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这些问题,目的不外是引诱我承认瓦西莉娅博士令我坠入情网——对啊——”他很突兀地停了一下,“我坠入了情网,就像历史小说写的那样。”他带着幽然神往的眼神想了一会儿,然后火气又回来了,“她令我坠入情网,不能自拔,这样一来,我就会替她打探法斯陀夫博士的研究,学到怎样弄坏那个名叫詹德的机器人。”
“你认为并不是这样吗?”
“不,绝对不是!”格里迈尼斯咆哮道,“我对机器人学一点也不了解,一点也不。凡是有关机器人学的问题,无论你多么仔细地对我解释,我还是完全听不懂,而我认为嘉蒂雅同样不懂。况且,我从未向任何人请教过机器人学的问题。从来没有人——包括法斯陀夫博士在内——教过我任何关于机器人学的知识。另一方面,也未曾有人建议我接触机器人学,包括瓦西莉娅博士在内。你这套烂理论根本说不通。”他将双臂向两旁一伸,“说不通的,趁早放弃吧。”
他坐了回去,将双臂僵硬地抱在胸前。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八字胡因而翘了起来。
贝莱抬头望了望那个“剥开的橘子”,它仍在一面微幅摆动,一面发出变幻不定的低沉音调和轻柔光彩。
就算自己的攻击策略真被格里迈尼斯的激烈反应打乱了,贝莱也丝毫不形于色。他说:“我了解你在说些什么,但事实上,你的确经常见到嘉蒂雅,对不对?”
“对。”
“虽然你一再求欢,她并不觉得讨厌——虽然她一再拒绝,你也并不生气?”
格里迈尼斯耸了耸肩。“我求得很礼貌,她拒绝得很客气。有什么好讨厌和生气的?”
“但你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呢?性爱显然排除在外,你们又不讨论机器人学,那你们到底做些什么?”
“性和机器人——友谊只能建立在这些上面吗?我们在一起有许多事可做。比方说,我们常常聊天。她对奥罗拉非常好奇,所以我会花很多时间介绍这个世界。要知道,她和这个世界的接触非常少。而她会花很多时间为我介绍索拉利,强调那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相较之下,我宁愿住到地球上——请原谅我这么比喻。她还会谈到逝去的丈夫,他真是个悲剧人物。嘉蒂雅是个可怜的女人,她当年的日子很不好过。
“我们会去听音乐会,我还带她去过几次艺术学院,此外我们还会一起工作,这点我刚才提到过。我们会一起研究我的设计——或是她的设计。老老实实告诉你,我并不觉得机器人艺术有什么价值,但你也知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理念。另一方面,她却很有兴趣听我解释发型的重要性——你知道吗,她自己的头发就剪得不怎么样。但绝大多数的时候,我们都在散步。”
“散步?在哪里散步?”
“没有什么固定地点,只是随便走走罢了。那是她的习惯——因为她是土生土长的索拉利人。你去过索拉利吗?——抱歉,你当然去过——在索拉利,有好些广大的属地,里面只有一两个人类,其他通通是机器人。你可以走上好几里路,完全碰不到其他人,嘉蒂雅常说,那会令你觉得整个世界仿佛都是你一个人的。当然,机器人总是在附近,以便随时留意你,照顾你,不过,当然都待在看不见的地方。来到奥罗拉后,嘉蒂雅经常怀念那种拥有整个世界的感觉。”
“你的意思是她想拥有全世界?”
“你是指某种权力欲?嘉蒂雅吗?你简直疯了。她只不过是指很怀念那种和大自然独处的感觉。我自己没什么体会,你了解吧,但我乐意迁就她。当然,索拉利那种特有的感觉不太可能在奥罗拉感受得到。你一定会碰到其他人,尤其是在厄俄斯这个都会区,而且机器人也不懂得回避人类。事实上,奥罗拉人散步的时候,通常都会有机器人陪伴——话说回来,我知道几条路,不但风景优美,而且不太拥挤,嘉蒂雅果然喜欢。”
“你自己也喜欢吗?”
“嗯,我之所以喜欢,只是因为能和嘉蒂雅在一起。一般来说,奥罗拉人都爱散步,但我必须承认自己是例外。刚开始的时候,我的肌肉叫苦连天,瓦西莉娅还因此嘲笑我。”
“她知道你去散步了,是吗?”
“嗯,有一次我跛着脚去找她,膝盖还吱吱作响,不得不解释一番。她大笑几声,然后告诉我,这是个好主意,想要向爱散步的人求欢,最好的办法就是陪她散步。‘继续努力,’她说,‘保证你还来不及再向她求欢,她就已经不再拒绝你,而且主动向你献身。’事实上,嘉蒂雅并没有那么做,但我最后还是爱上了散步,非常喜爱。”
现在他似乎已将愤怒抛到脑后,变得非常自在了。贝莱心想,他或许正在回忆散步的光景,脸上才会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当他的心思飘回到不知哪次散步的不知哪段对话之际,他看起来相当可爱——而且相当脆弱——贝莱差点回报他一个微笑。
“所以说,瓦西莉娅知道你在持续这个活动。”
“我想是吧。我开始改休周三和周六,以便配合嘉蒂雅的时间表。后来,当我将草图交给瓦西莉娅的时候,她还偶尔会拿我的‘三六散步日’开些玩笑。”
“瓦西莉娅博士参加过这个活动吗?”
“当然没有。”
贝莱换了一下坐姿,然后一面凝视着自己的指尖,一面说:“我想你们散步的时候,都有机器人陪着。”
“绝无例外。一个我的,一个她的,不过,他们都离得相当远,并没有用嘉蒂雅所谓的奥罗拉方式紧跟着我们。她说,她希望享受索拉利式的遗世独立,于是我只好配合,虽然一开始的时候,我总是转头寻找布朗迪吉的踪迹,把脖子都扭伤了。”
“陪伴嘉蒂雅的又是哪个机器人?”
“并非总是同一个。但不论是哪个,他都不会靠近,我没机会和他说话。”
“詹德呢?”
格里迈尼斯的表情立刻阴沉了几分。
“他怎样?”他反问。
“他有没有陪过你们?如果有,你就会知道,对不对?”
“那个人形机器人詹德?我当然会知道。但他从未陪过我们散步——一次也没有。”
“你确定吗?”
“百分之百确定。”格里迈尼斯面露不悦,“我猜是因为她觉得他太珍贵了,不该浪费在这种任何机器人都能执行的任务上。”
“你似乎不太高兴。你自己也这么想吗?”
“他是她的机器人,不必我来操心。”
“而你去嘉蒂雅家的时候,也从未见过他?”
“从来没有。”
“她有没有提过他?和你讨论过他?”
“我记得是没有。”
“你不觉得这有点奇怪吗?”
格里迈尼斯摇了摇头。“不觉得。我们为何要讨论机器人?”
贝莱用严峻的目光盯着对方的脸孔。“关于嘉蒂雅和詹德的关系,在此之前你有任何概念吗?”
格里迈尼斯说:“你要告诉我,他们之间有性关系?”
贝莱问:“我若这么说,你会惊讶吗?”
格里迈尼斯木然道:“是有这种事,并不算罕见。只要你喜欢,偶尔用用机器人无妨。至于人形机器人——我相信他应该惟妙惟肖——”
“百分之百惟妙惟肖。”贝莱比了一个夸张的手势。
格里迈尼斯的嘴角垮了下来。“那么,女主人将难以拒绝。”
“但她拒绝了你。嘉蒂雅宁可喜欢机器人,这会不会令你恼怒?”
“嗯,如果真是这样——我还不确定自己是否相信这件事——但若是真的,我也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机器人就是机器人,无论是女人和机器人,或者男人和机器人,都只不过是自慰罢了。”
“你当真从不知道这层关系,格里迈尼斯先生?你从未怀疑过?”
“我从没那么想过。”格里迈尼斯强调。
“你真不知道?或是你知道,但没往心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