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亲爱的兄弟姐妹,你们可以把手放下了。大家都知道,我现在讲的是银河标准语,也就是你们通用的语言。然而,我所讲的是奥罗拉式的银河标准语,我知道你们虽然听得懂,但可能会觉得我的发音很可笑,偶尔还会觉得我的遣词用字有点不知所云。你们也该注意到了我说话时有明显的抑扬顿挫——几乎好像在唱歌。只要不是奥罗拉人,听来总是觉得滑稽,就连其他太空族也不例外。
“另一方面,如果我改说索拉利式的银河标准语,也就是现在这个腔调,大家立刻会注意到抑扬顿挫消失了,而低沉的弹舌音则没完没了——尤其是碰到不该弹舌的字眼,这个特色就特别明显。”最后这句话,她故意极其夸张地弹舌。
台下爆出一片笑声,嘉蒂雅则以一脸严肃来回应。最后,她终于举起双手,做了两个利落的手势,笑声随即戛然而止。
“然而,”她继续说,“我可能再也不会回索拉利,所以再也没有机会使用索拉利方言了。而我们伟大的贝莱船长——”她转过头去,朝他的方向微微欠身,这才注意到他的额头冒出不少冷汗,“则告诉我,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送我回奥罗拉,所以我恐怕也不能再说奥罗拉方言了。这么一来,贝莱星的方言便成了我唯一的选择,我最好立刻开始练习。”
她假想腰际有一条皮带,将双手勾在上面,然后挺起胸膛,拉长下巴,脸上挂着丹吉那种不自觉的咧嘴浅笑,并刻意以低沉的声音说:“贝莱星亲爱的男女老幼,诸位首长、诸位立法者、诸位可敬的领导人,以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同胞——这样应该通通点到了,大概只漏掉了那些不可敬的领导人——”她尽可能发出一个个“喉塞音”,而且故意把“可”这个字念得好像倒抽一口气。
这回笑声更为响亮,而且持续得更久了,嘉蒂雅则面带微笑,静待笑声自动结束。毕竟,这回她是在鼓励他们自己笑自己。
等到全场终于平静下来,她改回规规矩矩的奥罗拉腔,简洁有力地说:“任何方言——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都很可笑,或说都很奇特,而这就很容易把人类划分成不同的,而且经常是互有敌意的许多族群。然而,方言只是嘴巴发出的语言。反之,无论你我或任何一个住人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应该倾听的却是内心的语言——那就没有什么方言不方言了。只要我们愿意倾听语言本身,任何方言听起来都没有任何差异。”
应该可以了。她正准备坐下,台下却又冒出另一个问题,这回是个女子的声音。
“你多大年纪?”
丹吉抿着嘴巴低声咆哮:“坐下,夫人!当作没听见。”
嘉蒂雅转头望向丹吉,他已经准备要站起来。台上其他来宾也个个紧张地把头凑向她这个方向——虽然聚光灯的强光令她看得不太真切。
她转过头来对着台下,用嘹亮的声音喊道:“台上的人都要我坐下来。请问台下的你们有多少人附和这个要求?你们怎么都沉默了?又有多少人希望我继续站在这里,诚实地回答这个问题?”
台下响起一片喝彩,众人高喊:“回答!回答!”
嘉蒂雅说:“这是群众的声音!丹吉,以及在座诸位贵宾,很抱歉,我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
她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望向聚光灯,提高音量道:“我不知道是谁在控制灯光,请恢复大厅的照明,然后关掉聚光灯。我不管超波摄影机能否继续运作,只要确定声音传得出去就行了。观众只要听得到我的声音,就不会在乎我的影像清不清楚。对不对?”
“对!”众人异口同声答道,接着“开灯!开灯!”的呼声便此起彼落。
台上某名官员无可奈何地做了一个手势,台下随即大放光明。
“这样好多了。”嘉蒂雅说,“兄弟姐妹们,现在我能看到大家了。我尤其希望看到刚才那位提问者,也就是问我年纪多大的那位女士,我希望能直接跟她当面对话。请不要闪躲也不必害羞,既然你有勇气提出这个问题,就该有勇气大大方方再问一次。”
她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一名女子从中间那几排站了起来。她有着淡棕色的皮肤,一头黑发紧紧束在脑后。她穿着一套深褐色的贴身服装,足以凸显她苗条的身材。
她以有点刺耳的声音说:“我不怕站出来,也不怕把我的问题再说一遍。请问你有多大年纪?”
嘉蒂雅冷静地面对着她,甚至感到有点喜欢这种对峙的场面。(这怎么可能呢?她在三十岁前所接受的教化,将她制约成难以忍受任何人出现在她面前,就算只有一个人也一样。现在看看她,居然毫无惧色地面对几千名听众。她虽然有几分惊讶,可是十分高兴。)
嘉蒂雅开口道:“请别坐下,女士,让我们当面交换一下意见。年龄该如何计算呢?根据一个人活在世上的年数吗?”
那位女士神态自若地答道:“我叫欣德拉·兰比德,是行星议会的一员,也就是船长口中的‘立法者’和‘可敬的领导人’之一,至少我自己希望是‘可敬的’。”(台下随即笑成一团,听众的兴致似乎越来越高了。)“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我认为通常所谓的年纪,就是指一个人到底在世上活了多少银河标准年。因此根据这个定义,我今年五十四岁。请问你多大年纪?方不方便给我们一个数字?”
“没问题。从我出生至今,已经过了两百三十三个银河标准年,所以我今年两百三十三岁——或说是你的四倍再多一点。”嘉蒂雅刻意站得笔直,她心知肚明,娇小的身材再加上昏暗的光线,使得此时的她看起来简直就像小孩。
台下响起一阵交头接耳声,左边还传来一下轻哼。她很快瞥了一眼,只见丹吉一只手按着额头。
嘉蒂雅说:“但这种计算时间的方式是全然僵化的,它所衡量的是数量而非质量。我这一生过得很平静,甚至有人会说十分无趣。在运作顺畅的社会体制保护下,我一辈子几乎无灾无难,但也因此丧失了各种求新求变的机会,再加上身旁永远少不了机器人,让我更加无忧无虑——我的日子就是过得这么刻板。
“我这辈子只有两次令我感到激动的经历,偏偏两次都有悲剧的成分。我在三十三岁,也就是比在座许多人都还年轻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还好不算长——卷入一桩谋杀案,而且成了被告。两年后,又有一段时间——也不算长——我又卷入了另一桩谋杀案。在这两起事件中,便衣刑警以利亚·贝莱都全力支持我。既然以利亚·贝莱的公子替他写过一本传记,我相信你们绝大多数人——甚至或许每一个人——都很熟悉这个故事。
“可是我现在要说,打从上个月起,生平第三桩令我激动的经历出现了。而在获悉自己必须站在诸位面前时,我心情的激动达到了顶点。在漫长的两百多年岁月中,我从未做过类似这样的事。我必须承认,完全是由于诸位的温柔敦厚,以及对我的真心接纳,我才没有落荒而逃。
“请大家想想,如果拿你们的一生和我相比,落差有多大啊。你们个个是拓荒者,住在一个有待开拓的世界上。这个世界在你们有生之年不断成长,将来还会继续成长下去。而且这个世界尚未尘埃落定,拥有无限的可能,所以每一天都是——一定都是一场冒险。气候就是最好的例子,冷热冷热不断交替。你们的气候变化多端,充满了风霜雨雪。你们没有时间好好休息一下,因为你们并非住在一个变化缓慢或毫无变化的世界上。
“许多贝莱星人都是行商,或说有志成为行商,将半辈子的时间花在太空旅行上。如果这个世界逐渐变温驯了,身为居民的你们仍有许多其他选择,例如迁往另一个开发中的世界,或是加入探寻新世界的行列,一旦找到具有潜力而未有人烟的行星,就可以大展身手,设法将它改造得适于人类居住。
“年纪若是根据一生的经历、行谊、成就以及惊喜和激动来计算,那我只能算是幼童,比在座任何一位都还年幼。我生命中绝大多数的岁月都在无所事事中度过,而诸位则刚好相反。所以,兰比德女士,我请你再讲一次,你多大年纪?”
兰比德微微一笑。“非常充实的五十四岁,嘉蒂雅女士。”
她刚刚坐下,掌声便响起来,而且持续了好一阵子。在掌声掩护下,丹吉哑着嗓子问:“嘉蒂雅女士,这种面对难缠听众的招数,到底是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她也压低声音说,“而我也从未尝试过。”
“但你还是见好就收吧。现在正要站起来的人可是我们这儿的鹰派领袖,你没必要面对像他这种人。就说你已经累了,然后就坐下来,让我们自己来应付毕斯特凡这个老家伙吧。”
“可是我并不累,”嘉蒂雅说,“我正乐在其中呢。”
嘉蒂雅看到前面几排最右边的角落果然站起来一个人,他又高又壮,还有两道又浓又密的白眉毛。他头顶上所剩不多的头发也全白了,身上的衣服却几乎是纯黑色——只有手脚的部分镶有白色条纹,一路延伸到袖子和裤管,仿佛将他的体型勾勒出一个轮廓。
他的声音低沉而悦耳。“我是汤玛士·毕斯特凡,”他说,“不过很多人都叫我老家伙,我想,主要是因为他们希望我真的老了,越快死掉越好。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因为你似乎没有姓氏,我又跟你不熟,不宜直呼你的名字。而且老实讲,我也不希望跟你熟到那种程度。
“没错,你曾经在你自己的世界上,打败你的同胞所暗藏的陷阱和武器,拯救了一艘贝莱星的太空船,对此我们表示感激。而你回敬我们的,则是一堆手足情谊之类的空话。标准的虚情假意!
“你的同胞何时觉得是我们的手足了?太空族又何时觉得和地球以及地球人有任何关系了?毫无疑问,你们太空族是地球人的后裔,这点我们不会忘记,而我们更不会忘记你们已经忘记这个事实。曾有好几百年的时间,太空族控制着整个银河,把地球人当成是既讨厌又短命而且满身疾病的动物。现在我们逐渐强大了,你就赶紧对我们伸出友谊之手,可是你手上还带着手套呢。你提醒自己别对我们嗤之以鼻,但即便如此,你还是在鼻孔里插着滤器。怎么样?我说得对吗?”
嘉蒂雅举起双手。“或许现场所有的听众,”她说,“甚至那些透过超波看到我的观众朋友,都并未注意到我戴着手套。这双手套并不显眼,但是我不否认它们的存在。而我也的确戴着鼻孔滤器,以便在不太影响呼吸的情况下,将尘埃和微生物过滤干净。此外我还会定期以喷雾清洁喉咙,而我洗澡的次数可能也有点过于频繁,这些我通通不否认。
“可是这些都跟你们无关,而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的免疫系统不够健全,我这一生过得太安逸,暴露在恶劣环境的机会太少了。这并非我自己的选择,但我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像这种不幸的遭遇,如果在座任何一位碰到了,请问你会怎么做?尤其是你,毕斯特凡先生,请问你会怎么做呢?”
毕斯特凡绷着脸说:“我会和你一样那么做,而且我还会将它视为虚弱的象征,象征着我不适合再生存下去,因此应该让位给真正的强者。你这女人,别跟我们谈什么手足情谊,你绝对不是我的姐妹。你们强盛时只会迫害我们,甚至设法消灭我们,等到你们衰弱了,才会向我们摇尾乞怜。”
台下出现一阵骚动,而且一点也不友善,但毕斯特凡完全不为所动。
嘉蒂雅轻声说:“我们在强盛时做过什么坏事,请问你还记得吗?”
毕斯特凡答道:“别担心我们会忘记,我们每天都会回忆一遍。”
“很好!这样你们就会知道该如何避免了。你们从亲身经历中,明白了恃强欺弱是不对的。因此等到强弱易势,我们成了弱者之后,你们就不会欺压我们了。”
“是啊,这种论调我听多了。当你们强盛时,从来不晓得道德为何物,如今你们居于弱势,就不遗余力宣扬道德了。”
“可是另一方面,当你们居于弱势时,虽然强者的作为令你们胆战心惊,你们对道德的坚持却从未动摇——如今你们变成强者,反倒忘记什么是道德了。相较之下,由强转弱的一方学到了道德的真谛,当然要比由弱转强的一方将之遗忘来得好。”
“你们给我们什么,我们都会照原样一一奉还。”毕斯特凡作势递出一双拳头。
“你该听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吧。”嘉蒂雅伸出双手,像是要拥抱对方,“既然谁都能从历史中找到报复的借口,你现在所说的,朋友,无异于说明恃强欺弱是正当的行为。而这么一来,你等于替太空族过去的作为找到了正当性,因此你现在根本不该抱怨。反之,我则是一直在强调,我们过去的确不该欺压你们,而你们将来同样不该欺压我们。很遗憾,我们无法改变历史,可是对于未来,我们仍然有决定权。”
嘉蒂雅顿了顿,但毕斯特凡并未立刻回应,于是她又喊道:“你们有多少人希望有个崭新的银河,而不是让悲惨的历史一再重演?”
掌声出现了,毕斯特凡却举起双手,以极其洪亮的声音吼道:“等等!等等!别当傻瓜!停下来!”
直到掌声慢慢消失之后,毕斯特凡才开口道:“你们以为这个女人相信她自己所讲的话吗?你们以为太空族真的对我们有任何善意吗?他们仍旧认为自己强大,仍旧鄙视我们,而且仍旧打算消灭我们,除非我们先下手为强。这个女人来到此地,我们便像傻瓜一样欢迎她,褒扬她。嗯,验证一下她的话吧。你们不妨向太空族世界提出造访申请,看看能否成行。就算背后有整个世界给你撑腰,像贝莱船长那样,让你得以踏上他们的世界,你又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呢?问问船长,他有没有被他们当成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