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作出任何结论,的确高明之至。在克里昂二世时期,帝国虽然经历短暂的复兴,可是,至少大学和图书馆已经在我们手中,或者应该说,在我们的先辈掌握之中。想要从图书馆移走任何资料,不可能瞒得过第二基地的发言者。事实上,如果真有这种企图,奉命执行的人一定就是当时的发言者,只不过垂死的帝国不知道他们的底细。”
坚迪柏顿了顿,郑发言者却不吭声,只是睁大眼睛瞪着他。
于是坚迪柏继续说:“在谢顿的时代,图书馆里一定还藏有地球的相关资料,因为当时‘起源问题’的研究十分盛行。此后第二基地便接掌图书馆,也不可能有机会让人把资料搬走。如今,图书馆里却没有任何相关资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德拉米不耐烦地插嘴道:“你的两难命题可以到此为止,坚迪柏,我们都听懂了。你心目中的答案是什么?是你自己把那些资料搬光的?”
“正如往常一样,德拉米,你的确一语中的。”坚迪柏对她点头致敬,极尽讽刺之能事(她的反应则是微微扬起嘴角)。“可能的答案之一,是第二基地某位发言者监守自盗。这个人知道如何支配图书馆员,而不会在他们心中留下记忆;也知道如何使用电脑,而不会在其中留下记录。”
第一发言者桑帝斯涨红了脸。“荒唐,坚迪柏发言者,我无法想象有任何发言者会这么做。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即使基于特殊原因,某位发言者将地球的资料移到别处,又为何要隐瞒圆桌会议其他成员?不论是谁想对图书馆动手脚,被发现的机会都相当大,他为什么要冒这种葬送前途的危险?更何况,我认为即使是本领最高强的发言者,也不可能做得天衣无缝,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这样说来,第一发言者,德拉米发言者认为是我自导自演的这种说法,您必然不会同意。”
“我当然不同意。”第一发言者说,“我有时难免怀疑你的判断力,但我尚未认为你已经完全疯狂。”
“那么,第一发言者,这件事就应该从未发生过。有关地球的资料应该仍在图书馆里,并未被人取走,因为我们已经否定了一切可能——可是那些资料的确不见了。”
德拉米故意装出厌烦的模样说:“好啦好啦,我们快点结束这个问题吧。我再问你一遍,你心目中的答案是什么?我肯定你心中必定有个答案。”
“只要你能肯定,发言者,我们也都能够肯定。我的看法是,图书馆曾遭到某个第二基地成员洗劫,当时此人受到某种神秘外力的控制。由于有那个力量暗中襄助,一切过程才会神不知鬼不觉。”
德拉米哈哈大笑。“结果还是被你发现了。你——不受控制又无法控制的你。假如这个神秘力量的确存在,你怎么会发现那些资料失踪了?你为何不会受到控制?”
坚迪柏严肃地说:“这可不是好笑的事,发言者。他们的想法也许跟我们类似,认为一切干涉都必须尽量节制。几天前,当我的生命受到威胁时,我首先想到的不是保护自己,而是避免碰触那个阿姆人的心灵。他们也可能抱持着同样的态度,一旦感到安全无虞,就会停止一切干涉。这才是真正的危险,是致命的危险。我之所以能发现这件事,或许意味着他们不再有所顾忌。而他们之所以不再有所顾忌,或许就代表他们认为已经赢了。而我们,还在这里继续玩我们的游戏!”
“可是他们如此大费周章,目的究竟何在?有任何可能的目的吗?”德拉米追问道。她一面说,一面双脚搓着地板,还不自觉地咬着嘴唇。随着圆桌会议对这个问题愈来愈有兴趣,愈来愈关心,她感到自己的势力在渐渐消退。
坚迪柏答道:“假设——第一基地仗着强大的有形力量,正在全力寻找地球的下落,却故意做得像是将那两人放逐,希望我们误以为事实仅是如此。但是,如果只是遭到放逐,那两个人为何拥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太空船,能在一小时之内,航行一万秒差距?”
“至于我们第二基地,我们一直未曾试图寻找地球,而且显然有人暗中动了手脚,阻止我们接触任何有关地球的资料。第一基地眼看就要找到地球了,我们却连第一步都没有跨出去,这样……”
坚迪柏顿了一下,德拉米就抢着说:“什么这样那样?赶紧把你的童话说完。你到底知不知道任何真相?”
“我并非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发言者。对于扑天盖地而来的阴谋,我至今尚未完全参透,但是我确实知道有阴谋存在。我不知道寻找地球有什么意义,但能肯定第二基地正面临极大的危险,而谢顿计划和全体人类的未来也遭到波及。”
德拉米猛然起立,脸上毫无笑容。她用激动却勉力控制住的声音说:“废话!第一发言者,赶快制止他!现在所讨论的是被告的不当言行,他却讲些不仅幼稚而且毫不相干的话。他编出一堆令人费解的理论,只有他自己才觉得有道理,但他休想借此脱罪。我主张对此项议题立即进行表决,一致赞成定罪!”
“且慢!”坚迪柏厉声道,“据我所知,我有机会为自己辩护,而我还剩下一条辩词——只剩最后一条。请让我先提出来,然后你们就可以进行表决,我不会再有任何异议。”
第一发言者揉了揉疲倦的双眼。“你可以继续,坚迪柏发言者。让我提醒圆桌会议成员——将遭到纠举的发言者定罪,是一件重大的决定,而且根本没有前例可循。我们的做法,不能显得没有给被告充分答辩的机会。此外别忘了,即使我们对裁决感到满意,后人却不一定会这么想。我不相信任何阶层的第二基地分子,会对历史评价有丝毫的忽视,更遑论圆桌会议的发言者。让我们树立一个典范,以便确定在未来的许多世纪,后代的发言者都会赞同我们的做法。”
德拉米尖刻地说:“我们这样做很可能会丢脸,第一发言者,后人会讥笑我们多此一举。允许被告继续答辩,只是您个人的决定。”
坚迪柏深深吸了一口气。“第一发言者,既然您作出如此的决定,那么我希望传唤一名证人。她是我三天前遇到的一名年轻女子,如果不是她见义勇为,当天我根本无法出席圆桌会议,而不只是迟到而已。”
“你提到的这名女子,圆桌会议的成员认识吗?”第一发言者问道。
“不认识,第一发言者,她是这颗行星的原住民。”
德拉米的双眼立刻睁得老大。“一、个、阿、姆、女、子?”
“没错!正是!”
德拉米叫道:“我们跟这种人有何干系?他们讲的话通通毫无用处。他们简直不存在!”
坚迪柏咬住紧抿着的双唇,这种表情绝不会被误认为是笑容。他厉声说道:“所有的阿姆人,肉身当然都存在。他们也是人类,在谢顿计划中扮演自己的角色。第二基地间接受到他们的保护,因此他们的角色极为重要。德拉米发言者竟然说出这么没人性的话,在此我要跟她划清界线,并且希望她的发言能保留在会议记录中,以便日后作为她不适于担任发言者的佐证。圆桌会议其他成员,是否也同意她的惊人之语,反对我的证人出席?”
第一发言者说:“发言者,传唤你的证人。”
坚迪柏的表情这才松弛下来,回复到发言者遭受压力时应有的冷漠。他的心灵早已严阵以待,同时布下重重禁制。但在那道防御工事后面,他意识到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自己已经赢了。
2
苏拉·诺微看来十分紧张。她的双眼睁得很大,下唇微微发颤,胸部轻微起伏,双手则慢慢地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她的头发全部梳到后头挽成一个髻,被太阳晒黑的脸孔不时抽搐着。她还不自主地抚着长裙的裙褶,同时迅速打量着圆桌会议的成员——一位发言者接着一位发言者,大眼睛里充满敬畏之意。
众人也纷纷回望她,眼中透出不同程度的轻视与不自在。德拉米则将目光射向诺微头顶的正上方,故意忽视她的存在。
坚迪柏小心翼翼地轻抚她的心灵表层,让她放松心情。其实轻拍她的手,或者抚摸她的面颊也能达到这个目的,可是此时此地,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可能那么做。
然后他说:“第一发言者,我得降低这名女子的意识灵敏度,以免她的证词受到恐惧的干扰。您想不想观察一下?其他人想不想?诸位若有兴趣,请跟我一起来,以便确定我并没有修改她的心灵。”
诺微被他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这点坚迪柏倒是不惊讶。坚迪柏知道,她从未听过第二基地高层人士之间的交谈,从来没有体验过那种语音、声调、表情以及思想的迅速古怪组合。然而,她的恐惧来得急去得快,当他收服她的心灵之后,那股恐惧立即消失无踪。
她的脸上现出一片平静。
“你身后有张椅子,诺微,”坚迪柏说,“请坐下来。”
诺微以笨拙的动作,向众人微微屈膝致意,然后便坐了下来,上身仍保持着直挺挺的姿势。
她的发言颇为清楚,不过每当她的阿姆口音太重,坚迪柏就会要她重复一遍。为了表示对圆桌会议的尊重,坚迪柏必须维持正式的言语,所以有时也得重复自己的问题,才能让她会过意来。
坚迪柏与鲁菲南发生冲突的经过,她描述得相当详细。
坚迪柏问道:“诺微,这些经过都是你亲眼见到的吗?”
“非也,师傅,不然我早出来阻止了。鲁菲南系一个好汉子,但脑袋不大灵光。”
“可是你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讲了出来。你怎么可能没有看到整个过程呢?”
“鲁菲南告诉我的,我逼问他,他感觉惭愧。”
“惭愧?你知不知道,他过去有没有做过这种事?”
“鲁菲南?没有,师傅,他很温和,虽然个子很大。他不系爱打架的人,并且很惊怕邪者,他常常说他们伟大,并且具有力量。”
“当天他遇到我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这种感觉呢?”
“这事很奇怪,搞不懂为什么。”她摇了摇头,“他当时不系他自己。我对他说:‘你这个大笨头,怎么可以攻打邪者?’他说:‘我不知晓怎么回事,我好像系不在那里,站在一旁看着那个不系我自己。”
郑发言者插嘴道:“第一发言者,让这名女子转述那名男子的话有什么意义?难道不能把那名男子找来,当面询问他吗?”
坚迪柏说:“当然可以。等到这名女子作证完毕,圆桌会议若想听取更多的证词,我随时可以传唤卡洛耳·鲁菲南——就是最近找我麻烦的那个人——出席作证。但如果认为没有必要,当我问完这位证人之后,圆桌会议即可直接进行判决。”
“很好,”第一发言者说,“继续询问你的证人。”
坚迪柏又问:“而你呢,诺微?你这样出面阻止一场冲突,像不像你平日的作为?”
诺微一时之间并未回答,她的两道浓眉稍微挤在一起。直到眉头再度舒展,她才说:“我不知道,我不希望邪者受到伤害。我不得不做,心里头想也没想,我就站在你们中间。”顿了顿之后,她又说,“下次还有需要,我还会再做。”
坚迪柏说:“诺微,你现在要睡着了。你什么也不会想,你会好好休息,连梦都不会做。”
诺微含糊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就闭上眼睛,将头仰靠在椅背上。
坚迪柏等了一会儿,然后才说:“第一发言者,恭请您跟我一起进入这名女子的心灵。您将发现它极为单纯匀称,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您将目睹的现象,也许永远无法在别处见到。这里,还有这里!您观察到了吗?如果其他诸位也有兴趣,一个一个进来会比较容易些。”
会场中不久便响起一片嘁嘁喳喳。
坚迪柏问道:“各位还有任何疑问吗?”
德拉米说:“我怀疑,因为……”她突然打住,因为她看到了连她也无法形容的现象。
坚迪柏替她把那句话说下去:“你认为我为了作伪证,事先重塑过这个心灵?所以说,你认为我有本事进行如此精细的微调——让一条精神纤维显著地变形,但周围的结构完全不受任何影响?我如果能这么做,又何必用这种方式和你们周旋?何必让我自己遭到受审的耻辱?何必苦口婆心地想说服你们?如果这名女子的心灵真是我的杰作,那么除非你们有万全准备,否则全都不是我的对手。事实则是,这名女子的心灵所受到的调整,是你们谁也做不到的,而我自己也一样,但这种事又确实发生了。”
他顿了顿,轮流瞪视每一位发言者,最后将目光停驻在德拉米脸上。然后,他缓缓说道:“现在,如果还有任何需要,我立刻就传唤那名阿姆农夫卡洛耳·鲁菲南。我曾经检查过他,他的心灵被相同的手法调整过。”
“没有这个必要了,”第一发言者露出惊骇的表情,“我们刚才看到的,实在是震撼人心的景象。”
“既然如此,”坚迪柏说,“我可否唤醒这名阿姆女子,然后请她退席?我已经安排好了,外面会有人照顾她。”
坚迪柏轻轻扶着诺微,将她送出会议厅,然后继续进行陈述。他说:“让我很快作个总结。由此可知,心灵能够被如此改造,这种手法是我们望尘莫及的。通过这种方式,就能让图书馆员将地球的资料偷走,他们自己浑然不觉,而我们也一样。我们也已经知道,对方是如何精心安排,令我无法准时出席圆桌会议。我受到生命威胁,然后有人救我脱险,最后的结果是我遭到纠举。这一连串看似顺理成章的事件,最后导致我因此丧失决策权,而我所主张的行动方针,那些会威胁到对方的主张,从此就会胎死腹中。”
德拉米上身前倾,她显然也受到震撼。“如果那个秘密组织真那么高明,你又如何能发现这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