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过你,”康普说,“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
“别胡扯了,年轻人。你是一位议员,这就表示你必定生在联邦的某个世界。我记得你刚才说过,是司密尔诺。”
“没错。”
“很好,那么你所谓的‘祖上传下来’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是说,由于你具有天狼星区基因,所以生来就熟悉天狼星区有关地球的神话传说?”
康普显然吃了一惊。“不,当然不是。”
“那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康普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整理思绪,然后才用平静的口吻说:“我的家族保有许多关于天狼星区历史的古籍,我说祖上传下来是这个意思,而不是指遗传。这种事不宜对外张扬,尤其是对一个热衷政治前途的人而言。崔维兹似乎认为我逢人便说,可是请相信我,我只对好朋友才提。”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悲愤:“理论上,基地公民人人平等,可是出身于联邦原始成员的公民,却比其他世界的人更平等些。至于那些跟联邦之外的世界有渊源的人,则是所有的公民中最不平等的。但是,别提这种事了。除了那些古籍,我还曾经走访好些古老世界。崔维兹——喂,回来啊——”
此时崔维兹离开了座位,信步走到大厅一角,透过一扇三角窗向外望去。这种窗子可以让人饱览天空的景色,却不会看到多少街景——一来有助于采光,二来更加保障隐私。崔维兹在窗前踮起脚尖,向下望了望。
不久他又跨过冷清的大厅,回到了原地。“窗子的设计挺有意思。”他说,“议员先生,你在叫我吗?”
“是的,还记得我大学毕业后的那趟旅行吗?”
“刚毕业的时候?我记得非常清楚。我们是哥儿们,永远的哥儿们;义结金兰,两人联手天下无敌。你去做你的长途旅行,我怀着满腔热血加入舰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不想跟你一块去——有一种直觉叫我别去,但愿那种直觉一直跟着我。”
康普没有上钩,他径自说下去:“我造访了康普隆,根据家族口耳相传,我的祖先就是来自那里,至少父系祖先可以确定。很久以前,该处尚未并入帝国的时候,我们那个家族还是统治阶级,我的姓氏便是源自那个世界,起码先人是这么说的。康普隆所环绕的那颗恒星,有个古老而充满诗意的名字:天苑肆。”
“那是什么意思?”裴洛拉特问道。
康普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它有什么意思,反正这就是传统。那是个古老的世界,人们活在无数的传统中。他们拥有许多关于地球历史的详尽记录,但没有人愿意多提。他们对地球有着迷信式的恐惧,每当提到这个名字,他们都会举起双手,食指和中指交叉,借此祛除霉运。”
“你回来之后,有没有向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当然没有,谁会感兴趣呢?我也不想强迫任何人听这个故事。得了吧!我有我的政治前途,我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就是强调我的异邦出身。”
“那颗卫星又如何?描述一下地球的卫星。”裴洛拉特紧紧逼问。
康普似乎十分惊讶。“我没听说过有什么卫星。”
“它究竟有没有一颗卫星?”
“我不记得曾经读到或听说过。但我可以确定,如果你去查询康普隆的记载,一定能找到正确答案。”
“可是你一无所知?”
“我对那颗卫星毫无概念,一点印象也没有。”
“唉!地球又是如何变得充满放射性?”
康普只是摇头,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裴洛拉特说:“好好想一想!你一定听过些什么。”
“那是七年前的事,教授,当时我不知道今天会被你这样逼问。的确有某种传说,被他们视为历史……”
“什么传说?”
“地球出现放射性……受到帝国的排斥和蹂躏,因而人口锐减……地球设法摧毁帝国……”
“一个垂死的世界,打算摧毁整个帝国?”崔维兹忍不住插嘴。
康普为自己辩护道:“我说过那只是传说,细节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在这个传说中,贝尔·艾伐丹占了一席之地。”
“他是谁?”崔维兹问。
“是个历史人物,我考查过他的事迹。他生于帝国早期,是一位闻名银河的正牌考古学家,坚决主张地球位于天狼星区。”
“我听过这个名字。”裴洛拉特说。
“他是康普隆的民族英雄。听我说,如果你们想知道详情,就该到康普隆去,在这里穷逛毫无用处。”
裴洛拉特问道:“根据他们的说法,地球计划如何摧毁帝国?”
“我不知道。”康普的声音中透出几分不悦。
“放射性跟这件事有关吗?”
“我不清楚。在某些传说中,提到地球曾发展出什么心灵扩张器,叫作神经元突触放大器,或是诸如此类的东西。”
“他们造出了超心灵吗?”裴洛拉特用绝对难以置信的口气问道。
“我认为没有。我只记得那玩意并不灵光,它能使人变聪明,但会因此短命。”
崔维兹说:“这可能只是个道德寓言。如果你追根究底,反倒会把原有的线索搞混了。”
这句话惹恼了裴洛拉特,他转向崔维兹说:“你又懂得什么是道德寓言?”
崔维兹扬了扬眉。“你我的专业领域或许不同,詹诺夫,但这并不代表我完全不懂。”
“康普议员,关于所谓的神经元突触放大器,你还记得些什么别的吗?”裴洛拉特继续追问。
“没有了,而且我拒绝再接受任何盘问。听好,我奉市长之命跟踪你们,她可没有指示我和你们直接接触。我现在这样做,只是为了警告你们被人跟踪这件事实,同时还要告诉你们,姑且不论市长有何目的,你们都只是她的工具。除此之外,我不该跟你们多作讨论,可是你们突然提到地球,令我吃了一惊。好啦,让我再重复一遍:不论过去存在过什么——贝尔·艾伐丹也好,突触放大器也好,任何东西都好——都和现在的一切毫不相干。我再强调一次:地球是个已经死去的世界。我郑重建议你们到康普隆去,你们在那里会找到想知道的一切,总之赶快离开这里吧。”
“而你,当然会尽职地向市长报告,说我们转往康普隆去了,而且你会继续跟踪,以确定我们没有开溜。或许,市长早就知道这一切。我能想象,你刚才对我们说的每一个字,可能都是市长授意的,她还仔细帮你排练过呢,因为根据她的计划,我们必须到康普隆去。对不对?”
康普的脸色煞白,他猛然站起来,尽力控制住激动的情绪,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我试图向你解释,我试图帮助你,现在我真后悔。你去跳你的黑洞吧,崔维兹。”
说完他立刻转身,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去。
裴洛拉特似乎有点震惊。“你这样做是不智之举,葛兰,老伙伴,我本来可以从他口中得到更多的资料。”
“不,你办不到。”崔维兹用严肃的口气说,“凡是他不准备让你知道的事,你休想从他嘴里套出来。詹诺夫,你不了解这个人。连我也是直到今天,才认清他的真面目。”
3
崔维兹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陷入了沉思。
裴洛拉特一直不敢打扰他,最后还是忍不住说:“我们要在这里坐一夜吗,葛兰?”
崔维兹吓了一跳。“不,你说得对,我们还是到人多的地方比较好。走吧!”
裴洛拉特马上站起来,又说:“不可能有人多的地方,康普说今天是什么沉思日。”
“他是这么说的吗?我们刚才来的时候,路上难道没有车子吗?”
“对啊,是有一些。”
“我看还真不少哩。此外,当我们进入市区时,它难道是一座空城吗?”
“那倒也不像。话说回来,你必须承认此地几乎没有人迹。”
“是的,没错,这点我特别注意到了。但还是走吧,詹诺夫,我肚子饿了。附近一定有吃饭的地方,而且我们吃得起好东西。我们总该有办法找到一家好餐厅,尝一尝赛协尔的新奇口味,但如果我们没勇气尝试,还是可以吃些银河标准菜肴。来吧,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对你说说我认为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4
崔维兹靠回椅背上,感觉浑身舒畅,好像元气都恢复了。就端点星的标准而言,这家餐厅不算豪奢,但各方面都显得新奇。在餐厅的一角,有个烹饪用的明火炉,整个餐厅都被烤得暖融融的。肉类都切成小块,刚好可以一口一块,并且配有各种辛辣调味酱。肉块包在一片片又湿又凉又光滑、还有淡淡薄荷香的绿叶里,可以直接用手抓着吃,不必担心被烫到,也不会沾得满手油腻。
侍者特别向他们解释,要连肉带叶一口吃下去。那位侍者显然常常招待外星客人,当崔维兹与裴洛拉特拿着汤匙,小心翼翼地盛取冒着热气的肉块时,他在一旁露出慈父般的笑容。而当他们发现绿叶不但可以中和肉块的温度,又能保护手指头的时候,侍者显然觉得十分欣慰。
崔维兹赞叹道:“太可口了!”吃完后决定再叫一客,而裴洛拉特也不例外。
接着他们又吃了一客松软微甜的点心,侍者便端来咖啡。两人发现咖啡竟带有焦糖味,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又不约而同地加了些糖浆,这个举动令一旁的侍者大摇其头。
然后,裴洛拉特问道:“好啦,刚才在旅游中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是指康普那件事?”
“难道我们还有别的事该讨论吗?”
崔维兹四下望了望。他们坐在一个深陷的壁凹里,但隐密性仍然有限,好在餐厅高朋满座,鼎沸的喧哗刚好是最佳的掩护。
他压低声音说:“他跟踪我们到赛协尔,这件事难道不奇怪吗?”
“他说他具有跟踪的直觉。”
“没错,他曾在超空间竞逐中拿到大学组冠军,直到今天我才感到这也有问题。我相当清楚,如果一个人训练有素,练成一种直觉反射,就能根据一艘船舰的准备动作,判断它会跃迁到哪里去。可是我无法理解,康普如何能判断一连串的跃迁。我当初只负责首度跃迁的准备工作,后面的都交由电脑处理。康普当然能判断我们的首度跃迁,但是他究竟有什么魔法,能够猜到电脑最里头的数据?”
“可是他做到了,葛兰。”
“他的确做到了。”崔维兹说,“我唯一想象得到的答案,就是他事先知道我们准备去哪里。他是预知结果,而并非靠判断。”
裴洛拉特考虑了一下。“好孩子,这很不可能。他怎么会知道?在我们登上远星号之前,连我们自己都还没决定要去哪里。”
“这点我知道。沉思日这种说法又如何?”
“康普并没有骗我们。刚才进餐厅的时候,我们问过侍者,他说今天的确是沉思日。”
“没错,他这么说过,但他是在强调餐厅并未休业。事实上,他说的是:‘赛协尔城不是穷乡僻壤,我们今天照常营业。’换句话说,今天的确有人闭门沉思,可是大城市不作兴这一套;城里人多少有些世故,不像乡下人那么虔诚。因此今天的交通繁忙依旧,或许比平常日子好一点,但仍算是够忙的。”
“可是,葛兰,当我们在旅游中心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人走进来。我注意到了,没有一个人进来过。”
“我也注意到了,我甚至走到窗口,向外看了一下。结果我清楚看到,周围街道上有不少行人和车辆,但就是没有人走进来。沉思日是个很好的借口,若非我打定主意,不再相信这个异邦人养的,我们绝不会对这个幸运时机感到怀疑。”
裴洛拉特问道:“那么,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我认为答案很简单,詹诺夫。这个人即使在另一艘太空艇上,仍然能在我们决定目的地之后,立刻知道我们准备去哪里;这个人还能在一个热闹的地区,让一座公共建筑保持无人状态,以便适合我们三人密谈。”
“你是要我相信,他有办法制造奇迹?”
“正是如此。搞不好康普正是第二基地的特工,因而可以控制他人心灵;搞不好他能在另一艘太空艇中,读取你我的心灵内容;搞不好他能迅速闯过太空海关站;搞不好他能用重力推进降落,而使边境巡逻不加理会;搞不好他能运用心灵影响力,使得路人都不想进入旅游中心。”
“众星在上,”崔维兹现出愤慨的神情,继续说,“循着这条线索,我可以一直追溯到刚毕业的时候。我并没有跟他一起旅行,我记得是我自己不想去。这是不是他影响了我呢?一定是他必须单独行动,他真正的目的地又是哪里呢?”
裴洛拉特把面前的杯盘推开,好像是想腾出一点地方,以便有足够的思考空间。没想到这个动作却召来了机械茶房——一个自动的小餐车,于是两人便将杯盘与餐具移到餐车上。
等到餐车离去后,裴洛拉特才说:“这可是疯狂的想法,别忘了,任何事都有可能自然发生。一旦你开始怀疑有人在控制一切,你就会顺着这个思路解释每一件事,从此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或任何事。别这样,老伙伴,这些都是偶发事件,端看你如何解释,可别陷入妄想而不能自拔。”
“我也不愿过度乐观而无法自拔。”
“好吧,那就让我们用逻辑来推理一番。假设他是第二基地的特务,他为何要冒着让我们起疑的危险,而把旅游中心腾空呢?他究竟说了什么重要的事,即使附近有几个人——而且大家一定各忙各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相当简单,詹诺夫。他得将我们的心灵置于严密观察之下,不希望有其他的心灵造成干扰。也就是说不要有杂讯,不要有造成紊乱的机会。”
“这又是你自己的解释。他跟我们的那番对话,到底又有什么重要性?我们大可认为,正如他自己坚称的那样,他来找我们,只是为了解释他的作为,并且向你道歉,同时警告我们可能出现的麻烦。除此之外,他还可能有什么其他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