
绿筠阁离太夫人的住所极远，穿过小花园走过抄手游廊路过主院两刻后才终于到达。
太夫人的住所名唤百翁居，寓意长命百岁，翁享安居。
据说百翁居还是老太爷取得名字，可惜他还未住进这福地就早早去世了。
百翁居是三进的小院，第一进是家宴待客之所，二进是丫鬟婆子的居所，三进才是太夫人的住所。
百翁居和绿筠阁一样，属静，不同的是，其外头看着古朴朴质，内里却是别有洞天。
内里的小院中，种着几颗粗壮的桂花树，桂花旁横生着一棵盘枝曲虬颇有特色的梅树，一冬俏丽明媚的雪白梅花开得灿烂，竟将其旁堆积的白雪都比下三分。
画圣笔下梅，不外如此吧。
倒也不是五娘有这等风雅之趣，而是这一株梅花确是生的极好，不由让人停下品味一二。
前世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哪里有留意到这一小株别致的景色。
也在这时，中堂有人撩开暖帘，探出头，愣喝道。
“哎呀，丫鬟都通报好半天了，王妈妈您还带着五小姐在这儿赏梅，快快进来，切莫冻着五小姐了。”
乳娘姓王，大家都尊称一声王妈妈。
说话的人是太夫人院中的管事妈妈汤氏，深受太夫人信任，在国公府中也是颇有地位的。
乳娘当下赔礼一笑，作揖摆手道，“我的好姐姐，瞧我这猪脑记性，倒是忘了正紧事，亏得姐姐提醒，这就来。”
说着一堆人相拥鱼贯而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