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尔逊
大个子图尔逊在堆满草垛子的院子里追你,你爬上草垛子,他拽住你的小裙子往下拉,你小裙子一提,就上了院墙。
你一边大声喊着“图尔逊,图尔逊”一边跑。图尔逊就是维吾尔语停下的意思。
你在院墙上跑,图尔逊在院墙下面追,眼睛里有不甘和余怒,那不甘是不敢上墙上来抓奔跑的你,那余怒是你偷偷翻进他家的院子,在草垛子上翻跟斗,弄乱了他垛的草垛子。
他先开始像赶一只做错了窝的兔子一样追逐你,你的惊惧和尖叫让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拥有足以征服一个黄毛丫头的秘密武器。
你被他黄黄的眼仁里突如其来的光亮吓住了,他捂住自己的嘴,向你摆手,示意你不要大呼小叫,从院墙上下来。你知道他不敢上院墙上追,那样他就会输给了院墙外村里人的眼睛。
院墙上飞奔的你,完全不像是受了追逼惊吓的兔子。图尔逊像是被一只堵住他去路,在他面前飞来飞去的蝴蝶惹恼了,不小心一时失控。你是那只猛然间引逗起他追逐之心的蝴蝶,他只想征服那股弄不懂的飘忽,又害怕追急了,蝴蝶翻墙落地摔坏了翅膀。
那担心当然是多余的,你未长成的身子柔软如猫,纵然从房顶上落地,也不至于跌断翅膀,况且院墙外堆积着的虚土有一尺厚,轻捷如鸟的你落下去,顶多像一只麻雀从一根钢丝上飞临地面,估计连一星土花都不会溅起。
你得意自己赢了,赢在你能挑逗起这个高挑得像一棵白杨树一样的少年,发疯一样满院子追你,你看到了一个从来没有人看见的他。
图尔逊输得眼睛里冒着怨毒的火,仿佛你戳醒了隐藏在他身体里的另一个他。他终于抛下另一个他,拍打掉衣服上的墙灰和杂草屑,垂头丧气地进屋去了,留给你一扇关闭的门。
一个没捕到蝴蝶的少年,也许觉得那只蝴蝶不属于这间阴暗的屋子。你张开翅膀愣在墙头,那种挑逗他的刺激的快感还在,被追捕勾起的紧张和兴奋还没有消退,剧烈的心跳把尖叫卡在喉咙里,像一股旋风被院墙围住,急切地在院子里盘旋。
多少年了,蝴蝶保持着振翅的姿势。那是你玩过的最惊险的飞翔的游戏,你像站在悬崖边上,从高高的院墙往下看时,想象中坠落的快感让你尖叫不止。
身体里的危险被你喊出来,你用危险吸引少年,武装自己,那种危险像悬崖边上蝴蝶突然停住,用战栗的翅膀诱惑追捕它的人。身体里还有一些细微到看不见的东西,被少年追你的脚步追索、盘问,而你还在懵懂中,尚不明了被追逼和讨要的到底是什么。
仿佛你的身体隐藏了一种危险的东西,似乎那种东西是他边追边塞进你的身体里,他要追上你,就是要拿回他放进你这里的东西,在口袋里或者裙子里,他不帮你指出来,你就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不知道的东西才会散发危险的气息。
只有他抓住你的脚,往下拉你的裙角的时候,那种东西突然像光点一样闪动了一下,很快就熄灭了。那是一只蝴蝶的秘密,很轻,随时都能被少年带走。
图尔逊的那间挂满乐器的小房子里,你只记住了躲避他的过程。你从屋子的这头跑到那头,扶着墙跑,手指掠过那些明晃晃乐器的线,碰撞出各种声响。他长长的身体紧随着你,他完全可以一把逮住你,像老鹰一样按住你,他长长的四肢稍一舒展,就能占掉半个房间。
你眼里的吃惊与恐惧,像两枚钉子将他的脚钉在地上,他仿佛怕痛一样,只把上半身尽量倾向你,两只长胳膊长臂猿一样伸过来,那像一个预备跑过来的姿势,又像是要接住你的样子,你无论往哪个方向跑,只要他原地转一转身子,把胳膊伸直,你就像一只球一样,顺利地落入他用十根指头为你编织的篮筐。
你惊恐中夹杂着好奇回头看他,那是扔给他的小小诱饵,让他不致在你的惊叫中失去追逐的勇气,你害怕这场游戏的结束,胜过了害怕这场游戏本身。他像围猎一只刺猬一样,不敢来抓你,只随着你转,好像从哪个方向触及你,对于他来说都很棘手。
在他看来你似乎很受惊,仿佛将要被老鹰吞没的小鸡,其实你只是兴奋过头,那种被吞没的想象,使你感受自己怦怦的心跳,紧张中带着一种满足感,跟害怕不一样,似乎对某种不明袭击暗暗的好奇和期待,却不知道它会来自哪里,又会袭向何处。
雪天里,跟图尔逊捉迷藏,你飞一样地绕着房子的四堵墙跑,在房子的一个拐角,擦伤了左边的乳苞。它硬硬的,未成熟的杏子一样,有着坚硬的核,从墙棱子上猛地蹭过去,擦破的皮碰触摩擦棉衣的里布,钻心地痛。
你用憋气锁住喉咙,努力不使自己叫出来,你第一次意识到身体上凸起了两个尖苞,左边的尖苞跟墙的摩擦阻止了你的飞奔,墙像刮刀一样刮过去,刮掉了杏子嫩嫩的皮和黄黄的绒毛。发现两只小杏子的惊喜,一时间盖过了刺心的擦痛,那种惊喜似乎比刮刀还要尖锐。
从小喜欢跟你捉迷藏的图尔逊,后来成为有名的乡村乐手。你在一个又一个婚礼上看见他,他在弹唱中用目光和你捉迷藏,那些快乐诙谐歌曲的间隙,他用打飞眼、抛飞吻来追逐你,随着心跳加剧,乳苞鼓胀,你的左乳里隐隐地有一丝痛,像对那次擦伤的纪念。
多年以后,乐手图尔逊用他年轻的生命跟死亡捉了一次迷藏,在一个冬夜里死于醉酒。父母为他取的图尔逊这个名字,也没有将他的生命留住。每个冬天,你的左乳都用肿胀和疼痛,来祭奠那个漆黑的冬夜里追逐你、第一次帮你发现它的人。每次想起他的时候,你的左乳就用隐痛来回应你,仿佛在说,那个几十年前的雪夜里,跟你捉迷藏的少年还在,他就躲在你的左乳里。
亚森
亚森是村里的木匠,在俄国留过学,三十岁了还是单身。他有着哈萨克男人高大英气的外表。爹爹喜欢他来家里喧荒(聊天)。亚森来找爹爹,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可以偷听塔什干维语电台。爹爹的收音机坏了,也是他帮着修。有次他来得早了些,爹爹放下正在缝纫的金色狐狸皮大衣,请他喝酒。亚森看了看刚刚成型的狐狸皮大衣,眼睛一亮:“在俄罗斯,到了冬天,美丽的姑娘们穿起狐狸皮的大衣,就像狐狸仙子一样迷人。”爹爹说:“我女儿将来出嫁时,穿上我做的这件狐狸皮大衣,也会美丽得像传说中的狐狸仙子。”
收音机里俄语电台播送着音乐,亚森说:“我年轻的时候,在边城参加过很盛大的舞会,这首华尔兹舞曲,让我想起那位和我跳舞的俄罗斯女郎美妙的舞姿……”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回忆这个场景时的亚森,他那略微深陷的眼窝里一对金色的眸子仿佛被一道明亮的光线照彻,蜷曲的金棕色头发随着他的头温柔地低下,一下子簇拥在他宽阔的前额和大理石一样苍白光洁的面孔上,他冷静的高鼻子下棱角分明的唇部,由于快乐的回忆而变得曲线柔美,颜色红润。
你从爹爹和亚森口里听到过的新鲜词,在别人口里是听不到的。爹爹和亚森很隐秘地说那些词里的事情,他们有时候用隐晦的眼神代替了话语,好像故意不想让你弄懂。爹爹说得最多的是:艾提尕尔清真寺、阿巴克霍加(香妃)、木卡姆、艾里甫与赛乃姆……亚森说得最多的是:塔什干、哈萨克斯坦、莫斯科、华尔兹、阿肯弹唱、部落……
爹爹和亚森喧荒都是后半夜听完电台以后。你钻在被子里偷听他们说话,往往听着听着就和梦搅在一起了。有时候亚森中午来,他们坐在炕沿上喧,你趴在炕上听。他们说到了女人,亚森回头看看你,好像提防着什么,又好像刻意在引起你的注意,亚森看完接着说下去:少女、强暴、监狱……
你假装没听见,把目光瞥到一边。爹爹看了看你没有注意听,继续跟亚森说:通奸、埋在土里、露出上半身、石头活活砸死、尸体掩埋。听爹爹说完,你感觉大炕在往下陷,你下半身埋在炕下面,上半身像雕塑一样立在炕上,几缕风从门外刮进来,扫在你身上,像鞭子抽过来,你看见手臂上金色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你从家到学校去的路,先是穿过你家门口渠沟边长着半人高蒿草的塘土路,弯一个大下坡,从哈列克拜尔家后面跨过那段渠沟,上了陡坡,亚森家的土块房子和大馕坑,就立在沟边的两棵沙枣树旁边。
沿着沙枣树和土块房子中间沙枣花香气弥漫的小路穿过去,可以看见土块房后墙上那扇窗,那是亚森木工房小小的后窗。后窗其实就是泥墙上一个方方的小风洞,没有玻璃,也没有挂布帘,只要天气不是很冷,暗淡的窗户里面,都映着亚森白瓷一样硬朗的脸和棕色羊羔毛一样的卷发。
你每天从亚森的后窗经过,都侧目去看看那扇小窗户,亚森也总是停下手里的活儿,抬眼看看你,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接着干活儿。
你猜测亚森的所想,总是猜不出,就总是上学和放学路过时,想探究他那副表情,像是把不会做的算术题多看上几遍一样。久而久之,你看他成了一个习惯,他停下活计若有所思的神情,也成了他的习惯表情和动作。
这个静止的镜头反复地出现在那个小小的方窗内,像一幕每天都看的小电影,让你觉得意味不尽。
有一天你放学晚了点,路过小窗没看见亚森的脸,你走近了往里看,到了墙根一探头,见亚森正坐在凳子上端着碗喝茶。看见你,他把碗放下,站起来,对你招手。你被他的动作惊吓,拔腿就跑。
以后你每次上学路过,都不敢正眼看那扇窗户,只偷偷一瞥,余光瞥见亚森惨白的面孔,看不清他的表情。下午放学回家,你的路正对着那扇窗户,你低着头努力不使自己去看他,还是感觉到有一只手在窗口晃动。后来每次来去,你不再拿眼睛去看那扇窗户,你觉得那扇窗户开在你身体里某个隐秘的地方,看不看,都能感受到有一只手向你晃动,晃得你心慌、头晕、目眩。
过节,家里来了客人,爹爹让你去亚森的木工屋里借凳子,你的心腾腾腾地乱跳。你慌慌张张奔过蒿草路,跳过渠沟,你在沙枣树阴下站住,把蹦跳的心从嗓子眼咽回去,推开了亚森的屋门。亚森正在刨木板,金黄的刨花堆在地上,散发着一股松香味。亚森停了手抬头看着你,像是早就料到你要进来,仿佛你早就站在他当面,他本来就一直那样看着你,一点也不惊奇。你紧张地把双手背到身后贴住墙,心突突地跳。
亚森似乎知道你在打哆嗦,伸手来抚你的肩头,你一躲闪,他的双手落了空,一刹那仿佛一下子被你躲闪的动作激活了,满屋子追你。他从后面扯住你裙子,你转过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一时愣了,不敢看你的眼睛,好像想不起来该说啥,垂下头,你觉得他用一把看不见的锯子,把连接你和他的目光从中间锯断了。他含糊地说了句“喜欢你”,说完就放手了,好像他抓住你就为了说这句话。
等你拿了两把木凳逃出屋子,回头还见亚森愣在原地,好像忘记了该做啥。你闻到一股松香和沙枣花混合的味道。
第二天再路过亚森的小窗,你突然很想看看亚森,你停下来,看见亚森用一只手伸到窗口围成一个圈,用另一只手的一个手指来来回回地穿过这个圈,想让你明白什么。见你站在路中间愣着,亚森微笑着,眼神定定地看了你一会儿,拿了一根小木棒,在一只手围的那个圈里上下柔和地滑动。你先是想到了牲口之间发生的事,脸忽地热了,胸膛里开始乱跳。
你隐隐地把那个动作和男女间那种隐秘的事情联系起来。这个平常小孩子之间对骂时常做的粗野的侮辱性动作,由亚森的两只手缓慢地做出来,一点也不粗暴,他的手指好像在跳舞,又好像乐师的指挥棒在他手里优雅地划动,你身体里的某一处平时紧闭的漆黑的孔,被这个迟缓温和的动作触动、掀开,接着缓缓地游过几缕软绵绵的光亮,那丝丝光亮积雨云一样,随那根小木棒在圈内轻柔地搅动,好像进入你体内不知名的地方游移了片刻,然后随一阵风融解消隐到潮湿的黑暗里去了。
那天下午,家里的人还没有回来,你刚洗好澡从大洋铁盆里出来,虚掩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你向门扑过去,想切断开门的声音,挡住被推开的门,已经来不及了,亚森已经惊立在你面前,你甚至可以感觉到他高耸的鼻子里的呼吸喷在你脸上,你看见他的鼻翼猛烈地煽动了几下。你愣在他面前其实只那么一瞬间,可那一瞬间被惊惧无限拉长,他断断续续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
黑漆漆的屋里,昏暗的煤油灯下,你意识到自己赤裸着站在一个男人面前,他发光的眸子里映着通体发光的你,你恨不得长了羽毛从窗户飞出去,你看见炕上放着还未完工的你未来的“嫁衣”——你像一只山羊一样从地上敏捷地跳到了炕上,抓起狐狸皮大衣,飞一样地裹在身上。他呆立在门口,仿佛猎人看着站在陷阱边缘的狐狸……
你可以感觉到他那双火一样的眸子追随着你,那件金色的狐狸皮“嫁衣”仿佛被他的眸子点燃,在你身上化作熊熊燃烧的烈焰。你扑过去企图夺门而逃,亚森高大的身影像一尊塑像一样矗立在门口。
亚森看到惊恐万状的你,不停地对你摆手,口里连续不断地重复着:“没事的,不要怕,没事的。”你觉得他这些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因为你看到他站在原地,摆动的双手在打着哆嗦,像是猎人不小心站在了陷阱边上。他一边摆动着两手,一边往门口倒退,以投降的动作和姿势,一直退到门外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