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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失婚与失恋


  我得谢谢他,如今我不单单是女斗士,还拜他所赐,即将荣升为女“剩”斗士!

  我不难过,因为我失去的,也是他失去的。

  1

  林媚离婚了,婚龄享年三个月。

  她大包小包,光鲜亮丽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正坐在油腻腻的大排档前,嘬着油腻腻的香辣田螺。

  “姐姐我这回终于解脱了,这三个月过得简直像这辈子一样长!”将精美的名牌纸袋随手一扔,她端起我的啤酒喝了两口。

  “你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和他在一起生活那么难呢?半夜不睡,早上不起,每天叫他起床,比我自己叫床还累。三天不洗澡,也敢把老娘一件一件用手搓的衣服往自己身上穿!我一骂,就跟我卖萌,‘哎哟,老婆宝贝,我最爱你了,亲一个,亲一个。’亲亲亲……亲个屁,到底是卖萌,还是卖傻啊!这些都不算什么,我最最受不了他吃饭吧唧嘴,在家里也就算了,在外面,那不是给我丢人现眼吗,整得像多少年没进过馆子似的……对对对,那小家子样和你现在一模一样……”

  我挑起眼皮看向口沫横飞的林媚,将刚嘬出来的肥美螺肉“嗞溜”一声狠狠吸进嘴里,摘掉沾满红油的塑料手套,又替自己倒上一杯冰啤喝掉半杯,才慢条斯理地说:“当年你们海誓山盟,满校园秀恩爱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对他嫌这嫌那?”

  “那是我被五光十色的爱情闪瞎了眼!我算明白了,婚姻绝对是毁灭爱情、洞穿男人本性的不二利器。连我自己都纳闷,怎么找了个哪儿哪儿都膈应的男人结婚呢?”

  一杯啤酒下肚,林媚的面颊上晕染开艳丽绯色。婚姻会不会毁灭爱情,我无从考证,但足以将我面前这位打击成个尖酸刻薄的怨妇,令我一时忘记她曾是我们学院最美丽动人的院花。

  “我告诉你,领证那天,我们在民政局走错地儿了,先奔离婚办公室转了一圈。现在一琢磨,这一定是当时命运对我的暗示!暗示我的婚姻终将以失败告终!”

  如果走错门能暗示一段婚姻的失败,那三个月前在她婚礼上,我脚蹬十寸高跟,冒着当众摔跤出丑的危险,艰难战胜数名恨嫁女人,抢到的那一束新娘捧花,也一定是对我的爱情的最大讽刺。

  林媚又喝干第二杯酒,抹抹嘴:“为什么民政局非得把俩办公室弄一块儿呢?是不是告诉我们,婚姻都没有好结果,出了这门,早晚还得进那个门?”

  我点点头:“是啊,你想离婚,必须得先结婚。”

  她捻起漂亮的彩绘指甲,往脚边的名牌纸袋上一指:“我今天把结婚收的彩礼钱全花光了,两个字,痛快!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眼睛都不眨,随我尽情挥霍。”又把名牌包往油腻腻的桌上一扣,戳着上面像手铐一样的巨大暗纹logo,说:“瞧见没,这一小块是你的份子钱。来,摸摸,感受一下女人的虚荣心。”

  如此昂贵的虚荣心,我可没有勇气摸,和她干掉剩下的半杯啤酒,默默地戴回塑料手套,吃起我的香辣田螺。

  “这钱本来是攒着去马尔代夫的,去潜水,去海钓,去住水上屋,去享受人间天堂的阳光沙滩,现在全没了,全没了……”

  林媚潇洒仰头,将又一杯啤酒喝尽,拿开酒杯已是泪流满面。她扑过来,一把抱住我,整张脸埋进我颈窝,像是不愿让我瞧见她此刻因哀伤而变得狼狈的样子。

  “前天我们从民政局走出来,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我看见他长舒一口气,像庆幸终于摆脱了我一样,如释重负地长长舒了口气。他妈的,该舒口气的应该是老娘我才对,他凭什么觉得这么痛快,凭什么……呜呜呜……”

  我被她搂着,僵硬地高举双手以免碰到她一身的名牌,任由她的眼泪濡湿我的T恤,什么也没说。

  就在几天前,我也失恋了。

  周志齐不声不响考上老家的公务员,离开前夕才对我坦白,说我们这样的外地人,在这座城市不吃不喝打拼一辈子,也不见得能买得起房子。没有希望,没有未来,不如分手,给彼此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我当时彻底听蒙了,愣过几秒,嘴就像上了机油一样,高速运转。我问他为什么不干脆再晚一点告诉我,几年后,领着孩子到我面前,得意扬扬地说,儿子,叫阿姨。然后惺惺作态地关心我,问我过得好不好?我势必得感激涕零地谢谢他,谢谢他当初给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张罗着送面锦旗,赠他四个大字——“再生父母”!

  分手就分手,何必拿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敷衍我。不要指着我被甩了,还记得他的好,记得他最后的无私和善解人意。

  有时候,婚姻和恋情的失败,不是输给出轨和小三,而是输给了我们自己,输给了曾坚信全世界我们最懂的那个人。

  林媚依然在哭,我却无动于衷,麻木地听着她喃喃自语:“这两天我根本不敢回家,一进家门看到的全是他的影子,挥都挥不去。回爸妈家,我还得琢磨着怎么骗他们,怎么挑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他们我离婚了。我真的好累。”

  是啊,我也好累。

  至少她还可以躲回父母的怀抱,而我却离父母太远,想找个可以遮风避雨的港湾都没有。

  身在异乡,一场短暂到来不及心痛的分手之后,我还得手捧半月工资,点头哈腰去孝敬我的房东。时不时担心会传来加租的噩耗,或者打开房门时,看到他冷脸一张,请我尽快搬走,腾地儿给他新的房客。

  我不坚强,只是不想和林媚一起当街抱头痛哭,弄得像一对同病相怜的苦命姐妹花儿。

  隔壁桌来了群年轻人,一水的男性,个个神采飞扬,笑容满面,正能量过剩。其中一个长相敦厚的男人,手指着马路对面我们学校的后门,感慨万千地说:“那是三年前我第一次遇见她的地方,你们别不信,我对她真是一见钟情,只用一眼就认定这辈子非她不娶。没想到,她昨天终于答应我的求婚了!”

  煽情肉麻的话一出口,他的朋友们开始集体躁动,纷纷冲他举起酒瓶。我隐约听见,什么祝你持证上床、合法行房,什么过几天婚礼别整得这么恶心、让人食不下咽,什么终结孤单、告别单身生活值得纪念……

  想必这是一场给准新郎准备的婚前单身聚会。

  我以为哭得早已两耳不闻身边事的林媚突然梦醒,紧紧攀住我的胳膊,怨恨地道:“去,你去告诉那傻帽,别头脑发热踏进婚姻的陷阱,小心死无葬身之地!”

  一语惊人,我直想拿红油手套捂她的嘴:“你喝醉了,别人结婚关你什么事。”

  “你不去,我去!我要让他看看以身犯险的傻帽,就是现在我这副德行,提醒他警钟长鸣!”

  林媚说着摇摇晃晃站起来,顺手拎起空酒瓶,目露凶光,杀气毕现。好像待婚待嫁人士在她眼里,都是些冥顽不灵,需要用力敲打的笨蛋。

  可拿酒瓶敲打,真不是开玩笑,是会闹出人命的!

  忙将她按回原位,我夺过酒瓶,无奈妥协:“行行行,您老歇着,我去。劝他迷途知返是吧,交给我。”

  林媚目送我蹭到一群人身后,他们说说笑笑,酒兴正浓,根本没注意到我手抱酒瓶、满脸愁容地站在后面。我回头望了望林媚,她小粉拳一挥,不知是给我加油,还是见我缺乏执行力,准备亲自出马,顺带亲自动手。

  心下一横,我硬塞进俩男的中间坐下,高举酒瓶,对敦厚男说:“哥们儿,祝你新婚幸福,白头偕老!”

  敦厚男是真开心,也不管我是谁,豪爽地端起酒杯:“谢谢!”

  “安佳佳!”

  背后林媚平地炸雷,我吓得一个激灵,摸起手边的酒杯喝得一滴不剩,咬牙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结婚好啊!从此以后,一个人的钱两个人花,两个人的父母一个人养。吃饭有人和你抢菜,睡觉有人和你争被,开车有人免费用第六感当你的GPS,连手机里的短信,也有人不辞辛劳地替你过滤删除。有了她,你一个自己手机号都记不住的人,准确地记住了情人节、七夕节、她的生日、岳父岳母的生日、你们的结婚纪念日。有了她,你还能练就一心二用的好本领,边看电视边听她聊同事八卦,边打游戏边帮她支付淘宝账单,边偷瞄美女边面不改心不跳地对她说,老婆你最瘦最美!”

  口吐莲花到这儿,在座的各位基本处于半呆滞状态,快口吐白沫了。回头接收到林媚蒙眬醉眼中的鼓励之色,请身旁的人再满上一杯酒,我继续神侃:“当然,她不可能十全十美,不时会被一些俗称‘雌性激素’,也叫‘不可理喻的心情不佳’激素左右。”我又故意埋下头,压低声音。

  “我后面那位看见没有……欸,别,别着急回头。她现在正处于雌性激素活跃期,出现严重的自我否定症状,疯狂购物和喝酒买醉已经不能治愈她了。作为她的闺蜜,我必须要做点什么。你们能不能帮个忙,一起用赞赏崇敬的目光看看她,然后对着她比个大拇指,给她点鼓励,让她重燃自信,好吗?哥儿几个,拜托啦!”

  我这碗心灵鸡汤药效有点猛,所有人中邪似的恍惚片刻,都不由自主地听话照办,大拇指竖得一个赛一个高。那边的林媚一愣,眨着仍不明所以的大眼睛,喜上眉梢。

  带着成功愚弄众人的一点点得意忘形,我收回视线,口干舌燥,发现端起的杯子里没有酒,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男人。长得不错,好像也是在场唯一一个没被我侃晕的人,正托着腮帮子上下打量我,探究的眼神值得回味。

  被人瞧两眼又不会掉层皮,我很无所谓地勾起酒瓶准备给自己满上,这位仁兄说话了。

  “失恋了吧?”

  我一顿,差点顺势点头,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有那么明显吗?

  “只有失恋的女人才会浑身散发出一股子霉味,说话怨毒,看哪个男人都跟自己的前男友一样,恨不得先除之而后快。”

  小子嘴挺毒,我也不甘示弱:“一个男人能这么了解女人,通常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阅女无数,经验丰富,要么他心里根本就住着个女人。不知道阁下属于哪一种呢?”

  “我是哪一种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定属于被男人一脚踹了的那一种。”

  “你……”

  “别激动。”对我的怒目相向,他懒洋洋地一笑了之,越发随性:“你是不是以为刚才你说的那些个女人的毛病,你全没有,所以自我感觉非常良好。抱定自己的爱情必将天长地久的信念,以至于被甩了,还觉得特难以置信,憋屈不值?放心,这绝对是你人性的闪光点,现如今像你这样冒着傻气儿的女人,实在是不多了。”

  我这辈子从来没觉得哪个陌生人会如此面目可憎,不仅恶毒,而且字字戳中我的要害。回首过去几年的恋爱时光,我的确曾无数次在周志齐面前,用坚强独立、懂事明理等词汇美化自己。试图暗示周志齐,我这样的中国好女友,百年不遇,千载难逢,你小子赚到了。临到头,分手拜拜,只换来周志齐听似苦口婆心的一句话——

  “佳佳,你以后别在男人面前把自己武装成刀枪不入的女斗士,好吗?”

  我得谢谢他,如今我不单单是女斗士,还拜他所赐,即将荣升为女“剩”斗士!

  话不投机,我和毒舌男没什么好说的,回报他个宽宏大量的笑容,起身走人。至此一见,永不相逢,就算你是料事如神的算命先生,我也有权利不找你卜卦测字不是?

  2

  我觉得,国家应该为失婚失恋的人设立法定假期,给他们充足的时间修复情伤,振作起来,重新走回工作岗位。不然,就得像我现在这样,无精打采,消极怠工。

  房屋中介这个工作我干了三年,耗光热情之后,基本只能靠职业操守和意志品质支撑自己。每天的工作,无非是从上级手里接过各种方法获取的业主名单,逐个电话骚扰,寻找可能的房源。或者,在各大小区门前的房源信息板蹲着,伺机而动,力求不放过任何一个潜在客户。

  不过,今天我打着收集网上房源信息的幌子,坐在电脑前无聊地翻看网页,什么心情也没有。接到客户黄大妈的电话之后,心情更是彻底绝望。

  黄大妈这样五十岁出头的退休女性,是我们这行最忌惮的客户群体。在看尽人世百态的她们眼里,天下众生无不长着张“玩命算计人”的脸,她们得小心,得提防,得反算计。什么事儿落她们手里,都能演变成一出类似“宫斗”的大戏。所以她们看《甄嬛传》时,总能做出高屋建瓴的判断:瞧,我早说这女的是最坏的吧,眼睛里就透着股邪气。

  黄大妈盘算着给即将学成归国的独生儿子买套大户型。她打算全款购房写自己名,一来可以给儿子谈女朋友增加软实力,二来将来谈婚论嫁,也可以以此为资本,要求女方家出钱买车。哪怕将来儿子一不小心离婚了,房子还是自己的。房子是不动产,只会升值,车子是消耗品,越开越不值钱。

  黄大妈对未来儿媳妇都如此精明,何况是对我这个不怎么敬业的房屋中介。我跟了她小半年,推荐的房源不下百套,前前后后看过的房子也有四五十套,没一套她中意的,或多或少都能挑出些瑕疵。评头论足起来像极了挑剔后宫佳丽眼小腿粗的皇上她妈,所以私下里,我都称她“黄太后”。

  今儿这套房子是真不错,坐北朝南的中间楼层。小区交通便利闹中取静,装修简洁通透。房东刚把房装修好,赶上工作变动不得不出手,要价也算合情合理。

  窝在舒适的布艺沙发里,午后温暖的阳光带着微尘洒落一地,很难不让人产生“家”的错觉。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脑海中闪现出周志齐那张无耻的嘴脸。

  说同甘共苦,携手创造幸福小家的人是他,说再努力也找不到归属感,再辛苦也买不起房的人也是他。我每天挣着一块地板砖的钱,眼巴巴看着一套套中意的房子找到各自的主人,仍旧憧憬着,希望有一天,周志齐将一把闪亮的钥匙递到我手中,开启一扇房门来迎接我这个女主人。

  真不知道该骂自己太执着梦想,还是该赞赏周志齐懂得对现实妥协。

  “哟,闺女,这是怎么了?脸色不太好,不舒服?”

  从卧室走出来的黄太后坐到我身边,摸了摸我的额头。小半年的时间足够我们彼此相熟,我笑着摇摇头,问:“黄阿姨,这房子如何?您要是相中了,我再找房东杀杀价。他急着出手,价钱好谈。”

  “房子是不错……”黄大妈环顾客厅一周,面带忧虑:“这刚装修,辐射啊、甲醛啊肯定不小,你能不能找个专业机构做做鉴定。费用嘛,应该房东出比较合适。”

  “您老又不着急搬进来,再过两三个月,什么有害物质都挥发掉了。”

  “那可不一定,现在的装修材料都是剧毒,闻多了容易得癌。我可不能让我儿子回来住有毒的房子。”

  是是是,您儿子是没经受过由内到外“生化武器”洗礼的纯净生物,零抗体。哪有我们这些糙人耐腐蚀啊。如果地球爆发生化大战,常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我们,绝对是挺到最后的那一拨儿,说不定还能自动过滤有害物质,变人体净化机。

  “黄阿姨,我跟房东商量,看他……”

  话没说完手机响了,我忙着伺候黄太后,连着挂掉两通林媚的电话,她还是锲而不舍地打来,估计真有急事。我赔笑道声抱歉,起身走进离客厅最远的一间卧室。

  “安佳佳,和周志齐分手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搞得我很尴尬知不知道?”

  我听得一笑:“你尴尬什么?我又不是被你挖墙脚了。”

  “少嘴贫。猜到你可能在带客户看房,我就给周志齐去电话,问他周末宫卉的婚礼,你们去不去,打算随多少钱。结果,他吞吞吐吐跟我说你们分了,他回老家工作了。电话里我都听出他的尴尬来了,你说我能不更尴尬吗?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啊?”

  “还能怎么回事。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回老家当公务员,我继续留守大城市苟延残喘呗。”

  “你能别故作轻松硬扛吗?没谁会发你朵大红花,表彰你失恋之后的勇敢坚强。今儿晚上姐借你肩膀,抡圆膀子随便哭,哭高兴为止。”

  说来也奇怪,失恋到现在我居然一滴眼泪没掉过,心也疼,脑子也空,可无论如何没有丁点落泪的欲望。大概是因为周志齐这刀来得够快够猛,不等我抹眼泪,便觉得荒谬到令人发笑,所以我还真不是故作轻松。

  “算了,就当你前几天那场哭戏,顺带把我那份给演了吧。我可不好意思跟你这位失婚少妇面前吆喝失恋。”并不想继续谈论周志齐,我迅速转移话题:“对了,你打算给宫卉递的‘电子罚单’交多少罚款啊?”

  昨天晚上,我准备上天涯情感专区找几篇帖子看看,回味人间真情,感叹爱情不死,随手打开邮箱就看到来自宫卉的电子结婚喜帖。

  伴随着欢畅的《今天你要嫁给我》,喜帖毫无征兆地跳到我电脑屏幕上,映入眼帘的是白色游艇上一对亲密相拥、含情对望的男女,女的娇美,男的憨厚。旁边有一句闪着银光的话——

  “起航于爱琴海上的爱情,希望在你的祝福声中停靠家的港湾。”没有我的祝福,他们的爱情也不会搁浅。

  可梦幻般湛蓝色的爱琴海,着实让我的心小小酸涩了一把。我的爱琴海只是马路对面那家蓝色墙壁上镶着人造贝壳的“爱琴海西餐厅”,我坐在里面除了点一份西班牙海鲜烩饭和一杯长岛冰茶以外,没有浪漫爱情可以邂逅。

  人跟人终究是不同的,早在和宫卉做大学舍友时,我就明白。

  宫卉是出身富贵的娇娇女,大学走读,宿舍里那张床铺对她来说,仅是一种象征性的摆设。她曾对我用香皂洗脸和林媚连续两天穿同一条牛仔裤,表现出受惊般的大呼小叫,这让我们对她敬而远之。有得必有失,我们同样也错过了得到大钻戒的难得机会。同宿舍另一位舍友生日请客,从没参加过同学生日的宫卉出手阔绰地将一枚钻戒慷慨相赠。

  她的世界里没有钱,我的世界里没有钱不行。

  这位来自异世界,不生不熟的同学的婚礼到底要不要参加?我和林媚最后一致决定:去,必须去。去观瞻别人完美的人生轨迹,也顺带开开洋荤,长长见识。

  挂断电话走出来,客厅里多了三个人。一个是我同事刘大嘴,另外两个是一对年轻的情侣。冲刘大嘴对他们滔滔不绝介绍的架势来看,这俩人也是看房的客户。

  刘大嘴是我们分片区的销售冠军,能说会道,一个真正做到了把客户当上帝的员工。逢年过节的祝福吉祥话,天冷加衣天热防暑的贴心问候,连看个笑话也要发短信和客户分享,如此无微不至,恐怕连他亲生爹妈都没享受过。叫他“大嘴”,不仅因为他一张嘴能把客户捧上天,而且他溜须拍马,哄上司开心的本事也一流。

  刘大嘴最厉害的一招是“拦路抢劫”,但凡哪个同事的客户和他的客户看上同一套房源,十有八九必成他手下败将。同事们虽然有怨言,但刘大嘴是上司面前的红人,再多不满也只能自己吞苦水。

  以我三年的从业经验来看,今天他带来的这小两口应该是计划置办婚房,一旦看上哪套房子,绝对下手利落,不拖泥带水。他们似乎很是中意这套房子,在刘大嘴的介绍声中频频点头,不掩满意神色。

  情场失意,又刚领张罚单,我要再在职业战场上败北,岂不是太惨了点。

  朝黄太后递个眼色,她心领神会地找了个由头支开刘大嘴。我跟上走进主卧的小两口的脚步,笑眯眯地插进话:

  “二位是准备结婚的新人吧,恭喜恭喜。”

  他们相视而笑,同声道谢,我立刻摆出犹豫的样子:“看你们像是打算买婚房,有些事情瞒着你们也不厚道。你们知道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卖得比周围便宜吗?因为房主也是像你们这样的小情侣,结婚没多久,离了。谁都不想再触景生情,所以打算把这房子便宜卖了。事实是这样,买不买在你们。我只是觉得我同事不该为图业绩,隐瞒客户一些可能会左右他们决定的信息。”

  小两口听完表面上没什么,等刘大嘴回来,他们已然失去先前雀跃,只说再考虑考虑,就急忙出了门。背后使绊子这种事刘大嘴没少做,他自然很快瞧出猫腻,离开前回头睇我那一眼,可谓怨愤交织。

  黄太后更是人精,瞧出好房源紧俏不愁卖,也不再跟我提检测的事,直奔购房主题。半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我高高兴兴地走出小区,又被那对小两口截半道上了,非要请我帮他们找房子,说我为人实在可靠,他们不担心被骗。

  顿时,我就有种感觉,这回小人做得值!

  3

  我曾经站在楼顶天台,穷极无聊地思考过一个问题。如果,白天这座城市被一颗天外飞石不幸命中,直接被砸死的十有八九会是有钱人。因为忙于生计的我们,不是坐在狭窄的格子间里埋头苦干,就是缩在拥挤的地铁里埋头苦睡。

  为了将有限的时间节约在无限拥堵的交通上,人人都练就出一身“直立入睡”的好本领。我也不例外,不仅要保持淑女般不张嘴不流口水的优雅睡姿,还要时刻盯防地铁色魔,更能在手机响起时精准地掏出来,而不是摸进别人的兜里。

  电话是林媚父母打来的,说林媚因为坦白私自离婚的事儿自责不已,班也不上,把自个儿锁屋里一天了,谁叫也不应,让我过去开导她。

  敲开林媚家门,我喊了一声叔叔阿姨。他们只勉强笑着点头,难掩愁苦中又夹杂窘迫的神情,道句出去再买点菜,让我留下来吃饭,便匆匆离开。而此刻他们牵肠挂肚的宝贝女儿,穿着她标志性的长颈鹿睡衣,正蜷在电脑前津津有味地逛着QQ空间。

  林媚有恋物癖,极度热爱一切和长颈鹿有关的东西。长颈鹿背包,长颈鹿手机壳,长颈鹿项链……连睡衣帽子上都有个巨大的长颈鹿公仔。甚至当初她对吴迪一见钟情,也是因为他随手拿着个铜质长颈鹿的钥匙扣,先将她目光牢牢吸引住了。

  但林媚却不喜欢动物园里活的长颈鹿,嫌它们脖子太长,没有美感。所以我一度怀疑,当初真正牢牢吸引住她目光的,应该是吴迪手里的车钥匙。

  “安佳佳,你来给我分析分析,为什么我们都离婚了,吴迪还不把结婚照从空间里删除呢?”

  林媚转过来她那高高的长颈鹿头,眼神和长颈鹿一样呆滞,问的问题显然也不比长颈鹿智商高多少。

  我坐在她铺着长颈鹿床单的床上,反问道:“如果他在离婚的下一秒,火速删除所有照片,你才觉得正常,会好过一点?”

  “不会!”她干脆回答,用力摇着长颈鹿头:“我会觉得他是忘恩负义的渣男!”

  “那你干吗要问这种问题自寻烦恼?既然离婚对你来说是一种解脱,何必再在乎他的一举一动。你不要告诉我,你是现在过得太惬意,所以想忆苦思甜。”

  帮她关掉网页,林媚又对着马尔代夫的风景桌面发起惆怅的呆,期期艾艾,幽幽怨怨:“要不是为等你和周志齐的好事儿,我才不会推迟蜜月呢。这下可好,我离了,你分了,没老公没男友,双双回归单身大军。妈的,我们大概是全中国最倒霉的一对闺蜜。”

  伸手推起她耷拉下来的长颈鹿头,我笑笑:“千万别。你好歹还能自称‘失婚少妇’,我失恋了,可就不再是‘少女’了。”

  她拍掉我的手,杏眼圆瞪:“安佳佳,你不用我安慰,也没必要自嘲来安慰我。”

  她见我笑得更无所谓,又瞬间泄气,长叹口气:“唉,同样是女人,宫卉过的才叫生活,而我们只能叫作混日子。对了,你不觉得宫卉老公挺眼熟的吗?”

  “没觉得。”

  林媚不死心,嘟囔着一定在哪儿见过,点开QQ邮箱,指着电子喜帖上的男人,说:“你好好看看,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

  见没见过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是别人的老公。

  我敷衍地看了两眼,没找到和林媚一样的感觉,只能顺她心意猜测:“你朋友多,圈子广,没准确实和他有过一面之缘。”

  她想了会儿,点点头,不再继续想这个人:“毕业前,我疯吃疯玩疯狂度日。毕业之后,决定和吴迪为理想打拼留在这座城市,我开始精打细算。每天对着我们共同的银行账户,开心地数个十百千万,为增加的每一笔收入感到心花怒放。吴迪还算有点良心,把这张承载着我们希望的银行卡留给了我。只可惜这好事他办得不够彻底,没把密码改了,害得我每次刷卡,还要强制回忆一遍我和他的定情之日。我不难过,因为我失去的,也是他失去的。”

  林媚大概以为我不信,拉着我点开她的QQ群:“快看看,学着点。”

  我一看果然大开眼界,海外团购群、精品打折群、护肤美容群、瘦身塑体群、美食达人群……看到最后一个群,我笑了:“超市促销群,林媚,你可真够全面的!”

  她白我一眼,凑近屏幕:“这群是我妈的。安佳佳,我妈都懂得紧跟时代,主动融入社会。你呢?现在能活得自我一点吗?”

  活得自我,好深刻的话题。我扯着她长颈鹿的大脖子,将她拽起来往门口推:“你就是活得太自我了,在屋里假装受伤,让你爸妈在外面心疼干着急。”

  她死活不从,挣脱开我,埋着头一蹲不起,真像她床头的那只长颈鹿公仔——如果我没记错,那是某年吴迪送她的生日礼物。此刻看起来有些讽刺,林媚嘴里不停嚷嚷的话更讽刺。

  “我不演点苦情戏,我爸妈就得给我上打戏,用惨无人道的极刑逼着我找吴迪复婚。真要复婚,我能主动吗?我能便宜他……”

  她语音凝滞,不愿承认的心事脱口而出,就好像抬起手给了自己一耳光。如果再挽回解释,等于打完耳光,说自己其实是在拍蚊子。

  我没说什么,转身走出房间。有些道理,我们都懂,只是还需要时间体会。这个时间也许很长,长得我们都像中了邪一样,执迷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