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斯卡,这场危机的根源很可能是法斯陀夫博士惊人的说服力。但是,也可能还有些与他有关的其他因素会促成这件事。”
“此话怎讲?”
“凡是法斯陀夫博士拜访过的官员,现在似乎都热烈支持星际移民了。之前他们或是绝不支持,或是有极大的保留。一旦意见领袖开始支持这件事,民众一定会跟进,这股风潮会像传染病般蔓延开来。”
“这不正是你希望见到的吗,先生?”
“是我希望见到的没错,问题是恐怕过了头。我们将在银河中开枝散叶——可是,万一太空族做不到呢?”
“他们为何做不到?”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提出一个假定,一个可能性。万一他们做不到呢?”
“根据你之前的说法,这么一来,地球和地球人所开拓的世界就会日渐强盛。”
“而太空族就会日渐衰弱。然而,太空族和地球人或银河殖民者之间的差距虽然会持续缩短,但前者强过后者的情势仍会维持一阵子。在此期间,太空族终究会察觉地球人越来越危险,到了那个时候,太空族世界一定会决心阻止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以免后悔莫及,而且他们会认为必须采取激烈手段。那时就会出现危机,而它将决定人类未来整个的走向。”
“我懂你的意思了,先生。”
贝莱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阵子,然后,仿佛生怕遭人偷听,他用十分接近耳语的声音说:“你的能力有谁知道?”
“人类之中就只有你了——而你无法向任何人透露。”
“这点我非常明白。问题是你们之所以能扭转乾坤,令那些受访的官员转而支持星际移民,其实全是因为你,而并非法斯陀夫的功劳。为了实现这件事,你设法让法斯陀夫来地球时带着你而不是丹尼尔。在这件任务中,你是不可或缺的,而丹尼尔却可能造成反效果。”
吉斯卡说:“我觉得来访人数必须尽量少,才能降低地球人的敏感度,让我的工作变得容易些。先生,我很抱歉害得丹尼尔不能来,令你无法见到他,你的失望我完全感受得到。”
“嗯——”贝莱摇了摇头,“我了解这个必要性,而我只能指望你对丹尼尔说明我有多么想念他。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回到正题吧。如果地球全力执行星际殖民政策,而太空族在这场竞赛中落后了,那么这个发展——以及随后势必出现的危机——都要算在你的账上。因此之故,当危机出现时,你一定要设法偿还这笔债,也就是用你的能力来保护地球。”
“我会尽力而为,先生。”
“万一你成功了,阿玛狄洛——以及他的党徒——有可能拿嘉蒂雅出气,一定不能忘记也要保护她。”
“我和丹尼尔都不会忘记。”
“谢谢你,吉斯卡。”
然后他们就散会了。
直到吉斯卡随着法斯陀夫钻进登陆艇,准备返航之际,他才又见到了贝莱。这回,他俩并没有机会说话。
贝莱挥了挥手,做出无声的嘴形:“别忘了。”
吉斯卡感应到了那句话,也感应到了藏在其后的情感。
从此以后,吉斯卡再也没有见过贝莱,再也没有。
8
每当吉斯卡重温访问地球的那一幅幅鲜明画面,一律会联想到后来前往机器人学研究院拜访阿玛狄洛的重要经过。
那场会议并不容易安排。遭到惨败的阿玛狄洛仍旧愤恨难平,坚决不肯前往法斯陀夫的宅邸,认为那是加倍的自取其辱。
“好吧,那么我去见他。”法斯陀夫对吉斯卡说,“我大可表现出胜者的风度。更何况,我也必须见他。”
就在阿玛狄洛的政治野心给贝莱粉碎之后,法斯陀夫成了机器人学研究院的一员。为了表示诚意,法斯陀夫将建造和维修人形机器人的相关资料通通移交给研究院。这个计划造就了一些人形机器人,但后来却无疾而终,法斯陀夫还曾因此勃然大怒。
最初,法斯陀夫打算只身前往研究院,一个机器人也不带。打个比方,他将赤裸裸地、手无寸铁地置身于敌方阵营的核心。那是一种谦逊和信赖的象征,却也暗示着百分之百的自信,而阿玛狄洛一定会心知肚明。法斯陀夫这么做,等于表明了认定阿玛狄洛是个纸老虎——头号敌人莽莽撞撞、毫无防备地送上门来,在研究院独揽大权的阿玛狄洛却不敢动他一根汗毛。
可是在最后关头,法斯陀夫却决定让吉斯卡随行,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
阿玛狄洛似乎比法斯陀夫上次见到他时瘦了一点,但仍是那副令人望而生畏的模样——高大魁梧。他那充满自信的笑容早已一去不返,当法斯陀夫进门时,他试着唤回那个招牌笑容,却只挤出一个介于龇牙咧嘴和闷闷不乐之间的表情。
“你好,凯顿。”法斯陀夫径自使用对方的昵称,“虽然我们当了四年的同事,见面的次数却寥寥可数。”
阿玛狄洛显然十分恼怒。“别来这种假惺惺,法斯陀夫,”他以低沉的声音咆哮道,“请叫我阿玛狄洛。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同事,而且我从不讳言——从不隐瞒——我坚信你的对外政策是在自取灭亡。”
阿玛狄洛身边有三个机器人,一个个高大而闪闪发亮,法斯陀夫扬眉审视了它们一番。“面对一名和平使者和他仅有的机器人,阿玛狄洛,你把自己保护得可真好。”
“你很清楚,法斯陀夫,他们绝不会攻击你。但你为什么带着吉斯卡呢?为何不带你的杰作丹尼尔?”
“把丹尼尔带到你这儿安全吗,阿玛狄洛?”
“我把你这句话当成在说笑。我不再需要丹尼尔,我们会建造自己的人形机器人了。”
“以我的设计为基础。”
“我们作了好些改良。”
“可是你们并未使用那些人形机器人,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的原因。我知道自己在研究院的职位只是个虚名,你们甚至不喜欢见到我,更遑论我提出的意见或建言了。然而,身为研究院的一员,我必须针对弃置人形机器人这件事向你提出抗议。”
“你希望我如何善加利用呢?”
“当初你的打算是要利用人形机器人开发新世界,等到那些世界完成大地改造,完全适合住人的时候,太空族便能移民其上,对不对?”
“但那正是你所反对的,法斯陀夫,对不对?”
法斯陀夫说:“对,我以前反对过。我希望太空族能够自己移民到新世界,自己动手改造大地。然而,现在并没有发生这种事,而我已经看清楚,将来也不太可能发生了。所以,让我们把人形机器人送出去吧,这样总强过什么也不做。”
“只要你的观点仍在立法局中一枝独秀,法斯陀夫,其他的方案都会是一场空。太空族不可能前往原始而未经开发的世界,而且,他们似乎也不喜欢人形机器人。”
“你几乎没给太空族喜欢它们的机会。地球人正着手开拓新世界——都是原始而未经开发的行星,而且从头到尾没有机器人帮忙。”
“你应该非常了解我们和地球人之间的差异。地球共有八十亿人口,外加好些银河殖民者。”
“太空族加起来也有五十五亿。”
“人数并非唯一的差异。”阿玛狄洛忿忿地说,“他们还像昆虫般繁殖。”
“没这回事,地球的人口已有好几个世纪相当稳定。”
“他们仍有这个潜力。如果全心全意放在星际移民上,他们不难每年生产一亿六千万个新成员,等到新世界住满了人,这个数字还会向上攀升。”
“就生物学的观点而言,我们也有能力每年生产一亿个新成员。”
“就社会学的观点则否。我们很长寿,我们不希望自己被迅速汰换。”
“我们可以把大半的新成员送到其他世界。”
“他们不会去的。这副躯体既强壮又健康,而且能够如此维持将近四百年,所以我们分外珍惜。反之,地球人的身体不到一百年就会报废,而且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还会深受疾病和退化之苦,他们绝无可能珍惜。如果每年送出几百万人去受苦受难甚至送命,他们一点也不会在乎。事实上,就连那些牺牲品都不必畏惧苦难和死亡,他们留在地球上又会好到哪里去?那些移民外星的地球人,等于是在逃离那个疫区似的世界,他们都很清楚应该不会碰到更糟的情况了。另一方面,我们很珍惜这五十个既完善又舒适的世界,所以不会轻易放弃。”
法斯陀夫叹了一口气。“这些论调都是我经常听到的——能否让我指出一个简单的事实,阿玛狄洛?奥罗拉当初也是个原始而未经开发的世界,必须经过大地改造才能住人,而且其他的太空族世界也通通一样。”
阿玛狄洛说:“你的这些论调,我则是听得快要作呕了,但我仍会不厌其烦地再回应一次。一开始的时候,奥罗拉或许是个原始世界,但奥罗拉是由地球人开拓的;而其他的太空族世界,即使有些虽然由太空族所开拓,可是那些太空族却并未完全挣脱地球人的本质。现在时代不同了,当时做得到的,现在做不到了。”
阿玛狄洛龇牙咧嘴了一番,然后继续说:“不,法斯陀夫,你的政策所孕育的成果,就是逐渐创造一个被地球人占满的银河,而太空族则注定衰败灭亡。你现在就看得出这个发展了。两年前,你那趟著名的地球之旅是一个转捩点。你竟然背叛自己的同胞,鼓励那些次等人类开始扩展。短短两年内,地球人已经踏上二十四个新世界,而这个数字还在稳定增长中。”
法斯陀夫说:“别那么夸张。那些殖民者世界还没有哪个真正适合人类居住,这种情况将持续好几十年,况且并非个个都能撑下去。此外,等到这些邻近的世界一一被殖民后,这股热潮就会冷却下来,因为越远的世界越难开拓,失败的几率也越高。我之所以鼓励他们,是因为对我们自己有信心。我们只要愿意努力,仍然可以跟他们并驾齐驱,而在这种良性竞争下,双方可以一起征服整个银河。”
“不,”阿玛狄洛说,“这只是愚蠢的理想主义,再也没有任何政策比你心中的构想更具破坏力了。不论你如何努力,扩展永远都只会是单方面的。地球人将长驱直入地蜂拥到太空中,而我们必须趁早阻止,等到他们坐大可就来不及了。”
“你打算怎么做呢?我们和地球签过友好条约,里面特别注明,只要避开各个太空族世界周围二十光年的星空,我们就不会阻止他们进行扩展。他们始终严格遵守这个协议。”
阿玛狄洛说:“大家都知道有这个条约。可是大家也都知道,一旦条约内容损及强势那一方的国家利益,任何条约都会变成废纸。我根本不认同那个条约。”
“我认同,它不会成为废纸的。”
阿玛狄洛摇了摇头。“你的信念令人感动。等你不再大权在握,又怎能保证它不会成为废纸呢?”
“我还打算再掌握大权好一阵子。”
“随着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日益强大,太空族的恐惧将与日俱增,到时你的大权就保不了多久了。”
法斯陀夫说:“就算你将条约撕烂,把殖民者世界一个个毁掉,把地球重新关起来,难道太空族就会开始移民星际,扩展到整个银河吗?”
“也许不会。但如果我们决定不扩展,如果我们决定安于现状,那又会有什么差别呢?”
“那样的话,银河就不会成为人类的帝国。”
“如果不会,那又怎样?”
“太空族将会逐渐退化,逐渐衰败。即使地球一直被我们监禁起来,也不会改变这种情形,只会陪着我们退化和衰败而已。”
“那只是贵党的危言耸听之论,法斯陀夫,没有确切证据能够证明一定会发生这种事。即使真有这么一天,那也是我们的选择,至少我们不会见到那些野蛮的短命鬼继承了整个银河。”
法斯陀夫说:“你是不是在正式宣称,阿玛狄洛,只要能够阻止地球扩展,你愿意见到太空族文明走进坟墓?”
“我并不想牺牲我们自己,法斯陀夫,但如果真走到这一步,哈,没错,在我看来,与其让那些满身疾病的短命次等人类获胜,还不如牺牲我们自己呢。”
“别忘了我们是他们的后裔。”
“我们和他们已经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十亿年前,我们的祖先和虫子差不多,难道我们现在还是虫子吗?”
法斯陀夫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去。满眼怒火的阿玛狄洛并未试图拦住他。
9
丹尼尔不确定吉斯卡是否沉浸在回忆中,至少无法直接确定。原因之一,吉斯卡的表情毫无变化;原因之二,即使他沉浸在回忆中,也只是一眨眼的事,这和人类很不一样。
另一方面,很早以前吉斯卡就对丹尼尔转述了那段记忆,而现在,导致吉斯卡忆起那些往事的动机,也让丹尼尔想到了相同的往事,对此吉斯卡并未感到讶异。
他们的对话仍旧流畅地进行,却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特殊方式,仿佛两人都替对方想到了这段往事。
丹尼尔说:“依我看,吉斯卡好友,既然奥罗拉体认到了国力不如地球和那些殖民者世界,我们应该已经安然渡过以利亚·贝莱预见的那个危机了。”
“看来是这样,丹尼尔好友。”
“这都多亏你的努力。”
“是的。我让立法局一直在法斯陀夫掌握之中,我还尽可能影响了那些能够影响舆论的人。”
“但我还是感到不安。”
吉斯卡说:“我则是从头到尾每个阶段都感到不安,虽说我已尽力避免对任何人造成伤害。除了那些只需要作最轻微调整的人类——精神上的调整——其他人我一律不碰。当初在地球上,我试图将恐惧报复的心理减轻,但仅仅针对那些恐惧感原本就较小的人,而且我所折断的那些思绪,无一不是已经快要自行断裂的。而在奥罗拉,情况则刚好相反。凡是会导致奥罗拉人从这个舒适世界出走的政策,那些决策者都不愿意支持,而我只需要确保这一点,将已经很结实的思绪稍微加强即可。这么做令我陷入不安的状态,即使不算心乱如麻,也始终心神不宁。”
“为什么呢?你一手推动了地球的扩展,另一手拉住了太空族的扩展,想必这些都是你应该做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