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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入骨相思(1)


  裴锦程找到监控里的画面,把属于酒店里的全看了,一帧都未曾放过。

  穿着薄呢大衣外套的女人挽着一只手提包,双手插在大衣袋子里往酒店外面走去。酒店的监控录像显示,她转出酒店后在外面一截小路上一直走着。

  裴锦程呵呵地笑了一声。看着屏幕的时候,他眼里泛起浮光,他舔了一下唇,有些傻气。他似松了口气一般,把手里拎着的袋子往桌面上一放,又笑了一声,抬手揉了揉头发,说:“我就说嘛,她就是出去逛逛,可能去了商场也不一定。”

  裴锦程转身出了监控室,开着自己的车子,在大街小巷中穿梭。

  裴锦程停了车,推开车门下车,用力摔上车门,向着服装店、精品店、饰品店,一个个走过去。

  他要么摇摇头——“这不是她的风格,她不会在这里逛”;要么在看到好看的衣服后,会想象衣服穿在她身上的样子,然后选一个她能穿的尺码,刷卡,打包,然后把买好的东西放进店外他那辆外观霸气强悍的装甲越野车。后备厢放不下了,就往后座放;后座放不下了,就往副驾驶座上放。

  他一边买着东西,一边用目光四处搜寻着。他漫无目的地找啊找啊,自己都不知道在找什么。

  车子在夜里一点钟开回了裴宅,家人都等在停车场,裴立站在当中。

  裴锦程下了车,跟裴立打招呼,尽量扯着平时的那种声音,稍稍上扬又带着礼貌:“爷爷!爸,妈!你们怎么还没睡?”

  裴立沉着脸,季容已经急着上前,虽是训斥,却又透着溺爱担忧的口气:“上哪儿去了,电话打不通?今天你这样冷落珊珊,白家的人都拍桌子了,你是安了心让我们为难是吧?”

  裴锦程像没听到似的:“没事,去外面逛了逛,你们早些睡,我先回去了。”

  “赶紧去珊珊那里!今天你这样弄,白家闹起来我们都没办法解释。”

  “我想休息了,就不去茉园了。”

  裴立站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直到裴锦程说完这句,他才沉着脸问道:“阿璇没跟你一起吗?”

  “啊?”裴锦程双眼的光有些散,眸子底下又有那么一点点坚定的光放了出来,像是要蛊惑谁似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他感觉都不是自己的,“她早就回来了。”

  “回来了?”裴立的手里还拨着佛珠子,“哼!现在都几点了?两个人让一大宅子的人等,手机都打不通。阿璇去了哪里,你说!”

  “她在外面遇到个朋友,说在外面吃个夜茶就回来。”

  “朋友?”裴立疑声问道。

  “嗯。”裴锦程点点头,转身去拉车门。

  他的一举一动和平常一样,除了身上穿了件年轻人不会穿的刺绣唐装以外,看起来跟平日里的裴锦程没有任何分别。

  裴先文跟着走到了车门边:“这么晚了,像什么样子?你给她朋友打个电话,现在可以回来了。”

  季容也跟了过去:“锦程!你这太太到底是怎么回事,还当自己是大小姐吗?裴家不比申家,这深宅大院的,她是不是该注意一下裴家的声誉?一个已婚的女人,都夜里一点多了,谁知道她出去见什么朋友!”

  裴锦程转过身来,凤眸紧敛,忽然问道:“裴家不比申家?裴家为什么不能比申家?”申璇说,锦悦对她好。

  季容被儿子这一缕眸光瞥得浑身不自在:“我说说她还不成了?难道裴家的规矩不需要遵守了吗?哼!”

  裴锦程呼了口气:“她就是出去玩玩,有什么不可以?我同意的。”他转身看着停车场的保安:“给我叫辆电动车,开进来。”

  “好的,大少爷。”

  季容被噎住了,而且还被无视了,感觉极不舒服。

  裴锦程的车门打开,几个人看着裴锦程把购物袋一个个地拿出来,让保安帮着放上电动车,装了整整一车都没装下。

  电动车不比他的车,他的车有车门,装再多东西也不怕,塞满了可以关上车门。可是电动车的四周没车门,东西装多了会掉下来。

  裴锦程又叫了辆车。

  季容看着一车全是女士品牌的东西:“锦程,这是给谁买的?公司最近女客户很多?”

  “这是阿璇的,要换季了。”裴锦程似乎耐心越来越不好,他抬腿上了电动车,“爷爷,爸,妈,你们早点睡,我回梧桐苑了。”

  裴立看着裴锦程的车子开出了停车场,不发一言。

  裴锦程让下人帮忙,一趟趟地把购物袋往楼上拎。他眼睁睁地看着两车购物袋被慢慢搬空,一个不剩,心也跟着一点点空了起来,可刚刚明明被塞满了的。

  现在空得他心里开始发慌,吓得他赶紧转身上楼,他记得刚刚让人把袋子放进了二楼卧室。

  裴锦程打开卧室的门,他想让空了的心看着这些东西,还能再满起来,可他的眼睛睁得再大、再用力看也没用,空了就是空了,怎么填也填不满!

  “锦程!”背后有老人的声音传来。裴锦程一怔,转过身,他抬手捏着鼻梁,闭目揉了揉:“爷爷,您回去睡吧。”

  “阿璇去哪儿了?”老人的声音很严肃,带着不容反驳的威慑力,并不打算放过他。

  裴锦程腿上一软,他退到床边坐下来,垂下肩,弯下腰,屈起的双臂正好把低下来的头颅抱住。他轻声地、毫无底气地说:“她觉得太无聊,跟她的朋友去喝夜茶,是我同意的。她没怎么出去玩过,所以我给她放宽了些,今天晚上可以不用回来,免得不尽兴。”

  “锦程,爷爷再问你一次,阿璇上哪里去了?”

  裴锦程松开双臂抬起头来,眼睛里发红泛潮,声音都有些哑了:“爷爷……”

  裴立心里一紧,上前把孙子抱在了腰间:“阿璇去哪里了?”

  裴锦程觉得有一座山,在他快要倒下的时候,突然过来让他靠住了。“爷爷,您说得对,您那时候说阿璇会无动于衷,我这辈子怕是都等不来她那种心思。”那些祖孙之间的对话,就像预言一样,都应验了。

  “跟爷爷说。”老人抚着自己已经三十岁的嫡长孙的肩膀。嫡长孙的手抬起来,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摆,脑袋埋在他的腰间,害怕得像小时候初次受罚时的战栗,又像有什么东西在割着他的声带,声音也显得空荡:“阿璇……我把她弄丢了,爷爷,怎么办?我……怎么办?”

  裴立像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似的,身躯往后仰了一下,他俯首看着腰间嫡孙的发顶,狐疑地问道:“丢了?”

  裴锦程犹疑了一瞬,又自欺欺人道:“也许只是出去转转。”

  当裴锦程把申璇那封已经被他捏破的信拿出来的时候,裴立的目光虽还在裴锦程身上,手却已经伸了过去。

  看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裴立深呼吸,闭眼,他仰起脖子,再次深呼吸!

  他不知道裴家的列祖列宗能不能看到他们这些后代把裴家的基业保得如此之好,发展得如此昌盛,可是他知道,站在他的角度回望过去几百年的历史,他是自豪的。裴家每一任家主都尽责尽职,将家里的子孙按照最有效的方式培养,从不偏纵溺爱家里的男嗣。

  当有一天,他的子孙后代也回望历史的时候,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想法?

  裴家的每任主母都是由长辈挑选的。

  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思想保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只是顺应家命,但又都扛着责任,相携扶持,夫妻之间共同进退,最初也会因为思想不同和各种矛盾吵闹,但在家族使命上,却从来不会撂挑子。

  白珊太过柔弱,怎么能挑起当家主母的担子?孙子是新时代的年轻人,执意要找个温柔的贤妻,他不去反对,却并不代表以后会让孙子顺利地迎娶成功。

  看到申璇的时候,他眼前不禁一亮一涩,申璇像极了他的幼女,跋扈地闯着祸,一发不可收拾。但申璇敢承担,他当时就看中了她骨子里的那股劲。如今这个年代,有几个年轻女孩能有那种敢承担的勇气?只怕是不过受一点点委屈就已经要闹着辞职、离家出走、绝交了,还美其名曰,我的人生我做主。只要自己活得好,哪管别人好不好?

  如今,申璇却还是走了。如果她注定不是裴家的人,那必然是强求不来的。

  裴立睁开眼睛的时候,把申璇写的信笺对折,然后决绝地撕成两半!

  裴锦程听到声响,惶然地睁大了眼睛,腾地站了起来:“爷爷!”他伸手去夺信笺,裴立往后一退,再撕一次,几次之后,信笺的纸片漫天飞扬。

  “爷爷!你还我!你还我!”裴锦程大吼起来,连基本的敬语都忘了。他伸手去抓空中的纸屑,又蹲下身去把一小片一小片的纸屑都捡起来。纸片并非雪白,而是浅浅的米色,有红色的线,一条条的,线条里面装着她笔锋强势的行楷……

  “既然阿璇不想做裴家的主母,我自会再挑一个!明天开始,你给我去上班,下班后就回宅子,不准去找她!”裴立说完,紧捏佛珠的手往后一背,转身就走。他才一抬脚,楼下便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楼下的钟妈一再强调,她要上楼通报少爷。白立军却伸臂一推,将钟妈推开,然后领着白立伟,径直往楼上冲去。

  两人才冲到卧室外面,就看到背对着他们的裴立抬手指着低头愣在屋中央的裴锦程,正在厉声斥骂:“这么大的工程,上百亿啊,说亏就亏!我告诉你,裴氏的基金一分钱也不会给你这个败家子!你做不了家主的接班人,我自会另觅合适的人选,收起你那副自以为是的混账样子!”

  裴锦程的头更低了些,听着裴立的“责骂”,眼睛盯着地上的纸片,他很想伸手去捡起来。这副样子看在旁人眼里,便是萎靡不振。

  白立军一把拉住白立伟,两人都退到了门外,心里不禁犯嘀咕:上百亿的损失?这没什么,裴家有银行和基金,肯定能慢慢补起来。可是说裴锦程做不了家主接班人,这是什么道理?裴家的家主向来都是立嫡不立长的!裴锦程不做家主,谁做?

  原本打算来讨说法的人,这下子却真没什么心思了。

  “你再这样折腾下去,我会动用裴氏的银行和基金把锦程控股逼至破产,然后把你逐出裴家。身在福中不知福!”裴立骂完,愤然转身。待看到白立军和白立伟二人,他立即状似惊讶地扬起虚假的笑意:“立军、立伟来了,你们找锦程是吧?你们聊,我不打扰了。”

  裴立说完,又转身瞪了裴锦程一眼,走过去,仿似低声却能叫门外的人听清:“你不是成家了吗?自己去想办法,休想动裴氏银行和基金里的钱!”

  白立军和白立伟并没有和裴锦程聊太久,就叫他先休息。

  两兄弟回去后整夜未眠,裴立的斥骂声对二人的震动非同小可。那话里面的内容简直太明显了,裴锦程根本就是半边屁股都还没坐上皇位的皇太孙,可是皇太孙有什么用?皇帝一纸诏书想废就废,想立谁就可以立谁。不但可以被随意废立,而且还可以直接被贬为庶人、发配边疆!现在的情况是皇帝对皇太孙很不满意,可以说是失望透顶,这皇位皇太孙怕是以后坐不上了,而且坐不上不说,还有可能会被逼得身无分文!

  裴立回到沁园,他下车时手刚刚搭到生叔伸过来的手臂上,便突然一个不支往前扑去。

  生叔大骇:“老爷!”

  裴立摆摆手,脸色愈发不好起来:“别声张,回屋!”

  生叔看一眼电动车司机,便抬起裴立的手臂,从他腋下绕到了身前,背向着裴立躬身弯下,把裴立背在背上,快速又平稳地往主楼奔去。

  一把裴立安置到床上,生叔便拿起电话给医所的医生打电话,并叮嘱不可闹出大动静。

  裴立躺在床上,抬手抚着胸口,然后换气。生叔发现后马上过去弯下腰在床边替裴立顺气:“老爷子,以后早点睡,儿孙自有儿孙福,总是管不完的。”

  “阿生啊,我还是走了眼啊。”

  “老爷子?”

  “阿璇离开得干干净净,不拖泥带水。”裴立换上气来,呼吸有些困难,中间便歇了一阵,“阿生啊,我这日子只怕是也不多了,怕是没有再一个四年了,再也没有了……”

  老人闭上眼睛前那一瞬的失望和悲痛刺疼了生叔的眼睛:“老爷子,咱们找找。”

  “那可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人啊,她敢这样走,便是不可能再让我们找到了。”裴立闭着眼睛,眼角潮湿了,带着唇纹的嘴微微抖动,“四年了,她刚到裴家的时候,懂什么啊?会什么啊?我逼着她一点点学,逼着她一点点去懂得社会的生存法则,她说她学到的东西将会是她一生的财富,可不管她带走了多少精神财富和身心悲痛,她都是在挖我的心啊!这四年,我对她,是尽心尽力啊!把她当成瑶儿一样对待……”

  生叔一边帮裴立顺气,一边道:“少奶奶兴许是出去玩玩。老爷子,咱们不担心,啊!”

  裴立喟叹一声:“我倒没什么,以我这样的年纪,反正都是一口气就要背过去的人了,痛一阵就过了。我现在就担心锦程,那孩子今天那个样子就跟疯了一样。我担心,担心得很啊……”

  “老爷,不准说那种话。医生等会儿就过来看看,没事的,我等会儿过去看看少爷。”

  裴立声音轻下来:“嗯,盯着他。”

  梧桐苑大门紧锁,二楼卧室的灯光彻夜明亮。

  裴锦程找来书桌台抽屉里的信笺纸,取了四张,然后把那些撕碎的信笺残片拿过来放在书桌上,把固体胶涂在完好的信笺纸上,一点点开始拼凑起来。

  他按照顺序,一点点地找,从第一句往下拼。

  “锦程,我走了。你和白珊,还是四年前的裴锦程和白珊……”

  那些撕裂过的缝隙间,接起笔墨间的线条无论如何都拼不回当初光滑干净的纸张,只能看到她笔锋强势的行楷,一行行地,认认真真地写下她想说的话。她下笔那么重,重得句号成了多边形。

  他的手停在那里,抚着拼好的字迹,声音微沉:“你走了,你走到哪里去?你那时候从抽屉里拿出来的结婚证是假的吗?你不是问我,裴锦程到底是谁的合法丈夫吗?你说说,裴锦程是谁的合法丈夫?裴家的婚契上,你签过字,摁过手印,可……现在说走就走。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再提离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