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的情感，无外乎或悲或喜。
他在想，这几年的悲到底来源于何处。
无论是看着树上黄叶剥离枝干，还是白星陨于天际，他都一直执着地认为，找到叶筱的时候，他一定要掐死她！
那是她应该得到的报应。她杀了他们的孩子，装疯卖傻地骗了他。
为了得到她的下落，他步步妥协退让，他甚至把过去一直执着的野心全部丢下，只凭自己另创了一番天地。
而如今，左手江山已得，右手却空空如也。
秋日里的雨，绵绵如针，轻柔地吻着黑色的伞面，水注沿着伞骨尖流向地面，溅起水花。
他第十天站在这里，看着她领着那些孩子从这座校园的门口进进出出。
这十天站在这里，他有无数次想要冲过去，干脆地掐死她，瞧见她眉眼噙笑的样子就觉得可恶至极！
雨水化成黏胶，黏住鞋底，让他无法动弹，只能默默注视。
这些日子他也在想，这几年的悲伤，到底来源于何处？
兴许是来源于那个人。他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但脑子里却从未想过那些话是什么，只一味地想要寻到她，寻到而已。
握着伞柄的手倾斜前压，黑色的伞面挡住了他的脸。
每天他站在这里或在茂密的常青树植后面，等着早上学校开门，下午学校放学。这两个时间段，她一定会出现在那里。
或风或雨，每天她都会朝着那些有缺陷的孩子笑，记忆中的她也是这个样子。
这时候他在想，自己这几年的悲伤，来源于何处？
兴许是来源于那个人。有很多次他想要面对她，却在她转身将眸光投过来的时候，根本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脑中空白的地方开始描绘上色彩，尘封的事件也被一一翻出。
她憎恨的眼、悲恸的泪，都一一呈现。
然后心开始疼，终于开始疼，在左边胸腔里最柔软的那片地方，疼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像多年枯死在墙角的软藤突然抽了芽，迅速地沿着墙攀爬，蔓延了一大片，长出带着刺的、血红血红的花……
他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找？
如今他知道了。因为找不到的时候，竟是可悲得连疼的感觉都不知道，都不敢知道……
叶筱穿着雨衣，帽子上有一个透明的帽檐，雨水打在帽檐上，有些溅落在她的脸上，她对着一队孩子，仰着笑脸打手语。
裴锦瑞看着叶筱的动作，他听裴锦程说过一次，叶筱在做聋哑学校的老师。
只听过一次的话，他现在居然看得懂手语。
她站在雨里，让那些孩子排好队，不要乱了。
裴锦瑞看了好一阵，叶筱也没有再向他所在的方向投来过目光。
裴锦瑞早已知道了叶筱住在哪个楼盘，几楼，几号。
他每天都会站在她的楼下，看着她的窗格子熄灯，没有一天间断过。
以前的叶筱刚进裴家的时候，也是每天晚上这个时间就要熄灯睡觉。
她是一个生活很有规律的女人，极少熬夜。
若是他睡得晚了，她一定用软绵绵的声音来催促他：“锦瑞，睡了，你不睡我睡不着。我睡得晚了，以后的宝宝生下来晚上也不睡，可磨人了。”
他每次陪在她身边的时候，明明是想等她睡了再起身，可是多数时候他便会一觉到天明。
若不是她拿刀扎自己的肚子，让原本成型的孩子不得不引产，他们的儿子应该已经四岁了。
夜里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叶筱手里握着刀扎在她的肚腹上，眼睛里全是绝望的光，眼神空洞地望着他。
他常常会被自己惊醒，被梦里的叶筱惊醒。
701。
他看着她的灯亮了后，往她的楼层走去。
没有电梯的楼房，不新不旧，楼道里的灯是感应的，他手中已经收起的伞还滴着水。
一层楼一层楼地往上走去，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楼梯上弯折，一阶阶往上。
看到每一层楼的数字的时候，他都会停一下去看那个数字是几。
越是接近，越是紧张，他走到四楼便停了几分钟，等气息稳了，才又再上了五楼。
走到六楼，他再也不敢往上踏出一步。
雨伞的水不再往下滴，皮鞋刚踏在阶梯上，又踌躇着退了回来。
有人拉开门，裴锦瑞吓了一跳，一个老太太皱着眉打量他，本来还以为门外有个贼，结果一看站在门外这人的长相身高，怎么看也不觉得像个贼。
“你找人？”
裴锦瑞心里想说是，可他哪敢再上去，只能扯了个谎：“大概是走错了，影响到您休息了，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你找的人住几层？”
“好像是七层，但又好像是八层，估计是记错了。”
“你敲门问问。”老太太见门外的男人很是拘谨，她自己就热情了起来。
裴锦瑞笑了笑。
楼上的门突然咔嗒一声响，裴锦瑞心里一跳。楼上有人的鞋子刚一踏出那道门，他便抬腿往楼下走去。
老太太哎了一声，哪里还有裴锦瑞的影子。
裴锦瑞虽是没跑，可他本就身高腿长，步伐极快，两三步便下了一层楼，不一会儿就下到了一楼。他撑着伞走到对面楼的一楼，心想着她是不是要下楼扔东西。
可他在对面等了好半天，她也没有下来……
焦城的气候有些干燥，好在温度适宜，不会过冷过热。叶筱一大早起床就把阳台上的花浇了一遍，把做好的寿司装进保鲜盒里带着去上班。
骑着自行车往学校的方向驶去，寿司的盒子在车前篮里偶尔跳跳，风吹过来，把她齐肩的头发都吹了起来。
裴锦瑞坐在车里，看着自行车道上踩着脚踏车却很欢快的女人，她过得比他快活。
每每觉得她过得比他快活的时候，他就不敢去找她。
目送着她去上班，他才回到住的地方开始把视频会议打开。
不清楚还要在焦城待多久，但是他已经清楚，若是她要在这里，他根本就走不了。
回到酒店，等他开完会，有人送来一个信封。他慢慢拆开，是叶筱给那些孩子分寿司的照片。
她笑起来可真是干净又甜美。
以前是不是因为她总是带着这样的笑容，才让他多看了几眼？
她把寿司喂进一个孩子的嘴巴里，那孩子咬了一半，她把另外一半塞进了自己嘴里，撑得左边的腮帮子鼓鼓的。
她鼓着腮帮子，抿着嘴，笑弯了眉眼。
如果他们的儿子还在，她对孩子一定会很好。
裴锦瑞看着照片，吸气上来的时候像是有东西从楼梯上嗒嗒嗒地往下掉，一阶阶地断着气。
他是不能回想那个孩子的，一回想起来就会想到叶筱那时候为了离开他而装疯卖傻的样子。
她可怜巴巴地缩在他的怀里，喊他爸爸，说妈妈不要她了。
手里的照片犹如刀刃割破皮肤。他是想放了她的，看着她每天都一张笑脸，他怎么忍心再让她想起过去的那些事？可他就是离不开这里。
焦城是一座三线城市，经济并不发达，节奏也很缓慢，这里并不适合他把公司搬过来，只能投资项目。
他捐了项目给叶筱的学校，为学生们建宿舍楼。每天她都要领着那些聋哑孩子穿过马路，回老校区那边住宿，天晴下雨都是如此。这个责任太大，下雨天就算是穿了雨衣脸上都会被淋得一脸水，若是冬天，肯定会很冷。如果宿舍楼就在校内，她至少会轻松些。
他没用自己的名义捐，用了公司助理的名字。
一直在焦城待了一年，裴锦瑞也没有去找叶筱。
这一年中，除了出差，他每天都会跟在她身后，目送着她去上班。夜里他会站在楼下，等着她熄灯。有时候应酬晚了，看一眼她熄灯后的窗户格子，他回去也会睡得好一些。
很多时候，他还会鼓起勇气上楼。但从来都只是上到六楼，便再也不会上去。
六楼的老太太已经认识他了，慢慢地也不再问他找谁。
他会送一些营养品给六楼的老太太，问她七楼那个单户的女人在他没来的几天，有没有男朋友被带回来过。
老太太总是贼眯眯地笑：“她要是想找男朋友，我就把我孙子介绍给她！”
裴锦瑞笑了笑：“老奶奶，您真幽默。”
“哈哈，我是挺幽默的，因为我根本没孙子！”
裴锦瑞松了口气：“老奶奶，您这样子真是不太好。”
“哈哈！”老太太又笑了。
裴锦瑞在焦城有办事处，他每次过来都会去上班。
叶筱学校的宿舍楼已经落成，孩子们都搬了进去。
当初助理捐楼的时候还和校长小心地提过，对叶老师要照顾着点。他们不需要学校表彰什么的，也不需要什么好名声。
结果楼一落成，校长就指名让叶筱拎上礼盒去了裴锦瑞的办事处找助理。
叶筱看着前台墙上那亚克力的字体——中成投资。
前台小姐看到叶筱，微笑着问：“请问小姐找谁，有预约吗？”
“我找孙赫先生。”叶筱并没有预约，但她想了想说，“我和他私下有预约，我姓叶。”
前台小姐眼睛晶亮地转了几下，恍然大悟一般：“哦哦，我马上帮你联系。”
叶筱不一阵便进了办公区，跟着前台一起往特助的办公室走去。
叶筱碰到裴锦瑞的时候，手中的礼盒掉在了地上。
裴锦瑞手里还拿着上一个项目的报表，正在蹙眉凝视。
几乎就在叶筱看到他的时候，他像是有了感知一般抬头看去，叶筱惊惶的眼神一下便落入了他的眼底。
呼吸像都静止了一般。
叶筱脑子里空白了一瞬，才一回过神转身就跑。
裴锦瑞一边跟自己说着：不追，不追，不要去追，让她走，放她走！可是他自己却迈着极快的步伐追了出去。
叶筱用力地拍着电梯倒三角的摁键，电梯在每一层楼都停，她转身往安全通道跑去。
裴锦瑞的步子哪是她能跑得过的？她才下了两层楼梯，就被追她的男人堵在了安全通道的门角里。
“筱筱！”他捏住她的肩膀喊她的时候，唇片一直在颤抖。
“我不认识你！”
“你不要装！我知道你认识我，否则你躲什么？”
叶筱害怕的时候便会捏紧自己的拳头：“我真的不认识你。”
“筱筱，你别装了。”
“我不认识你！”
“筱筱！”
无论他怎么喊她，她都说自己不认识他。
他尽力保持平静，却不敢将手中力道松一分，怕她会跑了。
这是一种机缘，若不是她找上来，他就是待在焦城十年也没有勇气去找她。
这个机缘一定不能错过。
“我在焦城一年多了。”他看着她的眼睫，也只能看到她的眼睫，因为她垂着头，不看他。
“我根本不敢去找你，怕你还恨我。所以我每天都跟着你去上班，看着你进了学校；到你放学的时候，我又去看你带着学生往宿舍去。你每天晚上都是十点半就关灯睡觉。”
“筱筱，我没有想着一定能追回你。我其实已经没了别的追求，你在我心里就是个魔障，我过不了。我只能在焦城这么待着，只要没事我就过来办事处这边。我想，我用十年的时间待在这边，如果这个魔障还是消不了，我就在这边待一辈子，但不一定要跟你说话。
“我真的不知道你今天会过来。我原本一直没有勇气，你刚刚跑开的时候，我都不敢来追。可是我想着我若不来追，可能我又追不上了，你也许又要走了，我又要花很多年才能找到你。
“我没有别的追求了，我就想能经常看到你。看到你比我笑得多，我觉得人生还有目标。
“筱筱，我不敢跟你说让你跟我走或者重新跟我在一起，但是我就想这么远远地看着你，你别一转弯又跑到我找不到你的地方，我真的找你找疯了，你知道吗？”
他没敢把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怕吓跑了她。
“我以前很可恨，可我遭了报应了。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除了工作，每天都把时间花在了多看你一阵这种事情上。”
“你不要出现在我周围。”叶筱垂着头，“别出现。我已经快要忘了曾经遭受过的难，我已经为了当初的选择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够了，你不要再毁了我往后的生活。”
“我不会，我不会！”裴锦瑞赶紧松开她的肩膀。他退了一步，怕她要求他不准再跟着她：“我不会毁了你的生活，你要结婚、嫁人，我都不会干预。”
“结婚？嫁人？”叶筱抬眼看向裴锦瑞时已经满面泪水，“有哪个男人会愿意要一个再也不能生育的女人做妻子？”
“筱筱，对不起。”裴锦瑞看见叶筱脸上的泪，再也没有了控制自己情绪的能力，他有些无措地想要上前，可又不敢上前，“都是我的错，你嫁给我吧，我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