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起身走向阿玛狄洛家的餐厅,这还是瓦西莉娅头一回去那里。毕竟,阿玛狄洛是个相当孤僻的人,出了名的不把社交礼仪放在眼里。曾有不少人劝他,如果能在家里招待宾客,他的政治生涯会更为一帆风顺,但他总是礼貌地微微一笑,回应道:“这代价太高了。”
或许正因为他从来不在家中宴客,瓦西莉娅心想,所以那些家具看不出任何特色或创意。而最单调的莫过于那张餐桌以及上面的碗盘和餐具。至于墙壁,则一律是单色的垂直平面。总而言之,她想,没一样不令人倒胃口。
餐前汤品是标准的清汤,简直和那些家具一样单调,瓦西莉娅索然无味地一口口喝下去。
阿玛狄洛开口道:“我亲爱的瓦西莉娅,你知道我一向都很有耐心。如果你想写自传,我是不反对的。可是,你当真打算在我面前背诵几章吗?如果真是这样,我必须直截了当告诉你,我真的没兴趣。”
瓦西莉娅说:“再过一会儿,你就会变得极有兴趣了。话说回来,如果你真的那么迷恋失败,想要继续保持一事无成的纪录,就不妨直说吧。我会默默吃完这顿饭,然后默默离去。你真的希望这样吗?”
阿玛狄洛叹了一声。“好了,说下去吧,瓦西莉娅。”
瓦西莉娅说:“然后有一天,我设计了一个新的型样,不但比我之前的设计都要更精巧、更有趣、更迷人,而且老实讲,甚至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我很想拿给我父亲看,不巧他到其他世界开会去了。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只好暂时搁下这件事。可是我每天看着那个型样,越看越觉得有趣,越看越着迷。我终于再也等不下去,我就是做不到了。它看起来是那么美丽,如果还担心它会造成伤害,我认为那可就太荒谬了。当时我才十几岁,几乎仍是婴儿,还不算完全懂得什么是责任感,所以我用那个型样改造了吉斯卡的大脑。
“果真没有害处,这点立刻显而易见。他轻而易举通过测试,而且——在我看来——他要比以前聪明得多,理解速度也快得多。换句话说,我发觉他比以前更迷人、更可爱了。
“我很高兴,却也很紧张。我所做的事——未经法斯陀夫许可便擅自改造吉斯卡——严重违反了法斯陀夫定下的规矩,这点我很明白。可是,我当然不会把它改回来。当初在改造吉斯卡大脑时,我曾在心中自我安慰,告诉自己这个修改只是暂时性的,很快就会把它取消。然而,改造一旦完成,我就心知肚明,自己再也不会把它取消了,我就是不会那么做。事实上,为了避免影响这个结果,后来我再也没有对吉斯卡做过任何修改了。
“我也从未把这件事告诉法斯陀夫。有关这个神奇型样的一切记录都被我销毁了,因此法斯陀夫一直没有发现我私自改造过吉斯卡,一直没有!
“后来我们就分道扬镳了,我是指我和法斯陀夫,而他硬是不肯把吉斯卡让给我。我大声疾呼他是我的,拼命强调我很爱他,可是法斯陀夫的慈悲心肠——那是他一辈子都在极力炫耀的东西,什么爱是无私的,是不分大小的——从来无力阻止他的私欲。他分给我一些我根本不喜欢的机器人,但坚持要把吉斯卡留给自己。
“而他在死前,竟然把吉斯卡留给那个索拉利女人——等于最后又狠狠掴了我一巴掌。”
这时阿玛狄洛正在吃鲑鱼慕斯,但吃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你讲了这么一大堆,如果是为了帮助你把吉斯卡的所有权从那个索拉利女人手中抢过来,那就是白费力气了。我已经向你详细解释过,我绝不能推翻法斯陀夫的遗嘱。”
“其实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凯顿,”瓦西莉娅说,“更重要得多,更重要无数倍。你要我到此为止吗?”
阿玛狄洛咧嘴挤出一抹苦笑。“既然已经听了那么多,我就继续当个疯子听下去吧。”
“如果不听下去,你才是疯子呢,因为我马上要讲到重点了——我从来没有忘记吉斯卡,更没有忘记他是被人抢走的,但我就是从未想到自己曾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用那个型样改造过他。我相当确定后来我无论如何也无法重复那个结果,而根据我的印象,我在钻研机器人学的过程中,也始终没有见过那种型样,直到——直到我在索拉利上,无意中瞥见类似的设计为止。
“那个索拉利专家所设计的型样令我觉得眼熟,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绞尽脑汁想了好几个星期,终于从我的潜意识中挖掘出那段深藏的记忆,也就是两百五十年前,我凭空想出的那个独一无二的型样。
“虽然我记不清那个型样的细节,但我知道那个索拉利上的型样稍有它的影子,稍有而已。我是因为看到一个绝顶复杂的对称性,才产生了这方面的一点联想,但由于我浸淫在机器人学已经长达两百五十年,经验告诉我那个型样和精神感应有关。如果那么简单、那么无趣的型样都能令我联想到精神感应,那么我的原始设计——那个我儿时发明的、后来再也无法复制的型样——代表着什么意义呢?”
阿玛狄洛说:“你一直在强调要说到重点了,瓦西莉娅。如果我请你别再无病呻吟,别再缅怀往事,赶紧用简单明了的方式讲出重点,应该不算非常不讲理吧?”
瓦西莉娅说:“万分乐意。我要告诉你的是,凯顿,不知不觉间,我竟然让吉斯卡变成了一个精神感应机器人,而且他一直维持着这个能力。”
54
阿玛狄洛望着瓦西莉娅好一阵子,然后,由于她的故事似乎说完了,他又举起刀叉,若有所思地吃了一两口刚才剩下的鲑鱼慕斯。
然后他说:“不可能!你以为我是白痴吗?”
“我以为你是永远的输家。”瓦西莉娅道,“我可没说吉斯卡真有什么读心术,也没说他能收发字句或想法。或许那是不可能的,哪怕只是理论上。但我相当肯定他能侦测到情感以及一般的精神活动,甚至也许还能进行修改。”
阿玛狄洛拼命摇头。“不可能!”
“不可能?想想看,两百年前,你几乎已经要取得胜利,法斯陀夫是你的囊中物,而侯德主席是你的盟友。然后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突然一切都走样了?”
“那个地球人……”想起那段往事,阿玛狄洛说不下去了。
“那个地球人,那个地球人。”瓦西莉娅模仿他的口吻,“还是那个索拉利女人?都不是!都不是!其实是吉斯卡,他一直在附近,不断在感应,不断在作调整。”
“他为何要这么做?他只是机器人。”
“所以他忠于主人,忠于法斯陀夫。根据第一法则,他必须确保法斯陀夫不受任何伤害,而既然拥有精神感应,他不得不扩大解释伤害的意义。他知道,如果法斯陀夫无法实现理想,无法鼓励人类开拓其他的可住人世界,他就会感到极度失望,而在吉斯卡的精神感应心目中,那就是一种‘伤害’。他必须阻止这种事,而他也真的出手阻止了。”
“不,不,不。”阿玛狄洛万分厌恶地说,“你希望这是真的,那是出于你某种狂野的、浪漫的渴望,但渴望并不等于事实。我太清楚当时的情况了,都是那个地球人,根本不需要精神感应机器人来解释这一切。”
“后来又发生了些什么呢,凯顿?”瓦西莉娅追问,“过去两百年来,你曾经赢过法斯陀夫一次吗?当所有的事实都对你有利时,当法斯陀夫的政策显然破产时,你可曾掌握过立法局的多数民意?还有,你可曾对主席产生过足够的影响,让你自己获得真正的权力?
“这点你要如何解释,阿玛狄洛?过去两百年来,那个地球人都不在奥罗拉。他已经死了一百六十几年,只活了短短八十个年头而已。但你却继续失败——这是你一直保持的光荣纪录。即使现在法斯陀夫死了,而他的党羽四分五裂,你到底从中得到了多少利益?你是否觉得成功依旧离你好远?
“对方现在还剩下什么?那地球人不在了,法斯陀夫也不在了。一直跟你作对的是吉斯卡——而吉斯卡还在。他现在效忠那个索拉利女人,就像当年他效忠法斯陀夫一样,可是我想,那索拉利女人绝无可能喜欢你。”
阿玛狄洛脸上堆满了愤怒和挫折。“事实并非如此,并非如此,这些都是你的幻想。”
瓦西莉娅依然保持冷静。“不,我不是在幻想,而是在作解释,我解释了许多你始终无法解释的事情。难道你还有其他的解释吗?我可以提供你一道良策。把吉斯卡的所有权从那索拉利女人手中转移到我这里,然后一夕之间,你的许多阻力都会开始化为助力。”
“不,”阿玛狄洛说,“它们已经逐渐成为我的助力了。”
“你可以这么想,但只要吉斯卡仍旧和你作对,你就不会真有任何助力。不论你多么接近成功,不论你多么确定胜券在握,只要吉斯卡没站在你这边,一切都会化为泡影。这种事两百年前就发生过,现在还会再重演一遍。”
阿玛狄洛的表情突然变轻松了,他说:“嗯,仔细想想,虽然吉斯卡既不在我手里,也不在你手中,但是不要紧,因为我能向你证明吉斯卡并没有精神感应。倘若如你所说,他真具有这种能力,能把情势扭转到他喜欢的方向,或是他的主人所喜欢的方向,他又怎么会让那个索拉利女人被带到可能令她送命的地方呢?”
“送命?你在说些什么,凯顿?”
“莫非你不知道,瓦西莉娅,有两艘殖民者太空船在索拉利被摧毁了?难道你最近完全不问世事,专心在梦想那个什么型样,以及你那些改造机器人的童年英勇事迹?”
“你并不擅长挖苦人,凯顿。我听说了那则新闻,但又怎么样呢?”
“为了展开调查,又有一艘殖民者太空船要前往索拉利,它或许也会遭到摧毁。”
“是有可能。话说回来,他们应该会采取预防措施。”
“没错,他们把那个索拉利女人要了去。他们觉得她对那颗行星有足够的了解,能替他们消灾解难。”
瓦西莉娅说:“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她已经两百年没回去了。”
“对!所以她和他们一起送命的机会很大。我个人一点都不在乎这件事,甚至很乐意听到她的死讯,而我想你也一样。除此之外,这会给我们一个向殖民者世界抗议的绝佳借口,而且会让他们难以坚持那些船只是遭到奥罗拉的蓄意攻击。我们怎么可能杀害自己的同胞呢?现在的问题是,瓦西莉娅,假如吉斯卡真有你所声称的那种能力——以及那种忠心——他怎么会允许那个索拉利女人自愿参加极有可能令她丧命的行动呢?”
瓦西莉娅大吃一惊。“她是自愿去的吗?”
“那还用说,她是百分之百自愿的。我绝不可能强迫她做这种事,那会毁了我的政治前途。”
“但我不明白……”
“你只需要明白吉斯卡只是普通的机器人就行了。”
瓦西莉娅以手支颐,僵在椅子里好一阵子。然后她慢慢说道:“机器人一律不准到殖民者世界或殖民者太空船上。这就意味着她是自己去的,并没有带机器人。”
“喔,不,当然不是这样。既然他们希望她自愿走这一趟,就得接受她的随身机器人。因此同行的还有那个仿人的机器人丹尼尔,以及——”他顿了顿,嘘了一声才说,“吉斯卡。除了他还会有谁呢?所以说,你心目中的那个神奇机器人同样送死去了。他再也不……”
他越说越小声。瓦西莉娅早已站了起来,只见她满脸通红,双眼迸出怒火。
“你是说吉斯卡走了?他搭乘殖民者太空船离开了这个世界?凯顿,你可能把我们都给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