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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麦曲生(3)


  “理论上没错,可是实际的情形——嗯,你瞧,哈里,这正是你常挂在嘴边的。想要保有银纪一千年的一切记录,是有可能但却不切实际的。”

  “没错,可是铎丝,我常挂在嘴边的是数学论证。我看不出如何适用于历史记录。”

  铎丝以辩护的口吻说:“哈里,记录不会永久留存的。记忆库会由于战乱而毁坏或损伤,甚至只因为时日久远而腐朽。任何的记忆位元,任何的记录,如果很长一段时间未被引用,最后就会淹没在不断积累的杂讯中。据说在帝国图书馆,整整三分之一的记录已不知所云,不过,当然,援例是不得移走那些记录的。其他图书馆没有那么多传统的包袱,在斯璀璘大学的图书馆,我们每隔十年就清除一次无用的资料。

  “自然,经常被引用,以及经常在各个世界、各个政府或私人图书馆被复制的记录,几千年后依然清晰可辨。因此银河历史的许多重大事件,即使发生在前帝国时代,至今仍旧家喻户晓。然而,你愈是向前回溯,保存的资料就愈少。”

  “我无法相信。”谢顿说,“我以为任何记录在濒临损毁时,都会即时重制一份副本。你怎能任由知识消失呢?”

  “没人要的知识就是没用的知识。”铎丝说,“为了不断维新无人使用的资料,你能想象需要消耗多少时间、精力和能量吗?这种浪费会随着时日久远而越来越严重。”

  “不用说,你总该考虑到一件事实:某一天,某个人可能会需要那些被随便丢弃了的资料。”

  “对某个特定项目的需求,可能一千年才有一次。仅仅为了预防这种需求而保存它,绝不是一件划算的事。即使在科学领域也不例外。你刚才提到重力的原始方程式,说它之所以‘原始’,是因为它的发现遗失在远古迷雾中。为什么会这样呢?你们数学家和科学家为何不保存所有的数据、所有的资料,为何不能远溯到发现那些方程式的迷雾般原始时代?”

  谢顿哼了一声,并未试图回答这个问题。他说:“好啦,夫铭,我的想法差不多就是这样。当我们回溯过去,社会变得越来越小的时候,实用的心理史学就变得越来越有可能。可是,相关知识却比社会规模缩减得更迅速,这又使得心理史学越来越没可能——而后者的效应超越了前者。”

  “对了,有个麦曲生区。”铎丝若有所思地说。

  夫铭迅速抬起头来。“没错,那里是安置谢顿最理想的地方。我自己应该想到的。”

  “麦曲生区?”谢顿的目光扫过另外两人,“麦曲生区在哪里,又是个什么地方?”

  “哈里,拜托,我等一下会告诉你。现在我需要做些准备,你今晚就要动身。”

  33

  铎丝曾经力劝谢顿小睡片刻。他们准备于照明熄灭与开启之间、大学里其他人都熟睡之际,在“夜色”的掩护下离去。她坚持动身前他还可以稍事休息。

  “而让你再睡地板?”谢顿问道。

  她耸了耸肩。“这张床只能容纳一个人,假如我俩硬要挤在一起,谁都没法睡好。”

  他以渴望的目光望了她一会儿。“那么这次换我睡地板吧。”

  “不,不行,在冰珠中不省人事的可不是我。”

  结果两个人都没有睡。虽然他们将室内照明调暗,虽然在相当安静的校园中,川陀永不止息的嗡嗡声成了催眠曲,谢顿却觉得必须讲几句话。

  他说:“铎丝,我来到这所大学后,为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甚至让你无法工作。话说回来,如今不得不离开你,我还是感到很遗憾。”

  铎丝说:“你不会离开我,我跟你一块走。夫铭正在帮我安排一次长假。”

  谢顿惊慌地说:“我不能要求你那样做。”

  “你没有,是夫铭要求的,而我必须保护你。毕竟,上方的意外我未能尽到责任,应该弥补一下。”

  “我跟你说过,请别为那件事感到内疚。然而,我必须承认,有你在身边我会感到自在许多。只要我能确定,我不会干扰你的生活……”

  铎丝柔声说道:“哈里,你没有,拜托去睡会儿吧。”

  谢顿静默了一阵子,然后悄声道:“铎丝,你确定夫铭真能安排一切吗?”

  铎丝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在各处都有影响力,在这所大学也不例外,我这么想。他要是说能为我安排一次无限期的长假,我就确信他能做到。他是最有说服力的人。”

  “我知道。”谢顿说,“有时我不禁怀疑,他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就是他所说的,”铎丝道,“他是个怀抱着强烈而完美的理想和梦想的人。”

  “听来好像你十分了解他,铎丝。”

  “喔,对,我十分了解他。”

  “亲密吗?”

  铎丝发出一下怪声。“我不确定你在暗示什么,哈里,可是,姑且假设是最无礼的那种意思——不,我对他的了解并不亲密。无论如何,这又关你什么事?”

  “我道歉。”谢顿说,“我只是不想,无意之间,侵犯到别人的……”

  “财产?那更是无礼之至。我认为你最好还是睡觉吧。”

  “铎丝,我再度道歉。可是我无法入睡,至少容我改变一下话题。你还没有解释麦曲生区是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我适合到那里去?它像什么样子?”

  “它是个小区,人口大约只有两百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重要的是,麦曲生人紧守着一套与早期历史有关的传统,而且想必拥有非常古老的记录,那是任何外人都无法取得的。既然你企图检视前帝国时代的历史,他们可能比正统历史学家对你更有帮助。在我们谈论那些早期历史问题时,我突然想到了这个区。”

  “你曾经看过他们的记录吗?”

  “没有,我不知道有谁看过。”

  “那么,你能确定那些记录真的存在吗?”

  “其实,我也不敢说。在许多外人心目中,他们只是一群狂妄之徒,不过这也许相当不公平。他们确实声称拥有那些记录,所以或许是真的。无论如何,我们在那里不会受到任何注意。麦曲生人绝对不跟外人来往——现在请你务必睡会儿吧。”

  这回谢顿总算睡着了。

  34

  哈里·谢顿与铎丝·凡纳比里在0300时离开大学校园。谢顿明白必须让铎丝领头,因为她比他更熟悉川陀——有着两年的落差。她显然是夫铭的一位密友(有多亲密?这个问题一直在他脑际回响),而且她能了解他的指示。

  她与谢顿都套上一件附有贴身兜帽、随风摇曳的轻质斗篷。几年前,这种款式的服装曾在这所大学(以及一般年轻知识分子间)流行过一小段时间。虽然如今也许会引人发笑,但它至少有一项优点,那就是能将他们遮掩得很好,让他们不会被认出来——至少匆匆一瞥之下不会。

  先前夫铭曾说:“谢顿,上方那件事有可能是百分之百的单纯事件,根本没有特务想抓你,不过我们还是要做最坏的打算。”

  谢顿巴望地问道:“你不跟我们一块走吗?”

  “我很想这么做。”夫铭说,“可是,为了避免自己成为目标,我一定不能离开工作岗位太久。你了解吗?”

  谢顿叹了一声,他的确了解。

  他们上了一辆捷运,并在尽量远离车厢里的几名乘客处找了一个座位。谢顿不禁纳闷,清晨三点的时候,捷运中为何还会有人。然后才想到这是他们的运气,否则他与铎丝就实在太显眼了。

  当绵延不绝的捷运车厢,沿着绵延不绝的单轨,在绵延不绝的电磁场上前进时,谢顿开始观赏同样绵延不绝、像接受检阅般通过窗外的风景。

  捷运经过一排又一排的居住单位,其中非常高的只占极少数,但是他也知道,有些却相当深入地底。然而,既然二亿平方公里形成一个都会化整体,即使人口高达四百亿之众,也不会需要非常高的建筑,或是住得非常紧密。他们的确也曾通过空旷地区,其中大部分似乎都种有农作物,不过某些显然像是公园。此外还有许多建筑,他根本猜不到用途。工厂吗?办公大厦吗?谁知道呢?有个巨大而毫无特色的圆柱体,他认为好像是储水槽。无论如何,川陀必须有清水供应系统。他们是否将雨水从上方引下来,加以过滤消毒,然后储存起来?这似乎是他们唯一的办法。

  不过,谢顿没有太长的时间来研究这些景物。

  铎丝突然低声说:“我们该下车的地方快到了。”她站了起来,强有力的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臂膀。

  不久他们便下了捷运,重新站在坚实的地板上,铎丝开始研究方向指示标志。

  那些标志毫不起眼,而且为数众多,谢顿的心不禁一沉。其中大多数是图形符号与缩写,川陀本地人一定都能了解,但是对他而言却完全陌生。

  “这边走。”铎丝说。

  “哪边走?你怎么知道?”

  “看到那个吗?两只翅膀加一个箭头。”

  “两只翅膀?喔。”他本以为那是一个写得又宽又扁的字母,不过现在看来,还真有点像符号化的一对鸟翼。

  “他们为什么不用文字?”他绷着脸问。

  “因为文字在各个世界不尽相同。这里所谓的‘喷射机’,在锡纳或许是‘飞翔机’,在其他一些世界却是‘雷霆机’。而两只翅膀加一个箭头,则是代表飞行器的银河标准符号,任何地方的人都看得懂——你们在赫利肯不用这些符号吗?”

  “不多。就文化而言,赫利肯是个相当同质化的世界。我们倾向于紧守自己的行事方式,因为近邻的强势文化令我们有危机感。”

  “想到了吗?”铎丝说,“这就是你的心理史学可能派上用场的地方。你可以证明,虽然银河中有许多不同的方言,使用固定的符号仍是一种团结力量。”

  “这没什么帮助。”他跟着她穿过空旷而阴暗的巷道,一部分心思在嘀咕川陀的犯罪率有多高,而这里是否属于高犯罪率地区。“你可以找出十亿条规则,每条涵盖一个单一现象,却无法从中导出一般性的通则。这就是所谓的一个系统只能用和它本身同样复杂的模型来解释——铎丝,我们要去搭喷射机吗?”

  她停了下来,转身望向他,皱着眉头露出苦笑。“既然我们沿着喷射机的符号前进,你以为我们要去高尔夫球场吗?你是不是像许多川陀人一样,对喷射机感到恐惧?”

  “不,不。我们在赫利肯总是飞来飞去,我自己也常搭喷射机。只不过当夫铭带我到斯璀璘大学时,他刻意避免商业空中交通,认为那会使我们留下太明显的行迹。”

  “哈里,那是因为当初他们知道你在哪里,而且已经在跟踪你。如今,或许他们并不知道你的行踪。何况我们将使用一座偏僻的机场,以及一架私人喷射机。”

  “由谁来驾驶呢?”

  “夫铭的一位朋友吧,我猜。”

  “你认为能信任他吗?”

  “只要他是夫铭的朋友,当然就信得过。”

  “你确实对夫铭推崇备至。”谢顿十分不以为然地说。

  “这是有理由的。”铎丝毫无腼腆之色,“他是最棒的。”

  谢顿心中的不服并未因此减轻。

  “喷射机就在前面。”她说。

  那是一架小型飞机,有着一对奇形怪状的机翼。一个身材矮小的人站在旁边,穿着一身令人眼花撩乱的川陀流行色彩。

  铎丝说:“我们是心理。”

  那位驾驶员说:“那么我是史学。”

  他们跟他上了喷射机,谢顿说:“这组口令是谁的点子?”

  “夫铭的。”铎丝说。

  谢顿哼了一声。“我一直不晓得夫铭还会有幽默感,他是那么严肃的人。”

  铎丝微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