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纳布尔纳峰·道拉吉里峰·马纳斯鲁峰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山。在14座8000米雪山中,我唯一流连忘返的雪山就是位于尼泊尔中北部,喜马拉雅山中段的安纳布尔纳峰。纵使图像已经留下那些过眼难忘的风景,但内心总在牵挂何时能再次走上那片土地。安纳布尔纳主峰海拔8091米,为世界第十高峰,峰群是由一系列高峰组成,包括著名的鱼尾峰(Machhapuchhre)。在不到30千米的水平范围内,其海拔由700多米上升至8000多米,由于深受印度洋暖湿气流的影响,植被的变化以惊人的速度一个接着一个出现,从常绿阔叶林到高山灌木丛草甸,植被景观丰富多彩,活跃明快,沿途各具特色的各民族村庄点缀于高耸的雪山之间,是我从喜马拉雅到喀喇昆仑的拍摄中相遇的,洋溢人类生活气息最浓的一座8000米雪山。我曾经先后六次攀爬此山,与它长时间静默相对,感受自己是如此与自然贴近;也曾数次在冬春之交,千里迢迢从上海飞入安纳布尔纳山区徒步,只是为了看一眼雪山下灿烂盛开的高山杜鹃。
但是,安纳布尔纳同时也是世界上公认的最凶险的雪山,尽管是人类首座成功登顶的海拔8000米以上的独立山峰,可距今已经60多年过去了,成功登顶者还不足200人,并且平均每两位登顶者中就有一位没有回来,登顶人数位列“14座”中的倒数第一。对于登山者来说,登顶安纳布尔纳难度不亚于登顶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一座雪山同时糅合了凶险与温情,我想这就是安纳布尔纳的魅力所在吧。
日出时分,鱼尾峰下的高山杜鹃正绚烂盛开。
尼泊尔,加德满都。多少人渴望在此寻求一段心灵之旅。
10年前我第一次出国,第一次到尼泊尔,根本难以预料从此以后会一发不可收地展开一次次尼泊尔之行。14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雪山大部分属于喜马拉雅山脉,而其中有8座全部或部分位于这个地处喜马拉雅山南麓,素有“雪山佛国”之称的国家境内。首都加德满都如同所有的旅游书籍中所介绍的那样,“神与人一样多,庙宇与房舍一样多”,拥有杜巴广场、帕斯帕提那神庙等8处世界文化与自然遗产,几乎承载了这个深处喜马拉雅腹地的昔日王国的所有辉煌。但是,对于我来说,加德满都更多时候是中转站,拥挤不堪、空气污浊的城市让人难以久留,我更爱距离加德满都200多公里的雪山之城——博卡拉。几乎所有到尼泊尔旅游的人都会来到这里,因为这里环绕着高耸入云的雪山,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季也能与皑皑雪峰相视。小城干净整洁,节奏舒缓,到处是来自全球的各种肤色的游客。由于经过70多年的开发,安纳布尔纳山区已经成为徒步者的天堂,所以博卡拉的游客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刚从喜马拉雅山区徒步回来的人,另一种是正准备开始徒步的人。街道两旁的酒吧里经常可以看到刚从山上返回的徒步者们,他们抱着牛排大餐盘夸张地表达着对肉类的思念。
清晨,加德满都盛装参加宗教活动的妇女。
在博卡拉,每天早上,我总是习惯性地背着相机包走到美丽的费瓦湖尽头拍摄喜马拉雅的日出,平静如镜的湖面倒映着一字排开的以安纳布尔纳峰、道拉吉里峰、马纳斯鲁峰为首的喜马拉雅群峰。天气晴好时,我会前往距城约9公里的著名的喜马拉雅山观景台萨郎科山顶,从这里可以看到喜马拉雅山脉全景,从西边的道拉吉里峰到安纳布尔纳Ⅰ峰 (海拔8091米)、鱼尾峰 (海拔6997米 )、安纳布尔纳Ⅲ峰 (海拔7555米 )、安纳布尔纳Ⅳ峰 (海拔7525米 ),再到东边的安纳布尔纳峰Ⅱ峰 (海拔7937米),连绵不绝,巍峨壮丽。
雪山之城博卡拉。既可在这里出世,也可在这里入世。
雪山之城博卡拉。远处高耸的雪山,即安纳布尔纳峰和鱼尾峰。
“博卡拉之珠”费瓦湖。雪山倒映,荡舟其间,此人间仙境令人终生难忘。
我喜欢博卡拉,这个当年以西方嬉皮士聚集而著名的旅游胜地,迄今仍然飘荡着嬉皮士的灵魂。当我骑着租来的摩托车在费瓦湖边闲晃,在萨朗科山约会喜马拉雅群峰,在城市与乡村间游荡时,我完全没有异乡人的陌生感,仿佛自己前生就是这里的一员,安纳布尔纳则是我心灵所在。
2007年冬春之交,我第一次到安纳布尔纳山区徒步,第一次领略了喜马拉雅山地高原气候的变化无常,第一次经历了在暴风雪中迷路,更获得了意外与惊喜。
因为是第一次,我对安纳布尔纳山区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尽管没有确切详密的计划,我还是雄心勃勃地出发了。
出发时,阳光灿烂,但没过多久,当我攀爬至海拔3000多米时,坏天气突袭而来,浓雾弥漫,鹅毛大雪纷纷而下,气温急剧下降。3小时后积雪已达到30多厘米厚。虽然来之前我已经做过功课,知道喜马拉雅山地南坡因受印度洋暖湿气流的影响,每年的冬春之交时有暴风雪肆虐,但怎料到自己会赶上。当我连滚带爬艰难爬到一处空地时,四周雾茫茫一片,道路已被积雪完全覆盖,完全不辨来路。我知道自己迷路了。多年的户外行走,让我深知误打误撞的危险性,我摸索着,希望能找到一个标志性的地方暂避,等待救援。
运气还不算不错,我居然在一块巨石下找到了一个用石头搭成的简易小屋。借着手机的光亮,地上有几块石头被坐得发亮,看来似乎经常有人光顾,我精神为之一振,这时才发现冲锋衣裤和登山鞋已经完全湿透,万幸的是,我的吃饭家伙——防雨罩下的相机包安然无恙。一阵寒风吹进来,我上牙直打下牙,赶紧拧干内衣,把登山鞋里的水倒出来,从相机包里找出为了应急而准备的巧克力和几粒黑胡椒。
巧克力和黑胡椒作用明显,身体很快有了暖意,疲累也随之席卷而来。天完全黑了下来,我蜷缩在角落里,不断给自己打气。在胡思乱想中,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只能不断拍拍自己的脸,竭力保持清醒。
雪是戛然而止的,我飞快地冲出石屋外,那一刻,我惊呆了,深邃的夜空中,月亮又大又圆。以安纳布尔纳及道拉吉里为首的雪山一字排在我面前,月光下透明得有些梦幻,而山脚下徒步者旅馆的灯微光闪烁。我按捺住狂跳的心脏,以最快的速度架好相机,拍下了云雾缠绕的美轮美奂的安纳布尔纳和道拉吉里峰等群峰的身影。道拉吉里峰是道拉吉里山脉主峰,位于喜马拉雅山脉中段,与安纳布尔纳相距很近,海拔8172米,为世界第七高峰。2010年,中国一个民间登山队在登顶时遭遇山难,3名中国人长眠于山上。(在我的14座雪山拍摄中,道拉吉里峰就像一位暴君,2011年,我同它厮守的拍摄期间,它带给我的就是暴力,有一天我几乎被雪崩埋葬。)
与雪山为伴,总有各种不可预测的事情发生,很多人认为我是偏执狂,经常有朋友问我,如此乐此不疲地在喜马拉雅和喀喇昆仑这些危险区域行走拍摄,难道不觉得危险?危险是一定的,但是人生苦短,幸福不正是来自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吗?更何况在艰险的环境中,更能体味生命的顽强与人间的美妙。
2012年,我特意将安纳布尔纳的拍摄计划安排在11月底,这个季节游客稀少。本来是有同伴的,但是他难以接受背着微单徒步十几天,最终放弃了。这次我选择的是安纳布尔纳大环线,需要15天左右时间。
道拉吉里的日出。拍山如同观照自我,这一刻,我与山相融合。
安纳布尔纳大环线被誉为世界第一的徒步路线,总长186.5英里(约300千米),是一条从喜马拉雅山脉边缘延伸至其腹地的徒步环游路线。上一次,我的安纳布尔纳环线徒步,因为海拔5614米的驼龙垭口(Thorong La Pass)的暴雪而止步于木斯塘(Mustang),根本没能看见安纳布尔纳美丽的雪峰。
冬季,道拉吉里山脚下,茫茫积雪覆盖了村庄。因为拍摄的缘故,我曾在这里住过三次。
没有人同行,一个人在路上是孤独的,再艰难的环境都比不上内心的寂寞。尤其是晚上看着满天繁星,等待长时间曝光拍摄时,时间慢得仿佛凝固。虽然我喜欢一个人的拍摄,因为可以不受外界干扰,专心用照片展示内心世界,但没有同伴,没有交流,无人理解,寂寞孤单也会让人变得脆弱不堪。不过在安纳布尔纳海拔5000米以下的高山峡谷间,经常有可能与当地山民不期而遇,尽管语言不通,但无论是村妇、孩子还是背夫,总会微笑着道一声“Namaste”(尼泊尔语,意思是“你好”)。他们淳朴的笑容、温和的眼神都足以慰藉我的孤单,尤其是孩子们纯真无邪的眼神,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更是令人备感亲切。
清晨的费瓦湖,远处高耸的山峰就是道拉吉里峰。这座世界第七高峰,因地势险恶,有着“魔鬼峰”的外号。
安纳布尔纳山民生长在高山峡谷之间,他们顽强的生命力以及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令人慨叹。我曾留宿在一个名叫杰加特(Jagat)的小村庄,它建在一块突起的台地上,前面不到数百米就是深不可测的悬崖,后面则是高耸入云的陡峭山崖,村民们视若无睹,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下如常地生活。这种情景令我终生难忘。
行进于山里,生活是枯燥无聊的,晚上没有电,吃过晚饭就只能早早入睡。由于山上所有的物品几乎全部依靠人力运输,加上储存不便,所以山里的食物很单一,只有土豆、鸡蛋、炒饭、炒面之类的,而这几样东西,平时都是我最讨厌的食物。每到吃饭时间,坐到餐桌前,即使经过了六七个小时的艰苦长途跋涉,吃什么也是最头疼的问题。我是肉食动物,一天不吃肉就觉得人生索然无味,在山里十几天没有闻到肉腥味,让我一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那年和朋友从EBC徒步出来,提着变得松垮垮的裤子在加德满都街头饱食两顿大肉之后,回旅馆狂吐的场景。
安纳布尔纳峰下偶遇的这个小男孩,让我想起自己的童年。与山结缘似乎就是我的宿命。
这是一座洋溢着人类生活气息的山。
群峰深处,信仰不同的山区居民与安纳布尔纳已经成为不可分隔的整体。
在茶梅(Chame)这个小村子,我意外地,相较在博卡拉时,更近距离地拍到了马纳斯鲁峰。马纳斯鲁峰海拔8156米,位于尼泊尔境内,为世界第八高峰,西距安纳布尔纳峰大约30公里,也是一座登顶死亡率非常高的山峰。当时云雾散尽,正是日落时分,马纳斯鲁峰如同一把利剑直插云霄,傲然挺立。太阳很快就落到雪山之后,光焰在峰顶狂野地闪烁,刹那间照亮整个天空,如同佛光散射,令人震撼。
海拔3800米的马南(Manangbhot)是安纳布尔纳大环线中住宿条件最好的小村子,位在喜马拉雅山脉深处,靠近尼泊尔与西藏交界处,群山环绕,安详宁谧,藏民居多。村子对着几条发育于安纳布尔纳Ⅲ峰(海拔7555米)等雪山的巨大冰川瀑布,冰瀑布下积出一个小小的冰湖,风景优美。我在这里休息了两天,意外地发现我所住的旅馆门口里居然有了一个网吧,不得不惊叹尼泊尔的进步。虽然门口挂着“每小时收费600卢比”这个吓人的价格,但是,由于几天的徒步都没有手机信号,我还是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看店的小伙子是旅馆老板的儿子,藏族名字叫罗布顿珠,让我惊喜的是罗布顿珠居然会简单的汉语,原来,他的汉语启蒙老师是一个在这里逗留了两个多月的中国人,后来他父亲又送他去加德满都学习了两个月,这让我这个久不闻乡音的人备感亲切。我们聊了很久,也不知罗布顿珠听懂了多少。
世界第八高峰马纳斯鲁峰,海拔8163米,梵语意为“神灵之山”。日落时分,峰顶旗云飘扬。
从马南往上,随着海拔的上升,视野越来越开阔,植被也越来越稀少,离天空也似乎越来越近。一路上虽然都是晴天,但其实仅限于头顶这一片湛蓝,两旁的山峰依然隐没于厚厚的云层中,一直期盼的安纳布尔纳依然未见踪影。我只有安慰自己坚持就会有收获。当我在荒野中的路边小摊一咬牙花400卢比买了两个苹果时,根据“苹果指数”(这是我这个吃货长期在尼泊尔徒步总结出来的经验,海拔越高物价越贵,以山区常见的苹果为标准,号称苹果指数),我知道下面的路越发艰难了。对我来说,艰难不只是环境恶劣,更在于周围景色单一枯燥。
两天的枯燥终于随着到达布斯营地(Buse Camp)而结束。布斯营地海拔接近5000米,是翻越驼龙垭口的休息地。四周寸草不生,空气含氧量极其稀薄,很多徒步客不敢选择在这个高营地住宿。站在布斯营地悬崖边的小山头上,放眼望去,地平线上都是似乎触手可及的雪山。临近日落时分,从山谷下飘起的雾气裹挟着小雪粒扑面而来,寒气让独立悬崖的我鼻涕眼泪稀里哗啦地流。我龟缩在低矮的玛尼堆与相机三脚架之间,重复着起身上快门弦、蹲下避风这两个动作。此时,山头上一片寂静,天地空旷而广袤,忽然一阵巨大的冰崩声从远处轰然而至,随后便是雷鸣般的闷响,一波又一波,回响在群山之中,即使是我这样长年行走在雪山之间的人,闻声也不禁对大自然的变幻莫测骤起敬畏之心。
翻过海拔5400米的驼龙垭口,到达木斯塘地区的木提那(Muktinath)后,9天的负重行走已让我疲惫不堪。木提那是安纳布尔纳群山之中最神圣的地方,是藏传佛教的24个圣地之一,也是印度教守护神毗湿奴的108处圣殿之一,弥漫着浓浓的宗教气息。
如同我之前来时的那样,木提那依然很安静,周围的景色与冬天的银装素裹截然不同,田野里生机盎然。我开始思考自己的前进路线,是向左从郭若帕尼(Grorepani)至海拔3210米的波恩山(Poon Hill)【那里是世界上最好的观景台之一,海拔不高,可以同时看见道拉吉里和安纳布尔纳,还有海拔7061米的尼尔吉里丘陵(Nilgiri)和鱼尾峰】,还是向右至贝尼(Beni),从那里返回博卡拉?
我很担心这个季节即使到达波恩山也将无功而返。于是我决定明天一早就坐车从贝尼直接返回博卡拉。但是到了晚上,站在旅馆的平台上,远眺四周静默的群山,我不禁自问为何执着于14座8000米雪山的拍摄?为名?为利?答案都是否定的。我深深地热爱着自然,这么多年来,摄影于我已经是一种自我的表达,是我与世界的一种沟通方式。我自责自己过于纠结内心的得失,而忘记了上路时的心情。既来之则安之,明天就继续前行,尽情享受与安纳布尔纳亲近的时光吧。
被誉为“喜马拉雅的宝石”的木斯塘是安纳布尔纳最神圣的地方。镇子上方就是威名远播的shalagramas寺(藏族人把它叫作“百水寺”)。两千多年来,不管是佛教徒还是印度教徒,都把这里看作朝圣之地。
没有了期盼,心情反而轻松起来,第二天一觉醒来已是8点多钟。就在我离开木提那不久,天气有一阵出奇地变好了,没有风,阳光也不是很强烈,安纳布尔纳难得地露出了神秘面容。但是喜马拉雅山区的天气变化很快,就在我没拍几张的时候,刚才还露面的安纳布尔纳又是云遮雾罩,山脚下升起的白云与山顶上压下来的浓云迅速接近,乌云放肆地铺展于雪峰之间,我只能在很窄的一条云缝中最后瞥了一眼安纳布尔纳。
木斯塘深藏于喜马拉雅的隐秘之地,是世界上保存最完好的中世纪城市之一。
日出,难得一见的安纳布尔纳峰顶锅盖云。
到达郭若帕尼已是傍晚,由于游客不多,我找到了一家相对好的旅馆住下。第二天早上不到6点钟,我就背着摄影器材出发了。一路上天气仍旧不理想,雾气缭绕,但是没料想,还没爬至山顶,大雾突然快速地退到山谷中,霞光骤然四射。
几分钟的时间里,一个梦想就倏然实现。
日落时分,安纳布尔纳峰展现出难以言喻的静谧之美。
我爬上山顶,只见所有的山峰都庄严而肃穆地耸立在蓝天之下,安纳布尔纳峰如国王般威严高贵,在朝霞中散发着宏伟的气势。仰望着那寂美的幽蓝里混含的温暖金色,我的感动难以言喻,飞快地按下快门。过了几分钟,奇迹发生了,只见沟谷中的云雾又蜂拥而上密集起来,最终就像大幕一样将雪山一一遮起,所有的山峰都消隐在浓重的云雾之间。那一刻,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或许这就是苍天不负有心人,只要脚步不停,距离梦想就会越来越近,大自然一定会用神迹馈赠所有坚持到底的人吧。
我望着云雾之后的群山,唯有默默静立。
日落时分,投影在安纳布尔纳Ⅳ峰肩头的美妙光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