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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市长(2)


  当哈定滔滔不绝时,约翰·李曾经突然站起来走出去,现在才又回来。哈定刚说完话,约翰便凑到这位上司耳边,说了一句耳语,并交给哈定一根铅筒。然后,约翰狠狠地瞪了代表团一眼,才坐回他的原位。

  哈定双手来回转弄那根圆筒,又眯着眼看了看代表团的成员。然后他突然用力一扭,将圆筒打开来。只有瑟麦克一个人忍住好奇心,没有向滚出的纸卷瞄上一眼。

  “各位,总而言之,”哈定说,“政府自认了解自己在做什么。”

  他一面说一面读着。纸卷上写满许多行复杂而无意义的符号,但只有在一角用铅笔写的三个字,才传递了真正的讯息。哈定只瞄了一眼,就随手将它丢进焚化槽。

  “只怕会面该结束了。”哈定说,“很高兴见到各位,谢谢你们的光临。”他敷衍地跟四个人一一握手,他们便鱼贯而出。

  哈定几乎忍不住又要哈哈大笑,但直到瑟麦克与三名年轻伙伴走远之后,他才放纵地“咯咯”干笑几声,并对约翰露出愉快的笑容。

  “约翰,你喜欢刚才那场吹牛比赛吗?”

  约翰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我可不认为他在吹牛。你得小心对付他,下次选举他很可能会胜利,正如他所声称的那样。”

  “嗯,很可能,很可能——如果在此之前,什么也没发生的话。”

  “哈定,这次要小心别弄巧成拙。我说过,这个瑟麦克拥有一批追随者。万一他在下次选举之前就采取行动呢?你我也曾使用武力达到目的,虽然你口口声声反对武力。”

  哈定扬起一边的眉毛。“约翰,你今天非常悲观。而且也非常矛盾,否则你不会提到武力。还记得吧,当年我们的小小政变,没有令任何人丧命。那是在适当时机所采取的必要手段,过程平和、毫无痛苦,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至于瑟麦克,他反对的和我们当年完全不同。你我可不是百科全书编者,我们有万全准备。老战友,派你的部下好好盯着他们。别让他们知道自己受到监视——但眼睛放亮点,明白吗?”

  约翰苦笑几声。“哈定,我如果事事要等你下令,那也太差劲了,对不对?瑟麦克和他的手下,已经被监视一个月了。”

  市长咯咯笑了起来。“你先下手为强啊?很好。对了,”他又轻声补充道,“维瑞索夫大使即将回到端点星,我希望他只是暂时停留。”

  约翰沉默了一下子,似乎有点担心,然后才问:“刚才收到的讯息就是这件事吗?事情已经爆发了吗?”

  “我不知道。在没见到维瑞索夫之前,我什么都不清楚。不过,也许真的爆发了吧。毕竟,那些事必须在选举之前发生。你怎么脸色那么难看?”

  “因为我不知道事情会有什么结果。哈定,你太深沉了,什么事都藏在心底。”

  “连你也这么说?”哈定喃喃道,接着又提高音量说:“这是否代表你也要参加瑟麦克的新政党?”

  约翰只好勉强挤出笑容。“好吧,好吧,算你赢了。我们去吃午餐如何?”

  哈定被公认是一位出口成章的人,不少格言警语据说都出自其口,不过有许多可能是伪托的。无论如何,据说他曾在某个场合,说过下面这句话:

  “光明磊落总有好处,尤其对那些以卖弄玄虚著称的人。”

  波利·维瑞索夫曾经多次遵照这句忠告行事,因为他已经以双重身份在安纳克里昂待了十四年——维持那种双重身份就好像是赤脚在灼热的金属上跳舞。

  对于安纳克里昂人民而言,他是一位教长,是基地派来的代表。在他们那些“蛮子”心目中,基地是一切神秘的根源,也是他们的宗教圣地——这个宗教是借着哈定的助力,在过去三十年间所建立的。由于这个身份,维瑞索夫自然受到极度的尊敬。他却觉得无聊得可怕,因为他打心底讨厌那些以他自己为中心的宗教仪典。

  但是安纳克里昂的国王——不论是已去世的老国王或是他目前在位的孙子,他们都将维瑞索夫视为基地这个强权派来的大使,对他的态度是又迎又惧。

  整体而言,这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今天是三年来第一次回基地,他是抱着度假的心情回来的,虽然那些麻烦的意外也非要他回来一趟不可。

  由于并非首次必须在绝对机密的情况下旅行,他又采取了哈定“光明磊落”的策略。

  他脱下神职人员的法衣,换上了便服——这样做已经算是度假。然后他搭乘定期太空客船回到基地,还故意坐二等舱。刚抵达端点星的太空航站,他就赶紧穿过拥挤的人潮,走到公共影像电话亭,打电话到市政厅去。

  他说:“我名叫简·史迈,今天下午和市长有约。”

  接电话的是一位声调平板无力、办事效率却很高的年轻女子。她立即打了另一通电话请示,然后用干涩、单调的声音告诉维瑞索夫说:“先生,哈定市长将在半小时后见您。”然后荧光屏上的画面便消失了。

  挂上电话后,这位驻安纳克里昂大使买了一份最新的《端点市日报》,悠闲地踱到市政厅公园,坐在他找到的第一张长椅上,阅读报上的新闻评论、体育版与漫画来打发时间。半小时后,他把报纸挟在腋下,走进了市政厅的会客室。

  在此期间,根本没有任何人认出他来。因为他的一切行动光明磊落,谁也没有想要多看他一眼。

  哈定抬起头,咧嘴一笑。“请抽根雪茄吧!旅途愉快吗?”

  维瑞索夫取了一根雪茄。“很有趣。我的邻舱有位教士,他要来基地接受放射性合成物质使用的特别训练——你知道吧,那是用来治疗癌症的。”

  “想必他不会称之为‘放射性合成物质’吧?”

  “我想一定不会!对他来说,那是一种‘圣粮’。”

  市长微微一笑。“请继续。”

  “他诱使我跟他讨论灵学问题,并且想尽办法,要使我从卑鄙龌龊的唯物主义中得救。”

  “而他一直没有发觉你是他的教长?”

  “我没穿深红色法衣,他怎么认得出来?何况,他是司密尔诺人。不过,那是一次有趣的经历。哈定,这实在太神奇了,科学性宗教已经牢固地深植人心。我写过一篇文章讨论这个现象——纯粹是自己写着好玩,并不适合发表。我以社会学的眼光来研究这个问题,当旧帝国在银河外缘开始瓦解时,就科学本身而言,它似乎也开始在这些世界消失。为了使科学再度为人接受,它就必须以另一种面貌出现——这正是我们的做法,它的确很成功。”

  “真有意思!”市长把两手交叉放在颈后,突然说:“谈谈安纳克里昂的情况吧!”

  大使皱起眉头,把雪茄从口中取出来,不以为然地看了看,再放到一旁。“嗯,情况很不好。”

  “否则,你也不会赶回来。”

  “差不多。情况是这样的:安纳克里昂的关键人物是摄政王温尼斯,他是列普德国王的叔父。”

  “我知道。但列普德不是明年就成年了吗?我记得他明年二月就满十六岁了。”

  “没错。”维瑞索夫顿了顿,再以挖苦的语气补充:“前提是他能活到那时候。他父亲的死因极为可疑,是在狩猎时被针弹射穿胸部,官方的说法是意外丧生。”

  “唔。我在安纳克里昂的时候,好像也见过温尼斯。那时我们刚把安纳克里昂人赶出端点星,而你还没有上任。让我想一想,如果我记得没错,他是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黑发,右眼斜视,还有一个滑稽的鹰勾鼻。”

  “就是他。鹰勾鼻和斜眼都还在,但是头发如今灰白了。他行事卑鄙无耻,但好在他是那颗行星上的头号大笨蛋。他同样自以为聪明机灵,却使得他的愚蠢更加透明。”

  “通常都是这样。”

  “他的信念是杀鸡也得用核炮。最明显的例子是两年前老国王刚死的时候,他试图对灵殿的财产课税。你还记得吗?”

  哈定感慨万千地点点头,然后露出微笑。“教士们曾经反弹。”

  “他们的反弹声浪,在银河另一端都听得见。自从那次事件之后,他就对教士更加提防,不过还是不改他的强硬作风。就某方面来说,这对我们不利,他实在是无限度地自信。”

  “也许是一种过度补偿的自卑情结吧。王储的弟弟往往有这种倾向,你知道的。”

  “但两者殊途同归。他就像只疯狗,极力主张进攻基地,自己从不掩饰这个企图。从军备观点而言,他也的确有这个能力。老国王生前建立了强大的星际舰队,温尼斯这两年也没闲着。事实上,他当初想对灵殿的财产课税,也是为了扩充军备。这个企图失败之后,他竟然把所得税提高了一倍。”

  “有没有人抱怨呢?”

  “并没有任何激烈的抗议。服从圣灵所属意的威权,是王国内每场布道必有的讲题。但是温尼斯并不领情。”

  “好,我知道背景了。现在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两星期之前,安纳克里昂商船发现了一艘帝国星际舰队弃置的巡弋舰,它在太空里至少飘荡了三个世纪。”

  哈定眼中闪耀出兴致勃勃的光芒,他立刻坐直身子。“对,我也听说了。宇航局曾经向我提出申请,希望能得到那艘星舰作研究之用。它的情况良好,我很清楚。”

  “完全处于最佳状况。”维瑞索夫冷冷地应道,“上星期,你写信建议他把那艘巡弋舰交给基地,温尼斯收信后,简直要气炸了。”

  “他还没有答复呢。”

  “他不会答复的——除非用枪炮答复你。你可知道,在我离开安纳克里昂那一天,他曾经来找我,要求基地把那艘巡弋舰整修至战备状态,再交还安纳克里昂星际舰队。他厚颜无耻地说,你上星期送去的信,代表基地有攻击安纳克里昂的企图。他还说假如我们拒绝修理巡弋舰,就证明他的怀疑是事实。为了安纳克里昂的安全,他将被迫采取自卫行动。他就是这么说的——被迫采取自卫行动!所以我只好赶回来了。”

  哈定轻轻笑了几声。

  维瑞索夫也微微一笑,继续说:“当然,他在等待我们拒绝。在他看来,那是立即进军的最佳借口。”

  “维瑞索夫,我了解了。好吧,我们至少还有六个月的时间,所以不妨把巡弋舰修理好,再恭敬地送还给他们。为了表示我们的敬意和友善,把它重新命名为‘温尼斯号’吧。”

  哈定又笑了几声。

  维瑞索夫仍然以一丝笑意回应。“哈定,我相信这是合理的做法——但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那是一艘星舰!是帝国当年才能建造的星际巡弋舰。它的容量相当于安纳克里昂舰队总容量的1.5倍;它配备有足以摧毁整个行星的核炮,还有能抵抗Q能束、完全不产生辐射的防护罩。哈定,那艘星舰实在太好了……”

  “维瑞索夫,那只是表面上,表面上如此。你我都知道,以他现有的兵力,想要攻击端点星是轻而易举,我们根本来不及修好那艘巡弋舰当防御武器。那么,把它送给温尼斯又有什么关系呢?而且你也知道,根本不会发生真正的战争。”

  “没错,我也这么想。”大使抬起头,“可是,哈定……”

  “怎样?为什么停下来?继续说啊。”

  “好的,虽然这不是我的份内之事。但是我从报纸上看到……”他把日报放在桌上,指着第一版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哈定随便瞄了一眼。“一群市议员准备组建一个新的政党。”

  “上面是这么写的。”维瑞索夫坐立不安,“我知道内政方面你比我清楚,但是除了尚未诉诸武力,他们用尽一切方法在攻击你。他们的势力究竟多大?”

  “还真他妈的强。下次选举之后,他们可能就会控制议会。”

  “不是选举之前?”维瑞索夫斜眼望着市长,“除了选举之外,还有不少夺取政权的办法。”

  “你把我看成温尼斯了?”

  “当然没有。可是修理星舰需要好几个月,而且修好后攻击必然随之而来。我们的让步会被当成一种极度懦弱的迹象,何况一旦拥有帝国巡弋舰,温尼斯的舰队会增强一倍实力。到时候他一定会发动攻击,这就跟我的教长头衔一样确凿。我们何必冒险呢?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把我们的计划告知议会,二是现在就逼安纳克里昂摊牌!”

  哈定皱起眉头。“现在就逼他们摊牌?在危机来临之前?我绝不会那样做。你别忘了哈里·谢顿和他的计划。”

  维瑞索夫犹豫了一下,然后喃喃道:“这么说,你绝对相信有那个计划的存在?”

  “这几乎是不容怀疑的。”哈定断然地回答,“当年‘时光穹窿’开启时我也在场,而谢顿的录像透露了这个秘密。”

  “哈定,我不是指那个。我只是不懂,他怎么可能预测往后一千年的历史。也许只是谢顿过于自信吧。”看到哈定露出讥讽的微笑,维瑞索夫有点心虚,补充了一句:“好吧,我又不是心理学家。”

  “没错,我们都不是。但我在年轻的时候,的确受过一些基本训练——足以让我了解心理学的能耐,即使我自己无法善加利用。哈里·谢顿的确做到了他所宣称的事,这点无庸置疑。正如他所说,基地的建立是为科学提供一个避难所——在新兴的蛮荒世纪中,用以保存逝去帝国的科学和文化,以待重新发扬光大,建立第二帝国。”

  维瑞索夫点点头,但还是有点怀疑。“每个人都知道事情应该会演变成那样,但是我们能冒这个险吗?为了虚无飘渺的未来,我们能拿现在当赌注吗?”

  “我们必须这么做——因为未来并非虚无飘渺。谢顿已经计算并描述得很清楚。他已经预先设定未来将连续不断发生的危机;每一次危机,多少都取决于上一个危机的圆满解决。目前的危机只是第二个,天晓得倘若稍有偏差,最后会造成什么结果。”

  “这算是空洞的臆测。”

  “不!是哈里·谢顿在时光穹窿中这么说的。每次遇到危机时,我们的行动自由便会受限,只剩下唯一的一条路可走。”

  “为了使我们维持在这条窄路上?”

  “或者说,为了避免我们走到岔路上。反之,假如行动方案不止一个,就表示危机尚未来临。我们必须尽可能让事情自然发展,太空在上,这正是我打算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