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阿玛狄洛博士。”
“很好。我——不,应该说我们,因为研究院的成员对此事的看法一致——我们展望未来,希望能够看到人类开发出更多而且更新的世界。然而,我们不希望这种‘自择’的过程会毁掉原有的那些世界,或让它们一蹶不振,就好像——不好意思——地球那样。我们不希望新世界把我们的精华吸尽,最后只留下糟粕。这点你了解吧?”
“请继续。”
“就任何一个机器人导向的社会,例如我们自己而言,最简单的解决方案就是派机器人担任拓荒者。等到机器人把整个社会,甚至整个世界建立起来之后,我们只要去接收成果即可,无需再作任何挑选——因为新世界一定会像原有的世界那么舒服、那么适合我们,所以我们一旦抵达新世界,几乎就等于回到家了。”
“谁说机器人一定会建立人类的世界,而不会创造出机器人的世界?”
“如果我们仅仅派出普通的机器人,你这句话就完全正确。然而,我们有机会派出像丹尼尔这样的人形机器人,他们在创造自己的世界之际,自然而然会创造出我们的世界。可是,法斯陀夫博士却反对。在他的想象中,由人类自己把陌生险恶的行星改造成一个新世界,似乎存在着不少优点,那是因为他并未预见,这样做不但会损失许多宝贵生命,还会因为过程中所出现的天灾人祸,使得结果和我们所熟悉的世界完全不同。”
“正如当今各个太空族世界,不但都和地球不同,而且彼此也不一样?”
接下来几秒钟,阿玛狄洛收起开朗的笑容,显得心事重重。“实际上,贝莱先生,你说到了一个重点。我刚刚讨论的仅限于奥罗拉,太空族世界确实各有各的不同,而且绝大多数我都不太喜欢。我心知肚明——虽然这或许是我的偏见——奥罗拉这个最古老的太空族世界,就是最好而且最成功的一个。我不希望在开拓出一堆五花八门的新世界之后,其中却只有几个真正有价值。我希望能够制造许多的奥罗拉——无数个奥罗拉——因此之故,我希望在人类抵达之前,那些新世界已经被塑造成奥罗拉。对了,这正是我们自称‘母星党’的原因,我们只认同自己这颗母星——奥罗拉——其他都不屑一顾。”
“你认为五花八门并没有价值吗,阿玛狄洛博士?”
“如果那些五花八门同样优秀,或许就有价值,但如果某些——或大多数——是劣等货,对人类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准备何时展开工作?”
“等到我们有了堪用的人形机器人之后。目前为止,只有两个人形机器人问世,其中一个还被法斯陀夫自己毁掉了,剩下丹尼尔成了唯一的样本。”他不知不觉又瞥了丹尼尔一眼。
“你们何时能造出人形机器人?”
“这很难说,我们尚未赶上法斯陀夫博士的水准。”
“虽然他只有一个人,而你们群策群力,阿玛狄洛博士?”
阿玛狄洛的肩头微微抽动。“你的讽刺对我无效,贝莱先生。打从一开始,法斯陀夫就远远超越了我们,而且,虽然研究院已经成立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全力展开工作才只有两年而已。此外,我们的目标不但是要赶上法斯陀夫,而且还要超越他。丹尼尔是个优秀的成品,但他只是原型,还不算尽善尽美。”
“像丹尼尔这样的人形机器人,还需要作哪方面的改进?”
“显然必须更像真人才行。他们必须有两种性别,而且还需要有孩童的类型。如果要在新世界建立一个以假乱真的人类社会,必须有两三个世代生活其中。”
“我想我看出其中的困难了,阿玛狄洛博士。”
“毫无疑问,困难重重。你预见了哪些困难,贝莱先生?”
“如果你制造出一批人形机器人,他们酷似人类的程度到了足以建立一个人类社会,而且他们还有性别和世代之分,那么你要如何辨别他们究竟是不是真人?”
“有什么关系吗?”
“或许有。如果这种机器人太像人类,他们便有可能融入奥罗拉社会,变成人类家族的一分子——就可能不适宜担任开路先锋。”
阿玛狄洛哈哈大笑。“显然是因为嘉蒂雅·德拉玛对詹德的迷恋,让你脑袋里出现这种想法。你瞧,我从格里迈尼斯以及瓦西莉娅博士口中,多少知道了些你对那女子的调查结果。我要提醒你,嘉蒂雅来自索拉利,她对‘丈夫’两字的认定和奥罗拉人不一定相同。”
“我并没有特别想到她。我是想到奥罗拉人对性爱一向采取广义解释,即使在今天,把机器人当性伴侣也是社会能够接受的事,而那些机器人只是粗具人形罢了。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无法分辨人类和机器人……”
“别忘了还得有孩童,机器人绝对无法生儿育女。”
“但这就引发了另一个问题。机器人的寿命必须够长,因为建立一个社会可能需要好几个世纪。”
“既然各方面都得像奥罗拉人,他们无论如何必须长寿。”
“而孩童呢——也要很长寿?”
阿玛狄洛默然不语。
贝莱说:“他们会是一批刻意制造的机器人孩童,而且永远长不大——永远不会变老变成熟。这必定会形成一个相当违反人性的因素,使得这种社会的本质充满了疑虑。”
阿玛狄洛叹了一口气。“你可真是一针见血,贝莱先生。我们的确想到过要设计一些机制,使得机器人能够生育下一代,而这些子女也能够以某种方式长大成人——至少要能撑到建立起我们想要的社会。”
“然后,当人类抵达时,这些机器人的行为模式就能回归正常。”
“或许吧——如果这样比较合适的话。”
“那么生儿育女的功能呢?显然,这个机器人社会最好尽量贴近人类,对不对?”
“有可能。”
“性交,受孕,生产?”
“有可能。”
“但如果那些足以乱真的机器人,形成了一个无异于人类的社会,那么,等到真正的人类抵达之际,机器人难道不会讨厌这些新移民,甚至试图把他们赶走吗?换句话说,那些机器人对奥罗拉人的态度,会不会就像你们对地球人一样?”
“贝莱先生,那些机器人仍然会受到三大法则的约束。”
“三大法则要求的是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以及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完全正确。”
“万一那些机器人太像人类,把自己视为应当保护和服从的对象呢?他们有可能——非常理直气壮地——把自己的地位放在那些新移民之上。”
“亲爱的贝莱先生,你为何对这类事情那么关心呢?这些问题都还远在天边呢。随着时代不断进步,以及我们对问题的本质越来越了解,一定能找到解决之道的。”
“但也有可能,阿玛狄洛博士,一旦奥罗拉人了解了这些前因后果,就不再万分认同你的计划了。他们或许会转而支持法斯陀夫博士的观点。”
“是吗?法斯陀夫认为,如果奥罗拉人没有机器人帮助,就不可能自己直接开拓新世界,而在这个前提下,我们应该鼓励地球人放手去做。”
贝莱说:“我觉得这很有道理。”
“因为你是地球人,我的好贝莱。我向你保证,奥罗拉人不会乐见地球人蜂拥到一个个新世界,建立一个又一个新蜂窝,因为那样一来,数以兆计的地球人便会逐渐形成一个银河帝国,而我们太空族世界则会遭到打压——至于结果呢,最好的情况是变得弱小不堪,最坏的情况是彻底灭绝。”
“但另一个可能的结果,则是由人形机器人开拓新世界,建立起一个个以假乱真的人类社会,而真正的人类却被摒于门外。他们会逐渐建立一个机器人银河帝国,而你们太空族世界则会遭到打压,最好的情况是变得弱小不堪,最坏的情况是彻底灭绝。相较之下,奥罗拉人一定会选择由人类建立的银河帝国。”
“你怎么会那么有把握,贝莱先生?”
“我的把握来自你们这个社会的现况。我在前来奥罗拉的途中,听说你们这个世界对人类和机器人一视同仁,不作任何区分,但这个说法显然是错的。那可能只是奥罗拉人自我陶醉的一种理想状况,实际上并不存在。”
“你来这里才——多久?——不到两天吧,而你已经这么肯定?”
“没错,阿玛狄洛博士。或许正因为我是外人,所以看得很清楚,我并未受到习俗和理想的蒙蔽。比方说,机器人不得进入卫生间,就是一项明文规定的人机区分,让人类能够找到一个独立于机器人的地方。此外,你我安坐在这里,可是你看,我的机器人却在壁凹中罚站——”贝莱朝丹尼尔的方向挥挥手,“这又是另一个区分。类似这样的区分,我认为人类——甚至包括奥罗拉人——永远会乐此不疲,以保障自己的特殊性。”
“难以置信,贝莱先生。”
“一点都不难以置信,阿玛狄洛博士。你已经输了。就算你设法让奥罗拉人普遍相信詹德是法斯陀夫博士毁掉的,就算你削弱了法斯陀夫博士的政治实力,就算你的机器人殖民计划赢得立法局和奥罗拉民众的支持,你也只是争取到一点时间而已。一旦奥罗拉人看清这个计划背后的本质,他们就会转而反对你。所以说,你最好赶紧终止和法斯陀夫博士的对立,两人碰个面,谈出一个折中之道,让地球人能够着手开拓新世界,又不会对奥罗拉人或太空族世界带来任何威胁。”
“难以置信,贝莱先生。”阿玛狄洛又说了一遍。
“你别无选择。”贝莱硬生生地说。
可是,阿玛狄洛却以既从容又戏谑的口吻答道:“当我说难以置信的时候,我指的并不是你的言论,而是你居然能滔滔不绝讲那么一大串——而且认为会起作用。”
56
在贝莱的注视下,阿玛狄洛抓起最后一个小点心,一口便咬掉半块,显然吃得很开心。
“非常可口,”阿玛狄洛说,“但我未免有点太贪吃了。我刚才说到哪里?喔,对了。贝莱先生,你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秘密吗?以为我把世人还不知道的事告诉了你吗?以为我的计划虽然危险,我却泄漏给每个陌生人吗?我猜你大概会认为,只要我跟你聊得够久,就一定会说些傻话,能够让你大做文章。千万记住,我可不是那种人。我的那些计划,无论是更完美的人形机器人、机器人家庭,或是尽可能模仿人类文明,通通有案可查。凡是有兴趣的人,都能在立法局找到完整的资料。”
贝莱问:“一般大众知道吗?”
“或许不知道。一般大众对下个世纪或下个千年不会太关心,相较之下,他们对于下一餐吃什么,下一出超波剧演什么,以及下一场太空足球的赛事反而更有兴趣。话说回来,一般大众将会乐于接受我的这些计划,正如那些对它已有通盘了解的有识之士。即使有人反对,为数也不会太多,没什么关系的。”
“你能肯定吗?”
“信不信,我还真能肯定。奥罗拉人——以及整个太空族——对于地球人的强烈情绪,只怕你是难以了解的。请注意,我自己并没有这样的情绪,我能从容和你相处就是现成的例子。我对传染病没有与生俱来的恐惧,我不会妄想你身上带有恶臭,我不觉得你散发着种种令我讨厌的人格特质,我也不认为你和你的同胞正在密谋要抢夺我们的财产或谋害我们的性命——可是绝大多数的奥罗拉人都有这种倾向。或许表面上并不明显,因为面对似乎无害的个别地球人,奥罗拉人都会非常客气,可是一旦面临考验,他们的憎恨和疑虑就会浮现出来。如果告诉他们,地球人会蜂拥至一个个新世界,进而占领整个银河,他们便会大声疾呼把地球给毁掉。”
“即使另一条路是通往机器人社会?”
“毫无疑问。我们对于机器人的看法,我想你并不了解。我们对他们很熟悉,而且和他们相处融洽。”
“不。他们是你们的仆人,你们觉得高高在上。只有在这件事不受威胁的情况下,你们才会和他们相处融洽。如果你们面临被取而代之的威胁,如果有可能变成他们高高在上,你们就会出现恐惧的反应。”
“你会这么说,只是因为地球人会有那种反应。”
“不。你们不让他们进卫生间,就是一个征兆。”
“他们没有必要进去。他们不必大小便,而且他们有自己的盥洗场所——当然,也是因为他们并未具有真正的人形,否则,我们或许就不会作这种区分。”
“到时候你们只会更怕他们。”
“真的吗?”阿玛狄洛问,“那太愚蠢了。你怕丹尼尔吗?如果我能相信那出超波剧的内容——我承认其实我做不到——你对丹尼尔有着相当深厚的感情。你自己也感觉到了,对不对?”
贝莱以沉默代替回答,阿玛狄洛立刻乘胜追击。
“此时此刻,”他说,“对于吉斯卡静静站在壁凹这个事实,你可以说是无动于衷,但我能够根据你的小幅肢体语言,看出你对丹尼尔的相同处境却感到不安。你觉得他外表太像人,不该被当作机器人看待。反之,你并不会因为他酷似人类而感到害怕。”
“我是地球人。我们地球上虽然有机器人,”贝莱说,“可是并没有机器人文化。你不能拿我的例子以偏概全。”
“而嘉蒂雅,她宁愿和机器人詹德在一起……”
“她是索拉利人,你同样不能拿她的例子以偏概全。”
“那么,什么例子才不算以偏概全呢?你只是在瞎猜罢了。对我而言,如果一个机器人足够像人,就该被视为人类,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会要求我证明自己不是机器人吗?光是我貌似人类就够了。如果最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分辨人机之别,我们就不会再担心开拓新世界的奥罗拉人到底是真正的人类,或者只是外表酷似人类而已。然而——不论是人类或机器人——总之那些拓荒者是奥罗拉人,而不是地球人。”
贝莱的信心动摇了,他有点心虚地问:“万一你永远造不出人形机器人呢?”
“你为什么认定我们造不出来呢?请注意我说‘我们’,因为有很多人牵涉其中。”
“不管多少庸才加在一起,恐怕也抵不上一个天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