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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骡(19)


  “啊,”艾布林·米斯瘦削的脸庞皱起来,显得若有所思,“又来啦?可是第二基地的任务比第一基地更为艰难。它的复杂度比我们大得太多,失误的几率也因而成正比。假如第二基地都无法击败骡,那可就糟了——糟透了。也许,这就是人类文明的终结。”

  “不可能。”

  “可能的。只要骡的后代遗传到他的精神力量——你明白了吗?‘智人’将无法和他们抗衡。银河中会出现一种新的强势族群、一种新的贵族,而‘智人’将被贬成次等生物和奴隶。有没有道理?”

  “没错,有道理。”

  “即使由于某种因素,使得骡未能建立一个皇朝,他仍然能靠自己的力量,支撑一个畸形的新帝国。这个帝国将随着他的死亡而灰飞烟灭,银河系则会恢复到他出现之前的局势。唯一不同的是,两个基地将不复存在,而使那个真正的、良善的‘第二帝国’胎死腹中。这代表着上万年的蛮荒状态,代表着人类看不见任何希望。”

  “我们能做些什么呢?我们能警告第二基地吗?”

  “我们必须这么做,否则他们可能一直不知情,终致被骡消灭,我们不能冒这种险——问题是我们没有办法警告他们。”

  “没有办法吗?”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据说他们在‘银河的另一端’,但这却是仅有的线索,所以有几百万个世界都可能是第二基地。”

  “可是,艾布林,它们难道都没有提到吗?”她随手指了指摆满桌面的一大堆胶卷。

  “没有,没有提到。至少,我还一直没有找到。他们藏得那么隐密,一定有重大意义。一定有什么原因……”他再度露出迷惑的眼神,“我希望你马上离开。我已经浪费太多时间,所剩无几了——所剩无几了。”

  他掉过头去,皱着眉头,一脸不悦。

  马巨擘轻巧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我亲爱的女士,您的丈夫回来了。”

  艾布林·米斯没有跟小丑打招呼,他已经开始在用投影机了。

  当天傍晚,听完贝泰的转述,杜伦说道:“贝,你认为他说的都是对的?你并不认为他……”他犹豫地住了口。

  “杜,他说的都对。他生病了,这点我知道。他的那些变化,人瘦了好多,说话古里古怪,都代表他生病了。但是当他提到骡、第二基地,或者和他现在的工作有关的话题时,请你还是相信他。他的思想仍和外太空一样澄澈透明。他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相信他。”

  “那么我们还有希望。”这句话算是半个疑问句。

  “我……我还没有想清楚。可能有!可能没有!从现在起,我要随身带一把手铳。”她一面说话,一面举起手中那柄闪闪发光的武器,“只是以防万一,杜,只是以防万一。”

  “以防什么万一?”

  贝泰近乎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你别管了。也许我也有点疯了——就像艾布林·米斯一样。”

  那时,艾布林·米斯还有七天好活,而这七天无声无息地一天接着一天溜走。

  对杜伦而言,这些日子过得恍恍惚惚。暖和的天气与无聊的静寂令他昏昏欲睡。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失去生机,进入永恒的冬眠状态。

  米斯仍然躲在地底深处,他的工作似乎没有任何成绩,也没有透露任何风声。他将自己完全封闭,连杜伦与贝泰都见不到他了。只有居中跑腿的马巨擘,是米斯依然存在的间接证据。马巨擘现在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他每天仍蹑手蹑脚将食物送进去,然后在幽暗中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米斯工作。

  贝泰则愈来愈孤僻,原本的活泼开朗消失了,天生的自信心也开始动摇。她也常常一个人躲起来,怔怔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杜伦有一次还看到她默默轻抚着手中的武器,而她则赶紧藏起手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贝,你拿着那玩意做什么?”

  “拿着就是拿着。难道犯罪吗?”

  “你会把你的笨脑袋轰掉。”

  “那就轰掉好了。反正没什么损失!”

  婚姻生活教了杜伦一件事,那就是跟心情欠佳的女性争辩是白费力气。他耸耸肩,默默走了开。

  最后那一天,马巨擘突然气喘吁吁跑到他俩面前。他紧紧抓住杜伦与贝泰,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老博士请您们去一趟,他的情况不妙。”

  他的情况果然不妙。他躺在床上,眼睛异常地睁得老大,异常地炯炯有神。他脏得不像样,几乎让人认不出他是谁。

  “艾布林!”贝泰大叫。

  “听我说几句话。”心理学家以阴惨的声音说,同时用枯瘦的手肘吃力地撑起身子。“听我说几句话。我已经不行了,我要把工作传给你们。我没有做任何笔记,零星的计算我也全销毁了。绝不能让别人知道,一切都要装在你们脑子里。”

  “马巨擘,”贝泰毫不客气地直接对他说,“到楼上去!”

  小丑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退后了一步。他悲凄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米斯身上。

  米斯无力地挥挥手。“他没有关系,让他留下来。马巨擘,别走。”

  小丑立刻坐下来。贝泰凝视着地板,慢慢地,慢慢地,她的牙齿咬住了下唇。

  米斯用嘶哑而细微的声音说:“我确信第二基地能够胜利,除非骡先下手为强。它藏得很秘密,它必须如此,这有重大的意义。你们必须到那里去,你们的消息极为重要……能够改变一切。你们听懂了吗?”

  杜伦痛苦地大声吼道:“懂,懂!艾布林,告诉我们怎么去那里。它到底在哪里?”

  “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他用奄奄一息的声音说。

  他却没有说出来。

  脸色煞白的贝泰举起手铳并立即发射,激起一阵轰然巨响。米斯的上半身完全消失,后面的墙壁还出现一个破碎的窟窿。那柄手铳随即从贝泰麻木的手指间滑落到地板上。

  寻找结束

  没有任何人说任何一句话。轰击的回声一波波传到外面各个房间,渐渐变成愈来愈小而模糊不清的隆隆声。而回声在完全消逝前,还来得及掩盖贝泰的手铳掉落地板的声响,压制马巨擘高亢的惨叫,并且淹没杜伦含糊的怒吼。

  接着,是好一阵子凝重的死寂。

  贝泰的头低垂下来。灯光照不到她的脸,却将半空中一滴泪珠映得闪闪生辉。自从长大后,贝泰从来没有哭过。

  杜伦的肌肉拼命抽搐,几乎就要爆裂,他却没有放松的意思——他觉得咬紧的牙齿似乎再也不会张开。马巨擘的脸庞则一片死灰,像是一副毫无生气的假面具。

  杜伦终于从紧咬着的牙关中,硬挤出一阵含混的声音。“原来你已经是骡的女人,他征服了你!”

  贝泰抬起头,撅着嘴,发出一阵痛苦的狂笑。“我,是骡的女人?这太讽刺了。”

  她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并将头发向后甩。渐渐地,她的声音恢复正常,或说接近正常。“杜伦,一切都结束了;现在我可以说了。我还能活多久,自己也不知道。但至少我可以开始说……”

  杜伦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变得软弱无力又毫无生气。“贝,你要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要说说那些尾随我们的灾难。杜,我们以前曾经讨论过,你不记得了吗?为什么敌人总是跟在我们的脚后跟,却从来没有真正抓到我们。我们到过基地,不久基地就沦陷了,当时独立行商仍在奋战——但我们及时逃到赫汶。当其他的行商世界仍在顽抗时,赫汶却率先瓦解——而我们又一次及时逃脱。我们去了新川陀,如今新川陀无疑也投靠了骡。”

  杜伦仔细听完,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杜,这种境遇不可能出现在真实生活中。你我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可能在短短一年间,太空啊,不停地卷入一个又一个的政治漩涡——除非我们带着那个漩涡打转。除非我们随身带着那个祸源!现在你明白了吗?”

  杜伦紧抿嘴唇,目光凝注在一团血肉模糊的尸块上。几分钟前,那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感到无比的恐怖与恶心。

  “让我们出去,贝,让我们到外面去。”

  外面是阴天。阵阵微风轻轻拂过,吹乱了贝泰的头发。马巨擘蹑手蹑脚地跟在他们后面,在勉强听得到他们谈话的距离,他心神不宁地来回走动。

  杜伦以紧绷的声音说:“你杀了艾布林·米斯,是因为你相信他就是那个祸源?”他以为从她眼中得到了答案,又悄声说:“他就是骡?”他虽然这么说,却不相信——不能相信自己这句话的含意。

  贝泰突然尖声大笑。“可怜的艾布林是骡?银河啊,不对!假使他是骡,我不可能杀得了他。他会及时察觉伴随着动作的情感变化,将它转化成敬爱、忠诚、崇拜、恐惧,随他高兴。不,我会杀死艾布林,正因为他并不是骡。我杀死他,是因为他已经知道第二基地的位置,再迟两秒钟,他就会把这个秘密告诉骡。”

  “就会把这个秘密告诉骡……”杜伦傻愣愣地重复着这句话,“告诉骡……”

  他忽然发出一声尖叫,露出恐惧的表情,转身向小丑望去。假如马巨擘听到他们说些什么,一定会吓得缩成一团,人事不省。

  “不会是马巨擘吧?”杜伦悄声问道。

  “听好!”贝泰说,“你还记不记得在新川陀发生的事?喔,杜,你自己想想看——”

  他仍旧摇了摇头,喃喃地反驳她。

  贝泰不耐烦地继续说:“在新川陀,有个人在我们面前暴毙。根本没有任何人碰到他,我说得对不对?马巨擘只是演奏声光琴,而他停止的时候,那个皇储就死了。这还不奇怪吗?一个什么都怕、动不动就吓得发抖的人,竟然有本事随心所欲置人于死地,这难道不诡异吗?”

  “那种音乐和光影的效果……”杜伦说,“能对情感产生深厚的影响……”

  “是的,对情感产生影响,而且效果极大。而影响他人的情感,正好是骡的专长。我想,这点还能视为巧合。马巨擘能借着暗示取人性命,本身却充满了恐惧。嗯,多半是骡影响了他的心智,这还可以解释得通。可是,杜伦,杀死皇储的那段声光琴演奏,我自己也接触了一点。只是一点点——却足以使我又感到那种绝望,它和当初我在时光穹窿中、在赫汶星上感受到的一模一样。杜伦,那种特殊的感受,我是不可能弄错的。”

  杜伦的脸色变得愈来愈凝重。“我……当初也感觉到了。不过我忘了,我从未想到……”

  “那时,我第一次想到这个可能。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感觉——或者可以称为直觉。除此之外,我没有进一步的线索。后来,普利吉告诉我们有关骡的历史,以及他的突变异能,我才顿时恍然大悟。在时光穹窿中制造绝望感的是骡,在新川陀制造绝望感的是马巨擘。两种情感完全一样,因此,骡和马巨擘应该是同一个人。杜,这是不是很合理呢?就像几何学的公理——甲等于乙,甲等于丙,则乙就等于丙。”

  她已经接近歇斯底里,但仍然勉力维持着冷静。她继续说:“这个发现令我害怕得要死。假如马巨擘就是骡,他就能知道我的情感——然后矫正这些情感,以符合他自己的需要。我不敢让他察觉,所以尽量避开他。还好,他也避着我;他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艾布林·米斯身上。我早就计划好了,准备在米斯泄露口风之前杀掉他。我秘密计划着——尽可能不露任何痕迹——自己都不敢跟自己讨论。假如我有办法杀死骡——但是我不能冒这个险。他一定会发觉,而我就会一败涂地。”

  她的情感似乎要榨干了。

  杜伦仍然坚决不同意,他粗声说道:“这绝对不可能。看看那个可怜兮兮的家伙,他怎么会是骡?他甚至没有听到我们在说什么。”

  可是当他的视线循着手指的方向延伸,马巨擘却已经机敏地站起来,眼中透出阴沉而锐利的目光。他不再有一丝古怪的口音:“朋友,我听到她说的话了。只不过我正坐在这里,正在沉思一件事实:聪明睿智又深谋远虑的我,为何犯下这种错误,令我失败得那么惨。”

  杜伦跌跌撞撞地连退好几步,似乎害怕“小丑”会碰到自己,或者沾染上他所呼出的气息。

  马巨擘点点头,回答了对方那个无言的问题。“我就是骡。”

  他似乎不再是一个丑怪的畸形人,细长的四肢、又尖又长的鼻子看来一点也不可笑了。他的恐惧已荡然无存,现在他的行为举止既坚决又镇定。

  他一下子就掌握住状况,显示他对应付这种场面极有经验。

  他以宽大的口吻说:“你们坐下来吧。坐下,爱怎么坐就怎么坐,尽量放轻松。游戏已经结束,我想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这是我的弱点——我希望别人了解我。”

  他凝望着贝泰,褐色眼珠透出的仍是那个小丑“马巨擘”充满温柔与伤感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