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桑柠,大家叫我桑柠。从中学时起,同学就开始叫我桑尼。
我在锦程控股工作,从一个前台做到行政部部长,后又被提拔做了总裁秘书。
我有锦程控股的股份,有自己的大房子,有车,还清了死去父亲曾经欠下的债。
过得好了,我把生活在异地的妈妈也接来住在了一起。
在锦程控股的这些年,我学会了很多东西。
我有越来越优秀的工作经验和处事能力,是G城职业女性中的佼佼者。
可近来,我却发现自己越来越不会的东西也开始出现了。
我认命地察觉到,我丧失了爱的能力。
我同一个男人耗了七年。才七年而已,人的一生有很多个七年,而我却发现自己大概再也没有了爱的能力。
今天夜里,我又哭醒了。妈妈推门进来抱住我,我听到她心疼的声音一点点在惊慌中慢慢破碎:“柠柠,柠柠,又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妈妈!”我紧紧抓住妈妈背上的睡衣,陷在她的怀里,像是找到了一处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妈妈,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我怕水,可我掉进了海里……”
妈妈环抱着我、哄着我,像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一样,哄着我入睡。
我装睡,妈妈也睡着了。
这种时候,我感觉既温暖又孤独。
覃远航在半年前订了婚,在跟我分分合合七年后,他选择了那位和他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
我有车、有房,可我没有家族的积淀,我这种家世是配不上他的。
我们分过很多次手,但好像每次都会觉得在不久后就会和好,所以我从未特别伤心过。
他总是会来找我,但那天过后,我们之间就没了联系。
那天他跟我说:小太阳,我是喜欢你的,我永远都不想跟你分手。
我甩给了他一个耳光。我从来没在他面前哭过,那天也没有。我只是握着拳、咬着牙,任自己全身颤抖着,双目怒睁地看着他。
打了他过后,我下了狠心要和曾经那个没有原则的自己决裂。
只是我从来不知道决裂的过程会如此痛苦,好像夜夜都在地狱里经受炽焰焚烤、铁钉压骨,痛得好像全身的筋都要断了,没有一块肉是自己的。
半夜里,我又像以往有些时候一样,偷摸着下了床,去到客厅里翻看今天的报纸。
翻完之后又打开电脑翻新闻,浏览各种八卦网页。
其实他还算仁慈,没有朝我捅刀子。他不像别的豪门公子哥那么高调,没有一有喜事就见报。
我也从不向老板打听他的近况。
这半年时间,他很少在新闻上刺激我。
分手的时候,我删光了他所有的照片和信息。
我想,我大概已经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了,连他说话的语气也快要忘了,还有他每次逗我、喊我“小太阳”时的笑声。
我大概是真的忘了。
想着想着,我感觉自己脸上有两道热乎乎的液体滑落了下来。抿了唇吸鼻子的时候,我尝到了又咸又涩的味道。
白天我的精力总是特别充沛,穿梭在各个部门的文件间,没有一刻会停下来。我能听见自己的高跟鞋在地毯、木地板、大理石地板上踩出的各种不同的声音。
哪怕是打印机的呼呼声、键盘敲击的得得声,我都很用心地去听。
唯有嘈杂才能让我感受到血液的涌动,我害怕安宁,哪怕唯有片刻。
中午老板要带我去应酬,天然C跟国内最大的一个药房谈返点,对方想多要两个点出来。
两个点对于整个市场来说太多了,我们一直在想办法斡旋,我和老板中午都喝了点酒。
应酬结束后,老板让我先回公司,他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处理。
我是在酒店楼下的游泳池边遇见他和那个女人的。
也许我们都太想把对方推到自己的世界以外,“最熟悉的陌生人”这几个字便在对视那一眼产生,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
我没有感觉到心疼,因为我的手指握得很紧,指甲掐进了掌心里,我只感觉到了掌心疼。
也不知道是不是醉了,在对视了那一眼过后,我好像扬了嘴角。那一瞬间,我看到他眼里的光停滞了一秒钟。
有人喊他,他匆匆转身离开。
掌心打开的时候,我感受到了风,风把我掌心的汗液吹干了。
站在他身边的女人走到我的身边,拉住欲要离开的我。
“李桑柠?桑尼?小太阳?”她的声音有着浓浓的讽意,我听得真切。
“嗯。”我平淡地应了她一声,并无胆怯畏意,甚至没有正眼看她。
我不需要怕她,亦不心虚。
她才是后来者,我问心无愧。
“你那个嗜赌成性还在牢里的父亲已经够让人膈应了,别说还是个背了命案的无期。覃家怎么可能要个身世如此经不起舆论轰炸的儿媳?以后见到你要不起的人,不要对着他笑。”
我再次听出了她嘲弄的笑意。
其实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对我说话的时候会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我跟她从未碰过面,甚至在他们决定要在一起之后就没在他们视野里出现过。但是那种敌意迎面而来,像一柄让人避之不及的剑。
我没有被她的轻蔑气得全身发抖,这些事情无须感到委屈和愤懑,因为都是事实,我又何必在意?
我微仰着头,把她当成是在工作中遇到的人。我有我的骄傲,对她的话置之不理:“我还有工作,再见。”
好像是惹恼了她,我是被她推下游泳池的。也许是因为中午喝了酒,我没有站稳,高跟鞋无法支撑我的倾倒。
我从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但这时我却惊声尖叫,无法遏制的恐惧袭上心头来。
水面被我砸出了一大块水花,陷进水里的感觉让我害怕得快要窒息。哪怕只是成人深水区,于我亦如大海。
我又看到了儿时的自己:父亲为了逼母亲拿钱出来,把我摁进门外的水缸里,一下一下地摁进去又拎出来,我吓得大叫时便会喝进一口水,水呛进鼻子里、气管里,那种感觉很疼。
我看到母亲哭着求他,说会给他钱,哪怕卖血也会给他钱,他才把我丢开……
我吓得不敢挣扎,嘴里吐出一串串的水泡,那水泡一直往上冒,水面上有光穿透下来,零零散散地变成了一朵朵闪亮的花,好像是在我的葬礼上妈妈为我撒的白色绢花……
水面上突然又有一大朵水花砸开,我好像看到了刚刚离开的那个人。他朝着我游过来,很用力地往下游。他的头发被水泡开,一阵阵地散开着往后顺去。他拉住了我的手腕,又从我的背后抱住我,拼命地往上拽。
他抱住我的时候,我有了荒唐的错觉,以为他很在乎我,很在乎、很在乎的那种。
我躺在游泳池边用细碎瓷砖拼接的地面上,眼帘里有一缕光透了进来,我模糊地看到了那个推我下水的女人。
她的目光里有箭。
其实我是想嘲笑她的,她查过我,知道我父亲因为赌博杀人被判了无期,但她却不知道他已经死在了监狱里。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侦探,不够沉稳专注,并且没有一究到底的品质。
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我还有心情去抓她的毛病。或许是嫉妒吧?
胸腔有一阵阵的压迫感传来,男人的手掌交叠挤压着,一直在给我做基本抢救,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想睁开眼睛而已。
我想听见他为我着急的喘息声。
还想听他喊我的名字。
当我听到他带着颤颤哽咽喊着我的名字的时候,我再也无法强忍着屏住呼吸,因为我的胸口很疼,需要换气。
他看见我醒来,颓然无力地坐在我的边上,大口地喘气,一身的水往下滴着。他一言不发,只是从头到脚打量着我。
那种目光在我身上每多黏滞一秒钟,我就觉得天上洒下来的阳光都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针尖,挨着我的皮肤都疼。
我看见他身后属于那个女人的那双腿,白晳而修长,高跟鞋面上有闪亮的钻。我没有往上看,我猜想她正在气急败坏。
我原本想狗血地说:“我还有事,走先。”
可是我没有说出口,说出口的其实也比那句好不了多少:“谢谢。”
我一侧身,双掌着地,撑着站了起来。他来扶我,我又说了一声:“谢谢。”
我偏低着头,看起来像是在打量自己已经湿掉的职业套装,其实我是害怕看见他的眼睛,我害怕他沉默的样子。
我们在一起时,从来都是他的话比我的话多,今天,我的话比他的话多。
“我送你。”他说。
“不用。”我说,“谢谢。”
他的手掌在我的手肘上紧捏了一下,那女人喊了他:“远航,爸爸还在等我们!”
我走得不疾不徐,并没有落荒而逃。
只是落了水而已,何须弄得自己像干了什么丢人的事一样?
老板的车子停在酒店外面,喊我上车,这时候我才有了窘迫之感,怕会弄湿了他的车。前排的司机对我笑了笑,很是友好。
老板送我到了服装店,又帮着说不出话来的我挑了衣服,说是为了奖励我中午争取回来的点子。他给自己的太太也买了一套礼服,尺码连小数点都报了上去。
老板的手机响了,我听到他对着电话说了“远航”两个字,然后便走开了。
老板是个好人,他知道我和他发小的事,却从不在我面前提及,估摸着也是怕我难受。这半年晚上能不安排我去应酬的时候他都不会安排我,总是让我多休息。
我哪里需要休息?我害怕休息……
今天夜里我没有翻看报纸和网页,因为我闭上眼睛都是他的样子。
我还没有忘。
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唇,他说话时滚动的喉结,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在喊我名字的时候没有了以前的愉悦,带着哑沉哽咽的颤音,我似乎听见了他的伤心……
门铃响了,我愣了一下,家里很少人来,而且已经夜里十一点半。
我站在门内,不敢去看猫眼,握着门内锁柄的手紧张得轻抖,我吸上一口气,故作镇定地问:“谁?”
“我。”
听到他清淡应答的声音,我顷刻间泪如雨下……
我用力擦干眼泪,才拉开了门。
他站门外,我站在门内,妈妈穿鞋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
我有些慌张,因为她总是让我去相亲,我却以各种理由推托,如今覃远航出现在门外,妈妈一定会起疑心。
我正要关上门,却被他一把推住了门。
“谁啊?”妈妈大概还在找披在外面的衣服。
“邻居。说是他家没网了,问我借用一下WI-FI密码。”我故意扯着嗓子说道,“密码是135724。”
然后我关上了门。
妈妈的脚步声传出来,我像是做了贼一般,转身跑回厅里,从桌面上抓起钥匙,快速到门口趿上凉鞋道:“妈妈,我无线鼠标没有电池了,要出去买一下,马上回来。”
我拉开门出去,顺手关了门。
听到门砰的一声响,好像是心脏跳了出来。
把覃远航推进安全出口,我瞪了他一眼,低声道:“不准出来!下一层等我。”
妈妈拉开门,看见我伸手摁了电梯:“柠柠,你别出去了,我去给你买。”
“不用了,我用电池要看牌子的,你万一买错了,我还得跑一趟。很近的,我就在小区外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你进去吧。”
妈妈轻哎了一声:“行,我给你留门。”
“我带了钥匙。”我仰着笑脸,将手中的钥匙抛着玩,发出细脆的响声。
妈妈看我样子无碍,便放心地关了门,我走进电梯,摁了“6”。
电梯在六楼停下,覃远航走了进来,他摁了“-1”层。
我们在电梯里谁也没有说话,他是背对着我站着的。
他很少这样。
我们在一起时,他比我有活力,我曾经觉得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我好像总是比较冷。我一直认为我的名字应该和他调换一下,他比我阳光。
电梯在-1层停下来,他伸手拉着我走出去。当他的掌心裹着我冰凉的手指时,我突然起了贪念,舍不得被他放开。
我能看到他的侧颜,从额头饱满起伏到鼻峰俊挺,顺延而下的唇山有棱有角,流畅而优美的线条一路画到下颌和脖颈,漂亮极了。我还记得他朝我飞眼风时的风华。
我跟着他的脚步走到他车子所在的车位。
我坐进副驾驶室,问他:“你找我有事吗?”
他没有发动车子,也没有点烟抽,甚至都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又过了半分钟,他还没有说话,我便拉了门锁准备下车。
他这时倾身过来,我以为他要拉住我,哪知道他拉开了我面前的车屉,从里面拿了盒药出来:“我记得你以前落水受惊吓过后第二天都会感冒,给你送了盒药过来。”
他把药放在了我的腿上。
我没有看,只是僵着身体,手还扣在门锁上,但手指已经收紧:“谢谢。”
“桑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