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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河坝(2)


  马不知道铁是从哪里来的,它很津津有味地品味着嚼子,这是世界上跟它最亲近的东西,就像是从它嘴里长出来的。马每天顺从地戴上它,像没牙的爹爹出门前,戴上塑料做的假牙。

  似乎马只有衔着嚼子才叫马,嚼子成了马的门面。

  戴上这个铁家伙,任何草料对于马口,都是无效的进入,它无法咀嚼和吞咽。爹爹给马戴上铁嚼子,就像妇女主任让母亲戴上那个铁环,母亲无法把父亲输送给他的精液孕育出后代,马也无法顺利地把草料转化成它所需要的能量。

  深夜,马从胃里的每一丝草料中,反刍出生铁的味道。那味道带着光亮,在马的胃里翻腾着,像一团装满萤火虫的透明物,马灯一样悬在马的身体里。马睁着圆圆的眼睛站立着,面对满肚子铁的光亮,它再也无法闭上眼睛。

  用惯了刀子、铁笼头和马嚼子,爹爹相信了铁的威力。他把家里所有的木器都换成了铁器,木锨换铁锨,木叉换铁叉,皮鞭换成了钢丝鞭。他说,铁,不怕火,不怕水,这个世界上,铁比人厉害。

  妈妈听了很生气,就用三角眼瞪他,骂他牛脾气,说,有本事把你的化学牙,也换成铁牙。

  爹爹属牛。妈妈属马,爹爹骂她长了一副马脸。爹爹发起火来眼珠子就发绿。他拿起铁钳子威胁妈妈,说要拔了她的牙,给她戴一副铁嚼子,让她好好尝尝铁的滋味。人和牲口一样,只有靠铁,才能制伏。

  老河坝

  我们家背后,靠着河坝的那块从河坝这一边伸到河坝里去的半月形荒地,几十年了始终平展展地躺在河坝边上,每年从雪山上下来的洪水没有侵占过一寸。老河坝知道春天爹爹要领着我们在这里采蘑菇,秋天要在这里砍柴。老河坝就是这样体恤着繁衍在它周围的村庄。老河坝旁的人们也从没有侵犯过它,也从不因为它的水是黑的、咸的、腥的不能喝就嫌弃它,人们都习惯了闻着老河坝的味道过日子。

  这条河坝比这儿十里八村的老人的年纪都大,在大梁坡的人还没来之前,在还没有大梁坡和海子湾这些村子之前,老河坝就已经在了,它算得上是大梁坡、海子湾、黄沙梁的祖宗。人们不会随意在河坝里扔一块木头或石墩,更不会往河坝里填一锨土,老河坝也总是很体贴地在人们过河的地方,变得浅浅的,浅到刚刚没过脚面,让人们卷起裤管,提了鞋,从它凉丝丝的水里蹚过去。

  只有那次海子湾水库决堤,暴涨的水一夜之间把老河坝灌满了。老河坝为了保护周围的村庄,把汹涌的潮水拦在自己的身体里,它衰老的身体被冲出了一个个大空洞。老河坝拦在洪水往沙漠里奔涌的路上,经过洋灰桥,老河坝兜不住身体里太多的水,翻了个跟斗,洋灰桥就被撞翻了,溢出来的水把两边的庄稼淹了几天。老河坝用千疮百孔的身体把洪水带走以后,那些在河坝的水里洗了澡的庄稼又开始生长。

  老河坝经过老沙湾那片坟地的时候,仿佛认得那里住着它过去的老熟人,怕惊扰了正在酣睡的亡人,它在离他们还有半里地的村庄边上打了一个漩,那个村庄没有损失,坟地也没有损失,只是靠近村庄的盐碱地被冲出了几百个大窟窿,那个本来没有名字的庄子,从此有了一个名字,叫窟窿村。人们说,窟窿村没冲垮,是它庄子底下都是树根。也有人说,是老河坝通灵性。

  老河坝的蛇也是通灵性的。在海子湾水库闹大水的前几天,那些蛇把我家的院子和墙根当成了它们的避难所,它们躲进鸡窝和狗洞子,惹得鸡鸣狗跳的,连我家的大黑驴也忍不住在驴圈里甩蹄子。等洪水退下去的那天,大梁坡又恢复了安静的日常。

  早上从我家的南窗上看过去,老河坝两岸被太阳晒出了细细的塘土,大水冲刷过的蒿草在风里自在地摇摆。那天早上我和妹妹在炕上叠被子,看见一条肚腹里鼓得一疙瘩一疙瘩的蛇,从炕上蹭下去,从门底下透着光柱的破洞里挤出了胀鼓鼓的身子,大摇大摆地去河坝边上晒太阳了。爹爹说那条蛇不是吃多了老鼠,就是快要产蛋了。

  最早的时候,那个还不叫窟窿村的庄子,住着十来户从河南来的汉族人家,庄子周围都是盐碱地,没法种庄稼,那些人家在庄子里种了一大片的白杨树,后来这里变成了林场。再后来,庄子里的人春天就来大梁坡种地,夏天守着庄子里那些树浇水乘阴凉,秋天再来大梁坡收庄稼,冬天回到林场里过年。在大梁坡一来二去,好多人家跟大梁坡结了亲,每年过年,大梁坡人都去林场走亲戚。

  那时候,窟窿村的男人们就在我们家背后紧挨着河坝边上盖了一大排房子,春耕秋收时就搬来住在里面。吃饭都由一个又高又胖的女人做,那个女人力气比男人还大,一个人能扛两麻袋麦子。这个男人堆里的女人就住在食堂里,地里浇水、锄草忙不过来时,她也帮着男人们搭把手。她比男人们还高一头,就连大梁坡的男人们见了她都不敢大气出声。她吃饭端着大盆子,见我和弟弟来就从她的盆子里拨一碗出来给我和弟弟吃。

  那个女人屙屎屙尿都来我家挖的大茅坑里,我们认得拉得最粗最壮的就是她的大粪。她用报纸擦屁股,我们家的茅坑里时不时有几片撕碎的汉文报纸,那是我在大梁坡看到的最早的文字。我识字以后,除了课本,我看到的最多的课外读物,就是沾了那个女人大粪的报纸,至今我还记得“忘记历史,等于背叛”这样精彩的句子就是那时看到的。

  窟窿村的人背水而居,他们背后河坝边那块月牙形的平地,很快变成了他们的后院,他们有空了就蹲在河坝边上洗衣服、晾被子,我和弟弟妹妹,还有小石头,就围在河坝边上追蝴蝶、玩过家家。那时候,小石头家就住在河坝对面,小石头家的茅草房很矮,过去只是村里人到河坝那边种地、浇水、收庄稼时,歇歇脚、遮遮阴凉用的。小石头和他的爹爹、妈妈和姐姐从林场搬来,就挤在那两间破茅草屋里。

  小石头是汉族。小石头姓庞,大梁坡村的人叫小石头他爹桃子老庞。桃子老庞种了一大坑的桃子,河坝对面每年春天都开一大片桃花。从我家的高坡上看河坝那边,那些桃子树就种在我们一家人的眼皮底下。等到秋天桃子成熟的时候,小石头一篮接一篮地把香香软软的桃子送到河坝这边的我们家,爹爹收下桃子,总是吩咐我们去鸡窝里掏出热乎乎的鸡蛋,连同家里攒好的鸡蛋,一起放进篮子里,让小石头带回去。

  过了几年,窟窿村的人搬走了,河坝边就剩下一排空房子,那里冬天就成了麻雀们的家,也成了我们的柴草房,野猫也来做窝,害羞的小母狗躲在里面跟邻居家的公狗交配。再后来我长大了一点,窟窿村的人好多年不来种地了,那排房子的屋顶坍塌下来,剩了一排墙圈子。

  那排墙圈子又撑了好多年,又剩下一排土墩子。再后来,土墩子也化在了土里,屋里的灶还留着矮矮的土台子。弟弟妹妹们在土台子上跳来跳去追四脚蛇,慢慢地灶台也塌了,露出烟熏火燎的黑色土块,土块上散发着我熟悉的那个庄子人的面汤味和烟火味。

  小石头一家也回到了林场。又过了几年,小石头来我们家送桃子,我看见他脚上穿了白球鞋,就觉得他熟悉的脸也陌生了不少。他跟着我们在河坝边玩,生怕河坝的黑泥巴弄脏了他的鞋,他沿着河坝边的沼泽一个劲地跳来跳去。

  后来我们去那个墙圈子的灶台上追赶四脚蛇的时候,他终于耐不住,把那双已经沾满了老河坝的泥迹的白球鞋脱掉,扔在一旁,光着脚丫子跟着我们在河坝里追逐。跑累了,他就把瘦高的身子放倒在河坝边月牙形空地的柴草上,躺成一个“大”字。那个时候,从他沾满了汗和灰土的脸上,从他踩在塘土和河坝淤泥里的光脚丫子上,我重新找回了小时候跟我玩过家家的那个小石头的影子。

  小石头一家回到了林场,还是种桃子。这条大河坝也从他们在林场的桃子地边绕过。我们每次去镇里,路过桃子老庞的桃树林子,也蹚水过老河坝去吃几个桃子解渴。就是那次水库闹大水,也没有伤着那片桃树林子,老庞说:“老河坝比人会走路,它知道到了庄子边上该绕一下,碰到庄稼拐个弯,看见树兜一圈。大河坝认得这些桃树,说不准大河坝在大梁坡的时候就和这些桃树精结了亲呢。”

  老河坝穿过窟窿村,再绕过那边坟地就到了老沙湾镇。去老沙湾,走在庄稼地里不怕找不到路,只要沿着老河坝走,就能一路送到镇上。那年秋天,爹爹大清早宰了一只羊过肉孜节,羊皮卖给了收皮子的皮客,觉得羊肠子吃了可惜,收拾起来也嫌麻烦,爹爹把羊肠子绕成一圈一圈,用了根小麻绳一扎,打发我和弟弟趁着新鲜,拿到镇里的收购站里卖上几毛钱,好换些酱醋回来。

  我和弟弟怕羊肠子见了太阳变硬,连早饭也没吃就往镇里赶。一路上秋风干爽爽地吹在脸颊上,跑热了的汗很快就被吹干了。我和弟弟时不时地去摸摸那把提在手上的羊肠子,生怕被风吹干了。羊肠子是收了去做羊肠线,用来给开刀的病人缝伤口的,干了硬了收购站是不收的。

  为了抄近路,我和弟弟一路从庄稼地里的小路上穿,玉米棒子、高粱秆子从我们眼前一晃而过,玉米叶子像刀一样割在脸上、手上,玉米棒子结结实实地打在我刚刚结苞的前胸上,噼噼啪啪地发出响声,我和弟弟侧着身子护着手里的那串羊肠子,手臂上、脸上、脖子上被玉米和高粱叶子割出血来也顾不得疼。

  就在我们穿出玉米地的时候,旁边黄沙梁村庄里的两只狼狗可能是闻到了新鲜的羊肠子味儿,朝着我们扑过来,我和弟弟只好折回玉米地里。两只狼狗不肯罢休地追进玉米地,弟弟喊:“往河坝里面跑!”我举着羊肠子,跟着弟弟连滚带爬跌进了大河坝,沿着河坝往前飞奔。

  两只狼狗沿着河坝上面追,我们在河坝下面跑,一直追到了河坝拐弯的地方,狗的叫声才停歇。我和弟弟提着羊肠子爬上了河坝沿,一眼就看到了镇里收购站的大铁门。路上被狼狗赶得急,我们到了收购站的时候,收购站的铁门才打开,收购员收下羊肠子还赞叹了一声:“真新鲜,估计你们出来的时候,这羊肠子还冒着热气呢!”

  沿着老河坝,我躲避过一条模样像一根枯柴棍的眼镜蛇的追赶。那天我走在玉米地埂子上抄近路回家,一截本来躺在地上的灰白柴禾棍活了一样,在草上竖起来,直着一尺长的脖子在草上滑动,它不靠近我,我也不敢去靠近草丛,它越滑越快,像是要飞起来一样,我撒开双腿飞奔着和它并行赛跑。那场赛跑像是一直没有终点,情急之下我选择了跨过河坝,把蛇甩掉。

  就在我跨过老河坝的时候,我看到那条眼镜蛇停在了河坝对岸,看着河坝里黑幽幽的水发呆。它看了河坝很久,我看了它很久。我猜想着那条蛇它在望着河坝想什么,它无论如何飞不过那条河坝,它肯定没想到这里卧着这样一条比它更凶猛的“大水蛇”。老河坝冷静地看着蛇,蛇看着老河坝,我看到了蛇眼睛里的恐惧,神秘的蛇也害怕比蛇更神秘的死亡。

  我最后一次沿着河坝奔跑,是父亲去世的那次,我跟着一位村里的维吾尔大婶去追给父亲送埋的车。爹爹的埋体是用拖拉机直接从医院运往老沙湾清真寺的。我要用两条腿去追赶那辆飞驰的拖拉机,不然迟来的我就见不到爹爹最后一面了。那一刹那,我想到了到镇里最近的路,就是沿着老河坝跑,这条路我跟弟弟提着羊肠子飞奔过,不同的是,那一次是跟追赶我和弟弟的狼狗赛跑,这次我是去追赶拉走爹爹的死神……

  老河坝就像岁月一样深,它比死亡更深,让我觉得神秘得看不穿它。老河坝是认得我的,这就够了,它认得我的喘息,认得我的眼泪,就像它过去认得我在它身边的欢笑和嬉戏。我从来不敢想,什么时候能沿着熟悉的老河坝从头到尾走一遍。我甚至一直不敢用我笨拙的笔去碰触老河坝,生怕会亵渎了老河坝的灵。

  17岁那年,在离别老河坝之前,我偷窥了住在老河坝下游,那个喜欢我的男孩子滴进老河坝里的一滴泪,他对老河坝写下了这样的句子:我是荒芜的沙漠,你就是滴进我心里一滴咸涩的泪水,清凉、清亮。

  这滴泪也滴进了我的心里。

  我的老河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