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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数学家(2)


  “还是那句话,并不尽然。我证明了理论上的可能性,但仅止于此。想要进一步探究,我们必须真正选择一个正确的起点,并做出一组正确的假设,然后找出能在有限时间之内完成计算的方法。在我的数学论证中,完全没有提到应该如何进行这些。但即使我们通通做得到,顶多也只能估算出几率。这和预测未来并不相同,它只是猜测可能会发生些什么事。每一个成功的政治人物、商人,或是从事任何行业的人,都必须能对未来做出这样的估计,而且估计得相当准,否则他们不会成功。”

  “他们并未用到数学。”

  “是的,他们凭借的是直觉。”

  “一旦掌握适当的数学工具,任何人都有办法估算几率。这样一来,少数具有优异直觉的成功人士便无法垄断了。”

  “又说对了,但我只是证明这个数学分析是可能的,我并未证明它实际上可行。”

  “一件事既然可能,又怎么会不可行呢?”

  “理论上,我可以造访银河系每一个世界,和每个世界上的每个人打招呼。然而,完成这项工作需要很长的时间,远超过我一生的寿命。即使我能长生不死,新一代出生的速率也会大于我拜访老一辈的速率。更重要的是,许多老一辈在等不及我拜访他们之前便会死去。”

  “在你的有关未来的数学理论中,情况是不是真的这样?”

  谢顿迟疑了一下,然后继续说:“这个数学计算或许要花太长的时间才能完成,即使我们有一台和宇宙同样大的电脑,以超空间速度运作也于事无补。在获得任何答案之际,岁月早已流逝多年,情势则已发生巨大变化,足以使得答案变得毫无意义。”

  “过程为什么不能简化呢?”克里昂严厉地问道。

  “皇帝陛下,”谢顿感到随着答案越来越不合胃口,大帝的口气变得越来越正式,便决定用最正式的方式回应。“想想科学家处理次原子粒子的方式。那些粒子数量十分庞大,每一个都以随机而不可预测的方式运动或振动。但是这个混沌的底层藏有一种秩序,所以我们才能创立量子力学,用以回答所有我们知道该如何问的问题。而在研究社会现象时,我们将人类摆在次原子粒子的地位,不同的是此时多了一项变因,那就是人类的心灵。粒子以无意识的方式运动,人类则不然。若想将心灵中各种态度与冲动考虑在内,会使得复杂度增加太多,令我们根本没有时间面面顾到。”

  “心灵会不会和粒子的无意识运动一样,也存在一个底层的秩序呢?”

  “或许吧。根据我的数学分析,不论表面上看来多么杂乱无章,任何事物背后都必定藏有秩序。至于如何找出这些底层的秩序,这套数学却完全没有提示。想想看——两千五百万个世界,每一个都有整体的特征与文化,每一个都和其他世界大不相同,每一个都至少包含十亿人口,人人又各自拥有一个独立的心灵,而所有这些世界,则以数不清的方式和组合在进行互动。不论心理史学分析在理论上多么可能,却难以有什么实际上的应用。”

  “你所谓的‘心理史学’是什么意思?”

  “我将‘对未来的理论性几率估算’称为心理史学。”

  大帝突然起身,大步走向房间另一侧,然后一个转身,又大步走回来,驻足于仍坐着的谢顿面前。

  “站起来!”他命令道。

  谢顿赶紧起立,抬头望着比自己高几分的大帝,勉力维持自己的目光坚定不移。

  克里昂终于开口:“你的这个心理史学……假如能变得实际可行,会有很大的用处,对不对?”

  “显然会有极大的用处。若能知道未来有些什么,即使是以最概略性、最几率性的方式,也能为我们的行动提供一个崭新而绝佳的指导,这乃是人类从未掌握的。可是,当然……”他突然住口。

  “怎么样?”克里昂不耐烦地说。

  “嗯,情况似乎是这样的,除了少数决策者之外,心理史学分析的结果必须对大众保密。”

  “保密!”克里昂高声惊叫。

  “这很明显,让我试着解释一下。假如我们完成一个心理史学分析,并将结果公诸于世,人类的种种情绪和种种反应必将立刻受到扭曲。这样一来,心理史学分析就会变得毫无意义,因为它所根据的,是众人对未来不知情的情况下所产生的情绪和反应。您了解我的意思吗?”

  大帝突然眼睛一亮,哈哈大笑几声。“太好了!”

  他伸手拍了拍谢顿的肩膀,谢顿不禁轻轻晃了一下。

  “你这个人,你看不出来吗?”克里昂说,“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这就是你的用处。你根本不需要预测未来,而只要选择一个未来——一个好的未来、一个有用的未来——然后做出一种预测,让所有人类的情绪和反应都发生变化,以便实现你预测的那个未来。与其预测一个坏的未来,不如制造一个好的未来。”

  谢顿皱起眉头。“启禀陛下,我懂得您的意思,但这同样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

  “嗯,至少是不切实际。您看不出来吗?倘若我们不能从人类的情绪和反应出发,不能预测这些因素所将导致的未来,那就同样无法反其道而行。我们不能从一个选定的未来出发,反推它的源头是哪些人类情绪和反应。”

  克里昂显得相当沮丧,紧紧抿着嘴唇。“那么,你的论文呢?……你是不是管它叫论文?……它又有什么用呢?”

  “那只是一种数学论证。它提出一个令数学家感兴趣的结论,但我从未想到会有任何实际用途。”

  “我发觉这实在可恶。”克里昂气呼呼地说。

  谢顿微微耸了耸肩。他现在更加确定一件事,自己根本不该发表那篇论文。假如大帝自认为成了别人愚弄的对象,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呢?

  事实上,克里昂看来像是快要相信这一点了。

  “话说回来,”他说,“假如你对未来做出一些预测,不论是否在数学上站得住脚,但根据那些了解大众趋向的政府官员判断,它们就是会带来有用的反应,你认为如何?”

  “您为何需要由我做这件事?政府官员自己就能做这些预测,不必假手中间人。”

  “政府官员做来不会那么有效。他们的确偶尔会发表这类的声明,可是民众不一定相信他们。”

  “为何又会相信我呢?”

  “你是个数学家,你会‘计算’未来,而不是……不是去直觉它——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

  “可是我并没有这个能力。”

  “谁会知道呢?”克里昂眯起眼睛望着他。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谢顿感到自己中计了。假如大帝直接对他下令,他敢拒绝吗?若是拒绝,他也许就会遭到监禁或处决。当然不会没有审判,可是面对一个专制的官僚体制,尤其是银河帝国的皇帝指挥之下的极权官僚体制,想要获得公平审判是难上加难。

  最后,他终于答道:“这样行不通。”

  “为什么?”

  “假如要我做出一些含糊的一般性预测,必须等到我们这一代,甚至下一代死后多年才有可能实现,那么也许可以蒙混过去。可是,这样一来,民众却不会如何留意。对于一两个世纪之后才会发生的重大事件,他们是不可能关心的。

  “为了获得成果,”谢顿继续说,“我必须预测一些结果较为明确的事件,或是一些近在眼前的变故。只有这种预测才能获得大众的回应。不过迟早——也许不会迟只会早——其中一项预测并不会实现,而我的利用价值将立刻结束。这样一来,您的声望也可能随之消失。更糟的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支持心理史学的发展,即使未来的数学能将它改良到接近实用的程度,它也不会再有大显身手的机会了。”

  克里昂猛然坐下,对着谢顿皱起眉头。“你们数学家能做的就是这件事吗?坚持各种的不可能?”

  谢顿拼了命以和缓的语调说:“是您,陛下,在坚持一些不可能的事。”

  “你这个人,让我来测验你一下。假如我要你利用你的数学告诉我,是否有朝一日我会遇刺身亡,你会怎么说?”

  “即使将心理史学发挥到极致,这个数学体系仍然无法回答如此特定的问题。全世界的量子力学专家同心协力,也不可能预测单独一个电子的踪迹,而只能预测众多电子的平均行为。”

  “你比我更了解你自己的数学理论,就根据它做个合理的猜测吧。我是否有朝一日会遇刺?”

  谢顿柔声答道:“陛下,您这是对我设下圈套。干脆告诉我您想要听什么答案,我好直接说出来,否则就请授权给我,让我自由回答而不至招罪。”

  “你尽管说吧。”

  “您以荣誉担保?”

  “你要我立下字据吗?”克里昂语带讥讽。

  “有您口头的荣誉担保就够了。”谢顿的心往下沉,因为他不确定会有什么结果。

  “我以荣誉担保。”

  “那么我可以告诉您,在过去四个世纪中,几乎有一半的皇帝遇刺身亡,根据这一点,我推断您遇刺的机会约略是二分之一。”

  “任何傻瓜都能说出这个答案。”克里昂以轻蔑的口吻说,“根本不需要数学家。”

  “可是我跟您说过好几次了,我的数学理论对实际问题毫无用处。”

  “难道你就不能假设,我从那些不幸的先帝身上学到教训了?”

  谢顿深深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道:“不能的,陛下。历史在在显示,我们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举例而言,您准许我在这里单独觐见,万一我有心行刺呢?这当然不是事实,陛下。”他赶紧补充一句。

  克里昂冷冷一笑。“你这个人,你没有考虑到我们的科技多么完善——或说多么先进。我们研究过你的背景,以及你的完整履历。在你抵达后,你就接受了扫描,你的面容和声纹都经过分析。我们知道你详尽的情绪状态,几乎可以说知道你的思想。对你的忠贞若有丝毫怀疑,就绝不会允许你接近我。事实上,是你根本活不到现在。”

  谢顿感到一阵晕眩,不过他继续说:“即使没有那么先进的科技,外人也总是难以接近任何一位皇帝。然而,几乎每次行刺都源自宫廷政变。对皇帝构成最大威胁的,就是最接近皇帝的人。想要趋吉避凶,细查外人其实无济于事。至于您自己的官员、您自己的禁卫军、您自己的亲信,您总不能以对待我的方式对待他们。”

  克里昂说:“这点我也知道,至少和你一样清楚。我的回答是,我对身边每个人都很好,让他们没有怨恨我的理由。”

  “愚蠢……”说到这里谢顿突然住口,显得十分狼狈。

  “继续,”克里昂怒冲冲地说,“我已经准许你自由发表意见。我如何愚蠢?”

  “启禀陛下,我说溜了嘴。我原本想说的是‘无关’,这和您如何对待亲信根本无关。您一定会疑神疑鬼,否则就不符合人性。一个不经意的字眼——例如我刚才的表现,或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一个可疑的表情,都必定会令您提高警觉,并收回一点信任。而任何猜疑都将造成恶性循环——那位亲信感觉得到,他会恼恨您的疑心,并会改变他的言行举止,尽可能避免让您再度起疑;您则会察觉这个变化,因而疑心越来越重,到头来不是他被处决,就是您遇刺身亡。过去四个世纪的好多位皇帝,都无法避免这样的过程。帝国事务变得越来越难处理,这只是征兆之一。”

  “那么,我无论如何无法避免遇刺喽。”

  “是的,陛下。”谢顿说,“不过,反之,您也可能属于幸运的那一半。”

  克里昂用手指轮流敲打座椅扶手,然后厉声道:“你这个人,你根本没用,你的心理史学也一样。给我走吧。”说完这几句话,大帝转过头去,突然好像比三十二岁的实际年龄老了许多。

  “启禀陛下,我早就说过,我的数学理论对您没用。我致上最深的歉意。”

  谢顿本来准备鞠躬,但两名卫士不知如何接到了讯号,及时进来将他带走。御书房中还传出克里昂的一句:“这个人从哪里来,就把他送回哪里去。”

  4

  伊图·丹莫刺尔适时出现,以适度尊崇的眼神瞥了大帝一眼。“陛下,您差点就发脾气了。”

  克里昂抬起头来,挤出一个显然很勉强的微笑。“嗯,没错。那人实在令我非常失望。”

  “但他并未做出能力范围外的承诺。”

  “他一点能力也没有。”

  “也就没有做任何承诺,陛下。”

  “真令人失望。”

  丹莫刺尔说:“或许不只令人失望而已。这人是一颗流弹,陛下。”

  “一颗流什么,丹莫刺尔?你总是喜欢用许多古怪的词句。流弹又是什么?”

  丹莫刺尔以严肃的口吻说:“启禀陛下,这不过是我年轻时听到的一种说法。帝国境内充满古怪的词句,有些是川陀从未听说过的,正如同川陀的某些惯用语,其他地方的人也听不懂一样。”

  “你是来提醒我帝国疆域的辽阔?你说那人是一颗流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是指他可能犯下无心之失,造成重大伤害。他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或者说重要性。”

  “你推论出来的吗,丹莫刺尔?”

  “是的,陛下。他是个乡下人,并不了解川陀这个地方以及此地的规矩。他以前从未到过我们的行星,以致无法表现得像个有教养的人,比如说像个廷臣。但是他竟然敢跟您顶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