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也承认,就算他们被打败了,仍会对我们造成难以承受的伤害。”
“你要我怎么做呢?那两艘船又不是奥罗拉毁掉的。”
“说服主席发表一个声明,说奥罗拉跟这件事毫无关系,其他太空族世界也跟这件事毫无关系,所有的责任都该由索拉利独力承担。”
“你要背弃索拉利?那是懦夫的行径。”
曼达玛斯突然激动起来。“阿玛狄洛博士,难道你从未听过战略性撤退这种说法吗?我们只是用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说服太空族世界暂时退几步。只要再等几个月,毁灭地球的计划就要成熟了。对其他太空族而言,或许很难这么忍气吞声,因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可是我们心知肚明。事实上,既然你我知悉详情,不妨将这个事件视为所谓的上天恩赐。让银河殖民者把矛头对准索拉利吧,而我们则在地球上——神不知鬼不觉——准备替他们送终。还是你宁可在胜利的前夕,让我们的努力毁于一旦?”
在对方的炯炯目光瞪视下,阿玛狄洛开始不寒而栗。
52
在那两艘殖民者太空船出事之后,阿玛狄洛经历了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幸好主席愿意听从他的劝告,采用了他所谓的“高明退让策略”。虽然这是个自相矛盾的说法,却引起主席无限的遐想,何况主席自己也擅长这一招。
立法局的其他成员就很难对付了。阿玛狄洛按捺住火气,不遗余力地说明战争的可怕,如果非打不可,也一定要选择适当时机——千万别选错了。他发明了一些解释时机未到的新奇理由,试图说服其他太空族世界的领导者。而想让他们就范,奥罗拉必须将盟主的气焰发挥到极致才行。
可是,当丹吉·贝莱船长带着他的要求一路飞来之际,阿玛狄洛觉得自己再也按捺不住——实在太过分了。
“完全没有这个可能。”阿玛狄洛说,“难道我们要让这个满脸胡须,穿着奇装异服,说话谁也听不懂的家伙降落在奥罗拉?难道要我出面请求立法局同意将一个太空族女人交到他手上?太空族女人啊,那会是百分之百史无前例的举动!”
曼达玛斯淡淡地说:“你以前总是把那个太空族女人称为‘索拉利女人’。”
“对我们而言,她的确是‘索拉利女人’,可是一旦牵涉到了银河殖民者,就该将她视为太空族女人。如果让他依照计划降落在索拉利,他的太空船可能也会被摧毁,而他自己和那女人势必一起送命。那个时候,我的政敌便会振振有词地指控我蓄意杀人——而我的政治生命就可能结束了。”
曼达玛斯说:“请反过来想想,我们辛苦了将近七年,就是为了要一举毁灭地球,如今只差几个月,这个计划就要大功告成了。在这么接近大获全胜的时刻,难道我们真要冒险开战,把我们的心血付之一炬吗?”
阿玛狄洛摇了摇头。“其实我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小朋友。我若想说服立法局同意将那女人交给银河殖民者,根本不会有人理我。而我只要作出这个提议,事后就会有人用它来对付我。除了我的政治生命将岌岌可危,还可能为我们招来另一场战争。再说,谁也无法接受一个太空族女人为一个银河殖民者送命这种事。”
“你这么说,会有人以为你喜欢那个索拉利女人。”
“你知道事实刚好相反。我多么希望她早在两百年前就死了,但她现在不能这么死,不能死在殖民者太空船上。可是,我不该忘了她是你的曾曾曾祖母。”
曼达玛斯显得比平常更阴郁了一点。“这对我又有什么影响呢?我是一名太空族,我认同这个身份,也认同这个社会。我可不是从崇拜祖先的原始部落里冒出来的。”
接下来有那么片刻,曼达玛斯陷入沉默,那张瘦脸流露出一种全神贯注的表情。“阿玛狄洛博士,”他又说,“可否请你向立法局解释一下,我的这位老祖宗并不是要去当人质,而是因为她是在索拉利长大的,对那个世界有超乎常人的了解,所以能在探勘过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而这项探勘对我们和对银河殖民者同样很有用?毕竟,老实讲,难道我们不希望知道那些可恶的索拉利人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吗?只要那女人活着回来,想必会带回一份完整的报告。”
阿玛狄洛努出下唇。“或许吧,但那女人必须是自愿的,还得明白表示她了解这件任务有多么重要,而她的确希望替奥罗拉尽这份义务。反之,绝对不能逼她这么做。”
“好吧,假设我去拜访我的这位老祖宗,设法说服她心甘情愿走这一趟;又假设你透过超波告诉那位殖民者船长,他可以在奥罗拉降落,而且可以把她带走,但他必须说服她自愿跟他走,或者,不管是否心甘情愿,至少她口头上要这么说。”
“我想这么做是不会有任何损失的,但我也看不出有成功的可能。”
结果出乎阿玛狄洛意料之外,他们竟然成功了。当曼达玛斯向他报告详细经过时,他不禁听得惊讶不已。
“我提到了那批人形机器人,”曼达玛斯说,“但她显然一无所知,而我由此推断法斯陀夫当年同样一无所知,这是始终令我百思不解的问题之一。然后我开始大谈特谈我的血统,以迫使她提起以利亚·贝莱那个地球人。”
“怎么样?”阿玛狄洛厉声问道。
“没怎么样,她只是想起这个人,提了几句罢了。那个想找她的银河殖民者是贝莱的后裔,我想这么一来,可能会让她把那个银河殖民者的要求更当一回事。”
总之,这个办法奏效了。接下来这几天,阿玛狄洛觉得索拉利危机所带来的持续压力好像突然消失了。
但也只有短短几天而已。
53
在这场危机当中,至少有一点令阿玛狄洛颇为庆幸,那就是瓦西莉娅一直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如今绝非跟她见面的好时机。当他以全副精神面对一场真正危机时,可不想被任何琐事打扰,例如听到她——完全不顾法律现实——坚称某个机器人是她的。此外,她和曼达玛斯很容易为了该由谁来接掌机器人学研究院而吵起来,他同样不希望自己卷入这种争执。
反正他已经选定了曼达玛斯当自己的接班人。在这场危机中,曼达玛斯自始至终都紧盯着重大议题。当阿玛狄洛自己都觉得动摇之际,曼达玛斯仍然保持着绝对的冷静。想到那个索拉利女人可能会自愿前往索拉利的是曼达玛斯,而诱使她真正这么做的也是他。
假如他的毁灭地球计划果然成功了——非成功不可——那么阿玛狄洛可以预见曼达玛斯最后一定能当上立法局的主席。这甚至是天经地义的,阿玛狄洛难得不自私地这么想。
因此那天傍晚,他并没有怎么想到瓦西莉娅。在一小队机器人护卫下,他搭乘地面车离开研究院。车内除了机器人司机,还有两个机器人和他一起坐在后座。在寒风细雨的暮色中,那辆车将他送回自己的宅邸,随即又有两个机器人将他迎了进去。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想到瓦西莉娅。
所以说,当他发现她坐在自己的起居室,正在用他的超波电视观看深奥的机器人芭蕾——他自己的几个机器人都待在壁凹中,而她带来的两个机器人则站在她后面——他最初的反应只是单纯的惊讶,并非气她竟然闯空门。
他花了一点时间调匀呼吸,才终于能开口讲话。这时他的火气上来了,厉声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你是怎么进来的?”
瓦西莉娅相当镇定,毕竟她料到阿玛狄洛迟早会出现的。“我在这儿做什么?”她说,“当然是在等你。我进来毫无困难,你的机器人非常熟悉我的长相,也很清楚我在研究院的地位。如果我向他们保证我和你有约,他们怎么会不让我进来呢?”
“但你并未和我有约,你侵犯了我的隐私。”
“并不尽然。别人的机器人对你的信任总是有限度的。看看他们,他们的视线无时无刻不盯着我。假如我想弄乱你的东西,翻阅你的文件,或是趁你不在时动任何手脚,我向你保证那都是不可能的,我的两个机器人可不是他们的对手。”
“你可知道,”阿玛狄洛气急败坏地说,“你表现得完全不像一个太空族。你这么做太卑鄙了,我会记你一辈子。”
听到这种形容词,瓦西莉娅似乎有点脸色铁青。她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我也希望你牢牢记住,凯顿,我都为你做过些什么,而你居然对我讲这种脏话,我真想立刻走人,让你这辈子永远当个输家,就像过去两百年一样。”
“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会再输下去了。”
瓦西莉娅说:“听你这么讲,仿佛你当真这么相信了。可是,明白吗,我知道的事比你来得多。我必须告诉你,如果没有我的介入,你将永远是输家。我不在乎你心里有什么盘算,更不在乎那个尖嘴猴腮的曼达玛斯替你准备了什么……”
“你为什么要提到他?”阿玛狄洛立刻追问。
“因为我想提就提。”瓦西莉娅带着几分轻蔑答道,“不论他做了些什么,或自认正在做什么——别怕,我对细节一无所知——反正是不会成功的。我或许对细节毫无概念,却知道那是不会成功的。”
“你这是在说疯话。”阿玛狄洛说。
“如果你不想把一切都毁了,凯顿,最好还是听听这些疯话吧。不只你自己而已,还可能牵连到所有的太空族世界。尽管如此,你或许还是不想听我这一番话,总之那是你的选择。所以请问,你选什么呢?”
“我为什么要听你这番话?可有任何正当理由吗?”
“理由之一,我曾经告诉你索拉利人正准备离开他们的世界。如果你把这句话听进去,事发之际就不会措手不及了。”
“这个索拉利危机会发展成我们的转机。”
“不,不会的。”瓦西莉娅说,“你或许会这么想,但其实不会的。它只会毁掉你——无论你采取什么紧急措施都没用——除非你愿意让我畅所欲言。”
阿玛狄洛的嘴唇泛白,而且在微微发抖。正如瓦西莉娅所说,他当了两百年的输家,欠缺自信在所难免,就连这个索拉利危机也帮不上忙,因此,他虽然应该命令机器人送客了,偏偏就是欠缺这个勇气。“好吧,长话短说。”他绷着脸说。
“如果长话短说,你是不可能相信我的,所以还是让我照自己的方式讲吧。你随时可以叫我闭嘴,可是这么一来,你等于毁了所有的太空族世界。当然,我是看不到这一天的,而且将来在历史上——请注意,是银河殖民者的历史——被写成有史以来最大输家的绝不会是我。我可以开始说了吗?”
阿玛狄洛瘫在一张椅子上。“那就说吧,说完之后赶紧走人。”
“我会的,凯顿,当然啦,除非你求我——非常客气地求我留下来帮你。我可以开始了吗?”
阿玛狄洛并未回应,瓦西莉娅便径自开始:“我告诉过你,当我在索拉利的时候,曾经注意到他们设计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正子径路型样。令我觉得——非常强烈地觉得——他们是在试图制造精神感应机器人。问题是,我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呢?”
阿玛狄洛恶狠狠地说:“我可不知道你发了什么癫。”
瓦西莉娅做个鬼脸一笑置之。“谢啦,凯顿。我花了好几个月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我不像某人那么鲁钝,以为自己是在发癫,我认为那是一种潜意识的记忆。我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时我还把法斯陀夫当成我的父亲——有一天他心情大好,把他的机器人送了一个给我。你该了解,当他心情好的时候,总是会做些实验的。”
“又是吉斯卡吗?”阿玛狄洛不耐烦地喃喃道。
“是的,吉斯卡,不是他还是谁。当年我十几岁,但已经有了机器人学家的直觉,或者应该说,我生来就具有这种直觉。当时我懂得的数学非常少,却很能掌握型样的规律。其后几十年,我的数学知识稳定增长,但我在掌握型样这方面并没有多少进步。我父亲常说,‘小瓦西——’这也是他的实验,看看这类昵称会对我有什么作用,‘你对型样很有天分。’而我自己也这么想……”
阿玛狄洛说:“饶了我吧,我承认你有天分就是了。不过,我还没吃晚饭呢,你知道吗?”
“很好,”瓦西莉娅毫不犹豫地说,“那就邀我共进晚餐吧。”
阿玛狄洛一面皱眉头,一面举起手来随便做个手势。机器人显然都看懂了,立刻默默准备起来。
瓦西莉娅又说:“我很爱替吉斯卡设计新的径路型样。我常去找法斯陀夫——当时我仍将他当作父亲——把我设计的型样拿给他看。有时他会摇摇头,边笑边说,如果你在他脑中加入这个型样,可怜的吉斯卡非但不能再说话,而且会痛得不得了。我记得曾经问他吉斯卡是否真有痛觉,我父亲答道,我们并不清楚他有什么感觉,可是他的表现会像我们痛得不得了的时候一样,所以我们不妨认为他有痛觉。”
不过,有时当我又这么做的时候,他会露出开怀的笑容说道,“嗯,这个不会伤到他,小瓦西,试试看会很有意思。”
那时我就会动手。实验做完后,有时我会把它取出来,有时则会留在里面。我绝不是喜欢虐待吉斯卡,我想如果换成别人,或许会忍不住那么做。事实上,我非常喜欢吉斯卡,一点也不想伤害他。总之,当我觉得我所作的改良——我一向认为那都是改良——能够让吉斯卡说话更流利、动作更敏捷或更有趣,而且似乎毫无害处,我就会让它留下来。
“然后有一天……”
一个机器人站到了阿玛狄洛身边,由于并非真有紧急事件,它不敢打断客人的谈话。但阿玛狄洛立刻了解它的来意,问道:“晚餐好了吗?”
“好了,先生。”机器人答道。
阿玛狄洛朝瓦西莉娅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我邀请你共进晚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