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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言(2)


  马克思极懂富强之理,马克思深谙金融和资本之道,这有《资本论》为证;而马克思更深明革命天演的法则,因而他赞成美国革命、法国大革命、欧洲1848年革命和1871年的巴黎公社运动,这也有他一生的奔走呼号为证。

  今天看来,无论求富强还是求王道,我们都离不开“西方圣人”马克思,因为仅靠我们祖宗的遗产,确实解决不了富强与王道之间的矛盾。

  究竟应该怎样理解中国的改革与革命?

  2008年,我在纽约与廖子光先生畅谈时,廖老曾有言:晚清以来,中国举凡财政、金融、军事、科技均落后于西方,不仅陷入国家民族的大劫难,而且陷入了文明的大劫难,要寻求富强之道,什么办法都尝试尽了,结论则是完全没有办法实现历史的翻盘。直到湘潭毛润之先生出来,他能焕发中华文明的真谛,一举扭转了这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是因为毛先生很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近代中国除“人心”之外,再便无富强之“资本”。中国已经一穷二白,欲在如此山穷水尽的条件下求富强只能依靠“行王道”,舍此再无他法,而毛先生“发财的资本”,靠的就是唤起人民的同心同德、空前团结,来打败西方在军事、科技、财政和金融方面的优势,他有“两只手”:“一只手”是理学和心学的“大同”思想,从程朱、陆王,到曾胡左李,再到康有为、孙中山,毛润之先生是集大成者;“另一只手”就是马克思主义学说,因为这后一只手能把“王道”与“富强”在现代条件下统一起来。所以,毛先生缔造的新中国就不叫民族国家,而叫“人民国家”,他的战争便不叫“国家战争”而叫“人民战争”,他的科学教育不叫“精英教育”,而唤作“为人民服务”的科学和教育,他的金融叫“人民金融”,而人民金融则是建立在人民的信任的基础上的,这是极为高明的设计。

  毛先生把马克思所提出的问题在一个东方大国做了实践,中国最终实现了历史大翻盘,他开辟了在“王道”基础上实现“富强”的新道路,他的一些实践、一些做法,固然受到历史条件的限制,自有其“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悲剧,但在大方向上,乃是完全正确的。今天的中国学者的问题却是对美国及西方霸权和霸道之实质既了解不深,对王道传统兴趣又不大、记忆几近淡漠,故不能以己之长,习人之强,反难免两头皆失之虞,此乃最可担忧之事。

  无论如何,只有走“王道富强”道路,中国才能实现真正的“复兴”,如果不能把西方“最强”的东西与中国“最好”的东西成功结合起来,中国注定要走到邪路上去,包括出现复活官二代、封建主义、买办资本、腐败、两极分化等问题。正如历史上的中国,求仁反不得仁,而今的中国,若只求富强,反不能得真正之富强。

  廖老一直把毛泽东主席称为“毛润之先生”,因为廖氏一族,举凡廖仲恺、何香凝、廖梦醒、廖承志,一半是国民党元老,一半是共产党元勋。廖老一生历经中国革命、建设、改革的全过程,作为纽约杰出的金融家,他始终关怀着中国的改革开放。早在2005年,廖老便提出中国以“货币互换”抑制美元霸权,逐步实现人民币国际化的战略构想,以及通过不断提高劳动者待遇、面向内需、面向中西部谋发展的经济结构调整战略。这位年届八旬的老人,他的博大智慧令我如沐春风,至今记忆犹新。

  关于“王道”与“富强”这个话题,我还记得20世纪末,费正清学派的主要代表者墨子刻(Thomas A.Metzger)教授来北大讲学时,偶然在路上遇到他,我向他请教本杰明·史华慈(Benjamin I.Schwartz)的《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一书中的问题,他曾这样说:我们西方实行的是“霸道”,你们中国坚持的则是“王道”,1840年我们打败了你们的“王道”,可是西方的“霸道”终究也不能长久,现在要看看你们中国究竟有没有办法把“富强”建立在“王道”的基础上了。与其说将来全世界都要“看中国”,还不如说是全世界都要看中国如何去克服“王道”与“霸道”相冲突这个难题。

  墨子刻教授对清代制度,特别是《大清会典》有着精深研究,他更继承了欧文·拉铁摩尔的中国边疆史观,而更重要的是,用廖子光先生的话来说,他是少数“真正懂毛泽东思想的人”。

  今天以及未来的中国果然能够在“王道”的基础上实现“富强”,从而为人类发展开辟出一条新路径吗?

  2011年6月,在世界讲坛上,李稻葵教授曾经面对着包括亨利·基辛格在内的西方政要这样坚定地说过: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绝不会重复西方霸权主义的老路,因为我们要复兴的不仅仅是经济,而是文明,这一文明的核心是“王道”,就是我们说的“共同富裕”。中国的现代变革“始于170年前开始的中西文化大碰撞,中国的失败为中国文明造成了深重的灾难,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屈辱,这种屈辱的教训代代相传。今天,我们的孩子们仍然在学习这些教训。那次屈辱在中国社会以及中国历史上激起了巨大的反响,包括90年前中国共产党的建立就是为了应对这次屈辱的一个决绝的回应。”

  “我的文明教会了我,不要去压迫别人,不要强加于人,而是要与人合作;我的文明教会了我,经济学应该为大多数人服务,而不应是掠夺别人的工具和手段”。

  稻葵先生的话道出了我们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心声,我曾经用一句话来形容他当时舌战群儒的形象:君子威而不猛。

  “屡仆又屡兴,慷慨期致远。道逢同心人,万里互可勉。”由此上溯到1840年以来,中华民族的先进分子为了争取一个文明、进步和平等的新世界而前赴后继、挖山不止。只要我们坚持下去,只要我们努力工作,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我们的去路,就没有什么大山是挖不平的。

  或许,我算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写完《五百年来谁著史—1500年以来的中国与世界》之后,我本想一鼓作气把《龙兴—1500年以来的中国改革与革命》写完,但是随着写作和研究的深入,我日益认识到:如果不能抓住现代社会转变的根本动力,如果不能洞悉人类社会发展发生“大分流”背后的因缘,无论下多少功夫都是枉然,而要抓住这样的动力、追求这样的视野,那就必须掌握马克思的理论、马克思的方法。

  我从今年9月初至今一直在生病,家人警告我说,倘若再这么捧着马克思的书不放,恐怕就真的“要去见马克思了”。此虽系笑谈,而我心自知,我们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会怕什么别的东西吗?不做亏心事,何惧鬼叫门。何况我们的许多前人,例如写出了《封建论》的柳宗元,恰在我这个年龄就死掉了,而像马克思一样,他即使在放逐中,却毕竟也没有低下过自己的头。

  本书得以顺利面世,实有赖于多方的全力帮助,今特申明三事:胡鞍钢教授命我为清华大学国情研究院师生讲授此稿,由于鞍钢教授在讨论中提出的宝贵意见,使本书的观点更具现实针对性;李玲教授慨然推荐,其辞恳切,令我动容。作为前辈师长,他们的恩义于我,诚可谓是“动心于无情之地,施惠于不报之人,古烈尚难,况在今日”;而北京大学支持我这样一个中文系的教书先生为全校研究生开设“马克思著作精读”课,也凸显了北大学术自由的传统,故清华与北大—此应感谢者一;中信出版社为出版本书,做了大量艰苦、细致的工作,此应感谢者二;我的研究生贾嘉、陈澹宁通过录音记录、反复斟酌,把我的讲稿整理出来,他们为此付出了艰辛的劳动,此应感谢者三。

  马克思于1883年病逝于伦敦,于今130年矣。今天的我们却正处于他所预言并深刻分析了的资本主义金融危机之中,而这按照恩格斯的名言来说就是:“我们至今还忍受着马克思预言过的这些事变后果所带来的苦难。”

  “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希望这本小书能为广大读者带来真正的思想与知识的乐趣,而那正是马克思本人所希望的。

  韩毓海

  2013年11月25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