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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村庄的隐秘(4)


  混血的日子

  爹爹说他的皮肤是蛇皮。他的四肢和背部,在干燥的季节总是蜕皮屑,每天晚上钻进被子,他都要让你和弟弟妹妹轮流帮他抓挠脊背,可能那些鳞片挂在身上和衣服、被子不断摩擦,会让他觉得自己白天像一条拖着一身死皮跑来跑去的蛇,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他就迫不及待巴望着把快要脱落的鱼鳞一样的皮屑,从发痒的背上抠干净。

  爹爹让你给洗的每件贴身衣裤,衣服里子上都沾了一层白色的皮屑,拉起来一抖能下场小雪。

  妈妈说她是鸡皮,从脖子到大腿、小腿上都布满细碎的小颗粒,一受凉全身皮肤上就是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像是全身发疹子,脖子和胳膊腿像拔了毛的鸡脖子、鸡腿。

  爹爹和妈妈的两种血液,在你身上没有很好地融合的迹象,随处可见。你能在身体上清楚分出哪一块是爹爹的皮肤,哪一块是妈妈的皮肤,它们不像是自己长出来的,像是从他们俩身上割下来,一块块连缀到你身体上去的。

  在你身上的一块鸡皮中间,也会包围着一小块蛇皮。那些蛇皮在干燥的天气和爹爹一样发痒、褪屑,而那些鸡皮一遇冷就凸出一片小颗粒,每个颗粒上都耸着细黄的绒毛,像是一些细小的粉刺。鸡皮平时总是很安静,像胆小且不爱声响的妈妈,经常无声无息地就被莫名的恐惧吓出一阵阵鸡皮疙瘩。

  你身上的蛇皮像是包裹了不安分的毒液,哪怕是处在一大块鸡皮包围当中,小到蛇的鳞片似的几片小斑点、小蛇纹,它们都会用各种办法提醒你,你身上蛇皮的存在。它们会发痒,会不断蜕皮,在你抓挠时,会发出和周围的皮肤不一样的剌剌声,在周围其他皮肤受惊吓或在寒风里惊慌地竖起毛孔的时候,你触摸它的手感,像是猛然抓在一块晒干的蛇皮上,你毫不费力就能很准确地找到它们的位置。

  你的后颈部就有那么一小块蛇皮,和那些妈妈给你的胆小怕事的鸡皮相比,暗藏的蛇皮显得平滑镇定,冷静得像蛇盘在草丛里一样一动不动。你喜欢在受惊的时候,迅速地伸手去摸后颈部这块父亲生给你的蛇皮,它能给你壮胆,带给你一种安全感,像是在自己身上摸到了爹爹的脊背。

  在爹爹看来,他和妈妈的皮肤,远不如两种牲口的皮毛容易融合得那么完整。马跟驴生的骡子,它的皮毛就比人生的“二转子”的皮肤融合得容易,而且天衣无缝,虽然毛比起马和驴的略粗长了些,绝不会东长一块马皮,西长一片驴皮,像爹爹手工连缀出来的百衲衣。

  爹爹拉着大黑驴给人家的驴子和马配种,在方圆几十里配了上百个骡子出来,没一个的皮毛长得像弟弟的疤瘌头,这一块长毛,那一块不长毛。为了治愈弟弟的疤瘌头,从不伤蛇命的爹爹,从河坝边捉了条肥胖的大花条蛇回来,活活塞进瓶子里,挂在驴圈顶伸出的椽子上晒蛇油,给弟弟抹头皮。爹爹会将手掌里沾染的蛇油,用力地涂抹在你和弟弟妹妹的蛇皮小腿上,一方面不浪费蛇油,一方面也好顺便把手擦干净,其实爹爹心里或许和你一样,巴望从他身上继承的蛇皮,在蛇油的作用下,能变得更齐整更光滑一些。

  厌恶做饭的爹爹突然对做饭产生了兴趣。家里宰了羊,爹爹取出羊的肠子和肺洗干净,在木盆里把大米和面粉用盐水搅拌在一起,灌进羊肠子和羊肺里,羊肺被灌得像妈妈怀孩子时的大肚子,那些塞满了米的羊肠子,在大铁锅煮得膨胀起来,怎么看都不像一种吃食,而像是雄性动物的器官。

  爹爹似乎渐渐迷上了在两种东西之间的搭配和混合,他尝试着把各种不同的东西放在一起,让它们相互融合后变成另一样东西。爹爹还发明出了各种混浆饭。他把甜菜和苞谷面煮成一锅粥,发现甜菜放得太多,饭反而容易发苦,于是不断调整甜菜跟苞谷面的比例,直到掌握了最佳的配比。他把自己的试验结果传播给邻居,后来村里家家户户都学会了煮这种甜菜饭,他们叫它伊布拉欣家的“二转子”饭。

  爹爹不断在锅台前折腾,试着把大米和玉米面搅在一起煮粥,用稻糠和麦麸拌在一起煮粥,把玉米面和土豆混在一起煮成粥,日子混合在一锅粥和另一锅粥里,被爹爹不停地搅拌着,灌进一家人的肚子里。他一遍遍嘱咐你和妈妈,任何两种东西配在一起,要搅和得均匀才好看,要搭配得好味道才会好。

  你和妈妈学着他的样子,一遍遍地搅拌那些糊糊。爹爹在一边不是斥责你没有掌握好米和面的比例,就是责怪妈妈没有把两种不同的东西搅匀,直到浑然一体。糊糊里总是被他挑出一些夹生的面疙瘩来,里面包着一包没来得及被滚汤水化开的面粉,他斥责妈妈和你没有在水没变烫之前把米面在平静的温水锅里撒开、搅拌好,硬是性急地把面粉和米倒进滚水锅里,火烧得太急,让米面在锅里淤积气泡,裹出了一团团面疙瘩。

  爹爹说那些面疙瘩嚼在嘴里,像是在吃肉时嚼到了的“胰子”,让人恶心。后来他经常用维语骂骂咧咧,说你和弟弟妹妹是嵌在他和妈妈的肉里,没有化开的“胰子”,以此来发泄对自己制造的变异品种的不满。

  可能是面疙瘩让他联想到那些碜牙的“胰子”,爹爹似乎对混浆饭渐渐失去了兴趣。你肚子饿了问爹爹用啥配啥煮粥,爹爹心里很疙瘩,说出来的话就很冲:“一个破锅里,还想配出啥花头来,一窝糊涂蛋,配啥吃都一样,最后拉出的都是臭屎。”

  爹爹大概是觉得锅灶这块地方太小了,他又开始琢磨着在地里面下功夫,好配出些不一样的花头。在对“二转子”混浆粥失望后,爹爹把兴趣转向了在地里给植物搞嫁接。他把田家的苹果树枝嫁接到家里的梨树上,又把老潘家的桃树枝嫁接到家门口杏树上,他叫人从南疆带来了伽师瓜的种子种在西瓜地里,把西瓜花的花粉采下来撒在南瓜花上,再把黄瓜秧嫁接在葫芦瓜秧上,他每天醉心于在这些植物之间搞嫁接。后来村里很多人都尝到了北疆沙土里的南疆伽师瓜,还有那些怪模怪样的苹果梨,只是那些南瓜、黄瓜和葫芦瓜,很多都被爹爹嫁接死了,活着的该怎么长还是怎么长,根本不理睬爹爹的意思。

  爹爹说有些植物跟人一样,生来就笨,不会吸收别人的长处,所以才需要有蜜蜂和蝴蝶这些聪明漂亮的东西在中间传花粉。爹爹经常去河边的野草丛里赶那些花蝴蝶,还在夜里把野蜜蜂的巢用筛子罩住,偷偷移到瓜田和苹果地里放开,结果蜜蜂和蝴蝶还是闻着野花的气味飞走,根本不理睬这些用臭烘烘的牛粪、羊粪、驴粪、鸡粪和大粪喂养出来的家花。爹爹觉得是蜜蜂和蝴蝶不够尽职,他恨不能自己变成蜜蜂、蝴蝶,好亲自给他的瓜果传授花粉。

  爹爹在给植物搞嫁接时,并没有耽误跟妈妈一个接一个地造出“二转子”的儿女。随着你家里弟弟妹妹接二连三地出生,爹爹的挑剔也多了起来,他不是对儿子的眼睛太小,太多地继承了回族血统不满意,就是为女儿的皮肤继承了爹爹的遗传,长得太多毛而忧心忡忡。

  他甚至怀疑最小的弟弟不是他跟妈妈生的。起因是妈妈在那个冬天犯病,光着脚跑出去走丢过一夜天,回来爹爹问她,她恍惚之间说了居马訇这个名字,或许是路过了居马訇家,或许在路上碰见了他。爹爹一听到居马訇这个满脸大胡子的老光棍的名字,就一口认定妈妈在他家留宿了一夜,他用鞭子威逼和强迫妈妈承认,她跟居马訇有过肌肤之亲。

  那夜妈妈确实没有回家住,妈妈在外流落的这一夜,在爹爹的想象中,充满了与居马訇交欢的可能性。爹爹起初问妈妈,夜里有没有跟居马訇干那个事情,妈妈起初还直瞪着爹爹说“没有”,后来爹爹用鞭子追问,妈妈抗不住了,就闭着眼睛说“有”。

  后来爹爹每问一句,就抽妈妈一鞭子,根本不等妈妈回答。

  爹爹逼着妈妈把腿张开,接着提问和鞭子一起落在妈妈叉开的腿中间。爹爹的提问,似乎就是为了鞭子抽下去得更有力一些,就像打夯的时候喊号子一样。

  爹爹用鞭子对付够了妈妈的下体,直到妈妈的下体变成了一个肿胀的大红水泡。你和弟弟抱住爹爹的腿,把发疯的爹爹拉下炕,他又拼命地跳到炕上,追着妈妈的下身抽打。妈妈似乎没有了疼痛,眼里只有恐惧,她的眼睛紧盯着在她身体上起落的鞭子不放,就像盯一条随时会扑过来吸她血的毒蛇。

  爹爹对着妈妈的下身出够了气,叹了几口大气,骂了一大堆用来骂牲口的难听话,还觉得不解气,他说,如果不是看妈妈是脑子不正常的“苕子”(傻子),他就把她半截身子埋在土坑里,让人活活用石头砸死她。

  爹爹气哼哼地把自己的枕头、褥子和被子,从靠妈妈的火墙那头,转移到大炕的另一头。爹爹每晚睡觉前看见妈妈都会长吁短叹,冷不丁冲着大着肚子的妈妈恶狠狠地咒骂几声“居马訇”。你和弟弟妹妹听了,冲着妈妈无奈地瞪上两眼,算是安慰爹爹。

  等小弟弟降生后,看到他的长相跟其他几个儿子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爹爹似乎平静下来,不再提起“居马訇”的事情,开始把兴趣转向牲口的配种。

  他最初是把鸡鸭鹅关在一起,希望它们互相踩蛋,结果有段时间,鸡生的蛋上总是沾着鸡屁股上的血。爹爹每天盯着鸡屁股、鸭屁股乱转,让你和弟弟妹妹在鸡鸭舍里爬进爬出,追着肿胀的鸡屁股、鸭屁股拾蛋。

  爹爹咧着金牙很满意地擦那些蛋上的血迹,你看着只觉得替难产的鸡肚子痛。那些肿胀的鸡屁股、鸭屁股,总让你想起被爹爹打到水肿的妈妈的下体,还有她身子底下拖着的那些溃烂滴血的肿泡,你感觉身体的某个隐秘的部位疼痛到痉挛。爹爹似乎认定了那些是“二转子”蛋,你吃着也觉得那些可疑的蛋,有股鸡鸭混合的古怪的血腥味儿。

  鹅们每天高傲地鹤立在鸡鸭中间,昂着脖子踱着方步,像是耻于骑到矮小的鸡鸭身上去踩蛋,鸡鸭踩蛋,它还要伸直了脖子去干涉。看见有鸡鸭在旁边盯着,它们似乎也羞于跟同类苟合,鹅们只顾着跟鸡鸭争食,结果连本来该有的鹅蛋也给耽误了。爹爹气恼地把鹅赶出了鸡鸭群,他骂那些鹅是白送小老婆都不会踩的傻大个。

  后来,爹爹不知从哪片野地里捡了一只狐狸回来,他说狐狸是最聪敏的动物,一直巴望着狐狸养大后,能够和家里的大黄狗交配,好生出一只聪敏漂亮的狐狸狗。

  爹爹讨厌猫,那只狐狸偏偏跟猫扭作一团,根本不理大黄狗。爹爹看见花猫在狐狸屁股上,不怀好意地闻来闻去,舔来舔去,就把小花猫用一只死老鼠骗到黑屋子里关起来。

  花猫的哀鸣惹得四邻不安,爹爹很气恼,用绳子绑了它的脖子,吊在门前的榆树上用铁棍子打。花猫在榆树上被吊打了半晌,爹爹最后气哼哼地挖了个坑,奄奄一息的花猫被葬在树根下面。

  “这只打不死的贱猫,臭了正好给树做肥料。”爹爹似乎还不解气,“不知好歹的贱东西,问你偷吃了没,问一辈子你都闭着眼睛说‘没有’,我叫你再跟我说‘没有’!”其实花猫很冤枉,它只会说“喵”,爹爹不知为何就认定它说的是“没有”。

  狐狸长大了一些,浑身的毛就开始发红,身上散发着浓浓的狐臭味。狗见了狐狸就撕咬,狐狸见了狗就躲,根本不让它近身,恶狠狠地怒目相向,好像有仇。

  没过多久,邻居家的鸡也接二连三地不见了。爹爹开始骂狐狸:“白养了你,还偷吃,比那只贱猫还不如。”狐狸躲到河坝边的洞里好几天不敢回来,晚上你看见它跑回来过几趟,估计它看见爹爹连它的食槽都撤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交配狐狸狗的事没成,家里唯一能让爹爹咧开满嘴金牙笑的,就只有爹爹从配种站千挑万选牵回来的大黑种驴了。爹爹的六颗金牙,自从看见那头黑驴的第一眼起,就一直暴露在外面了。他的笑容看起来很陌生,很古怪,更像是一种人很吃惊时的样子。爹爹的这种样子很少见,几乎从来没有过。你不知道在你妈生下你时,爹爹有没有把六颗金牙全部暴露在外面,反正几个弟弟一个妹妹降生时,他绝对没有暴露过,而且暴露的时间这么长。

  爹爹说要想生出好的后代,选种很重要。连黑驴那玩意儿尺寸有几拃长,有多粗,勃得硬不硬实,挺得久不久,爹爹都在配种站里用手量过、比过、摸过、算过。似乎他要买的不是驴,而是驴的那截玩意儿。

  用爹爹的话说,黑家伙那玩意儿,一闻到发情的高头大母马和母驴的后屁股味道,鼓得就像一大截用气搋子打足了气的自行车车胎。爹爹根本舍不得骑大黑驴,走到哪里都喜欢牵着它,村里的男人见了,都冲着爹爹竖起大拇指,爹爹醉了酒似的得意,喜滋滋地替黑驴领受赞叹,那样子像是别人夸的是他,而不是驴的能耐。

  爹爹跟邻居扎旦夸耀:“看看,咱家的大黑驴种就是好,只要种好,生出来骡子也能赛过马。”

  扎旦不服:“再好的骡子,也不可能赛过马。再肉(笨)的马都会生马驹,骡子能行吗?骡子就像瘸腿克里木的老婆,只管用,不管生。”

  “他们两个,谁知道是公的有麻达,还是母的有麻达。没准克里木自己是匹骡子。”爹爹反驳。

  “村里人传说,克里木的老婆每天傍晚牵着自家的小毛驴去河坝边饮水,一去就是好几个钟头,天黑了才提着裙子从河下面爬上来。有人见过她撩开裙子躺在地上,拉着毛驴的那玩意儿,按在自家的泉眼里饮水。”扎旦哈哈大笑。

  “下次把咱家的大黑驴借给克里木的老婆,让她尝尝大黑驴饮水的滋味,试试大黑驴能不能在克里木老婆的瘪肚皮里种个小骡子出来。”爹爹跟着扎旦疯狂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