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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骡(3)


  市长以充满同情的温馨口吻说:“普利吉上尉,我召你来,是因为你的上级准备惩戒你。根据正常的作业程序,拟议这些惩戒的公文已经送到我这里。基地的事没有一件是我不感兴趣的,因此我不辞辛劳,想要多了解一点这件案子。我希望你不会感到惊讶。”

  普利吉上尉以平板的口气说:“市长阁下,我不会的。阁下的公正有口皆碑。”

  “是吗?是吗?”他的声音中充满喜悦,但是他戴的有色隐形眼镜迎着灯光,使他的眼睛流露出冷酷的目光。他谨慎地展开面前一叠金属制的卷宗夹,里面的羊皮纸在他翻阅时发出“劈啪劈啪”的响声。他一面用细长的手指头指着上面的字,一面说:

  “上尉,你的档案都在我这里——全都在这里。你今年四十三岁,在军中担任了十七年的军官。你生于洛瑞斯,双亲是安纳克里昂人,幼年没有患过重大疾病,有近视……嗯,这不重要……民间学历,科学院毕业,主修,超核发动机,成绩……嗯——嗯,非常好,我应该赞赏你……基地纪元293年第102日加入陆军,官拜下级军官。”

  他将第一个卷宗移开,目光扬了一下,然后又开始翻看第二个卷宗。

  “你看到啦,”他说,“在我的管理下,没有一件事能乱来。秩序!系统!”

  他将一个香喷喷的粉红色软糖放进嘴里。这是他唯一的坏习惯,但食用的份量很节制。市长并不抽烟,这点从他的办公桌就能看出来,因为上面完全没有处理烟蒂必然产生的闪光灼痕。

  当然,这代表觐见者也一律不准抽烟。

  市长的声音听来很单调,虽然有条不紊,却说得含含糊糊、不清不楚——不时还会细声插进一些评语,无论嘉奖或斥责,口气都是同样的温和、同样的无力。

  他慢慢地将所有的卷宗都归回原位,摆成整整齐齐的一叠。

  “很好,上尉,”他神采奕奕地说,“你的记录的确不凡。看来,你的能力出众,而你的工作无疑是成绩斐然。我注意到,你曾在执行任务时两度负伤,因此获颁一枚勋章,以褒扬你过人的英勇。这些事实,都是不容轻易抹杀的。”

  普利吉上尉木然的表情毫无改变。他也仍然保持着标准的立正姿势。根据礼仪规范的要求,荣获市长召见的部属不得在市长面前坐下——为了多此一举地强调这一点,市长办公室只有一张椅子,就是市长屁股下面那张。此外,礼仪规范也要求觐见者除了回答问题之外,不得发表其他高见。

  市长突然以严厉的目光逼视上尉,他的声音则变得尖锐而苛刻。“然而,你却有整整十年未曾晋升,你的上级又一而再、再而三告发你性格顽固又刚愎自用。根据那些报告,你习惯性地违抗命令,无法维持对上级应有的态度,并且显然不愿和同事维系良好关系,此外你还是个无药可救的闯祸精。上尉,你要如何解释这些指责?”

  “市长阁下,我所做的都是我自认正当的事。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国家着想,而我曾经因此负伤,正好见证我自认为正当的事,也同样有利于国家。”

  “上尉,你这是军人的说法,但也是一种危险的信条。关于这件事,我们等一下再谈。特别重要的一点,是你被控三度拒绝接受一项任务,藐视我的法定代表所签署的命令。这件事你又怎么说?”

  “市长阁下,那件任务并没有什么急迫性,真正最重要的急务却遭到忽视。”

  “啊,是谁告诉你,你说的那些事就是真正最重要的急务?即使果真如此,又是谁告诉你它们遭到忽视?”

  “市长阁下,在我看来这些事都相当明显。我的经验和本行的知识——这两点连我的上司都无法否定——让我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我的好上尉,你自做主张擅自更改情报工作的方针,就等于是侵犯了上级的职权,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市长阁下,我的首要职责是效忠国家,而不是效忠上级。”

  “简直大错特错,你的上级还有上级,那个上级就是我,而我就等于国家。好了,你不该对我的公正有任何怨言,你自己也说这是有口皆碑。现在用你自己的话,解释一下你之所以违纪的来龙去脉。”

  “市长阁下,我的首要职责是效忠国家,而不是到卡尔根那种世界,过着退休商船船员的生活。我所接受的命令,是要我指导基地在该行星所从事的活动,并且建立一个组织,以便就近监视卡尔根的统领,特别是要注意他的对外政策。”

  “这些我都知道。继续说!”

  “市长阁下,我的报告一再强调卡尔根和它所控制的星系的战略地位。我也报告了那个统领的野心,以及他拥有的资源、他想扩张势力范围的决心,还提到必须争取他对基地的友善态度——或者,至少是中立的态度。”

  “我一字不漏地读过你的报告。继续说!”

  “市长阁下,我在两个月前回到基地。当时,卡尔根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战争迫在眉睫;唯一的迹象是它拥有充足的兵力,足以击退任何可能的侵略。可是一个月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福将,却不费一枪一弹就拿下卡尔根。卡尔根原来的那个统领,如今显然已经不在人世。人们并没有谈论什么叛变,都只是在谈论这个佣兵首领——他的超人能力和他的军事天才——他叫做‘骡’。”

  “叫做什么?”市长身子向前探,露出不悦的表情。

  “市长阁下,大家都叫他‘骡’。有关他的真实底细,人们知道得非常少,但是我尽量搜集各种有关他的情报,再从中筛检出最可靠的部分。他显然出身低微,原本也没有任何地位。他的生父不详,母亲在生他时难产而死。从小他就四处流浪;在太空中那些被人遗忘的阴暗角落,他学会了生存之道。除了‘骡’,他没有其他的名字。我的情报显示,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根据最普遍的解释,是象征他过人的体能和倔强固执的个性。”

  “上尉,他的军事力量究竟如何?别再管他的体格了。”

  “市长阁下,许多人都说他拥有庞大的舰队,可是他们会这么说,也许是受到卡尔根莫名其妙沦陷的影响。他所控制的版图并不大,但我还无法确定他真正的势力范围。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好好调查这号人物。”

  “嗯——嗯,有道理!有道理!”市长陷入沉思,还用铁笔在一张空白便笺上缓缓画着。不一会儿他就画出二十四条直线,这些直线构成六个正方形,排列成一个大的六边形。然后他撕下这张便笺,整齐地折成三折,丢进右手边的废纸处理槽中。便笺的原子立刻被分解殆尽,整个过程既清洁又安静。

  “好啦,上尉,你该告诉我另一件事了。你刚才说的是你‘必须’调查什么,而你‘奉命’调查的又是什么事?”

  “市长阁下,太空中有个老鼠窝,那里的人似乎不肯向我们缴税。”

  “啊,你要说的就是这个?你可能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你,那些抗税的人都是早期野蛮行商的后裔——无政府主义者、叛徒、社会边缘人,他们自称是基地的嫡系传人,藐视当今的基地文化。你可能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你,所谓太空中的老鼠窝,其实不只一个,而是很多很多;这些老鼠窝比我们知道的还要多得多;这些老鼠窝又互相串联谋反,并且个个都在勾结基地领域中无所不在的犯罪分子。就连这里,上尉,就连这里都有!”

  市长的怒火来得急去得快,立刻就平息了。“上尉,你都还不知道吧?”

  “市长阁下,这些我都曾经听说过。但是身为国家的公仆,我必须效忠国家——而最忠诚的效忠,莫过于效忠真理。不论旧派行商的残余势力有什么政治上的意义——那些割据帝国当年领土的军阀,却拥有实际的力量。行商们既没有武器又没有资源,他们甚至不团结。我不是收税员,我才不要执行这种儿戏般的任务。”

  “普利吉上尉,你是个军人,以武力为着眼点。我不该允许你发表这种高见,你这样等于是直接违抗我。注意听好,我的公正可不是软弱。上尉,事实已经证明,不论是帝国时代的将军,或是当今的军阀,都同样无力和我们抗衡。谢顿用来预测基地未来发展的科学,并非如你想象的那样,以个别的英雄行径作为考量,而是根据历史的社会和经济趋势。我们已经成功度过四次危机,对不对?”

  “市长阁下,完全正确。但谢顿的科学——只有谢顿一人了解,我们后人有的只是信心而已。根据我所接受的教育,在最初的三次危机中,基地都有英明睿智的领导者,他们预见了危机的本质,并且做出适当的预防措施。否则——谁敢说会演变成什么局面?”

  “上尉,没错,但是你忽略了第四次的危机。上尉,你想想看,当时我们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领导者,面对的又是最足智多谋的对手、最庞大的舰队、最强大的武力。基于历史的必然性,我们最后还是赢了。”

  “市长阁下,话是没错。可是您提到的这段历史之所以成为‘必然’,乃是基地拼命奋战整整一年的结果。这个必然的胜利,是我们牺牲了五百艘星舰和五十万战士换来的。市长阁下,唯有自求多福,谢顿定律方能眷顾。”

  茵德布尔市长皱起眉头,对于自己的苦口婆心突然厌烦不已。他突然想到实在不该如此故作大方,不但允许部属大放厥词,还放纵他与自己争辩不休,这绝对是一个错误。

  他以严厉的口吻说:“上尉,无论如何,谢顿会保证我们战胜那些军阀。而在这个紧要关头,我不能纵容你分散力量。你不屑一顾的那些行商,他们和基地同出一源。基地和他们的战争会是一场内战。对于这种战争,谢顿计划不能保证任何事——因为敌我双方都属于基地。所以必须好好教训他们一下,这就是你的命令。”

  “市长阁下——”

  “上尉,我没有再问你任何问题。你接受了命令,就该乖乖服从。如果你和我或是代表我的任何人,以任何方式讨价还价,都将被视为叛变。你可以下去了。”

  汉·普利吉上尉再度下跪行礼,然后缓缓地一步步倒退着出去。

  茵德布尔三世,基地有史以来第二位世袭市长,终于再度恢复平静。他又从左边整整齐齐的一叠公文中,拿起最上面的一张。那是一份关于节省警方开支的签呈,拟议的方法是减少警察制服的发泡金属滚边。茵德布尔市长删掉一个多余的逗点,改正了一个错字,又做了三个眉批,再将这份签呈放在右手边另一叠整整齐齐的公文之上。接着,他又从左边整整齐齐的一叠公文中,拿起最上面的一张……

  当情报局的汉·普利吉上尉回到营房后,发现已经有个私人信囊在等着他。信囊中的信笺写着给他的命令,上面斜斜地盖着一个“最速件”的红色印章,此外还有一个大大的“特”字浮水印。

  这道命令以最强硬的字眼与口气写成,命汉·普利吉上尉立刻前往“称作赫汶的叛乱世界”。

  汉·普利吉上尉登上他的单人太空快艇,悄悄地、冷静地设定好飞往卡尔根的航道。由于坚守了择善固执的原则,当天晚上他睡得很安稳。

  中尉与小丑

  骡的军队攻陷卡尔根这件事,若说在七千秒差距外造成一些回响,例如一位老行商的好奇、一名顽固上尉的不安,以及一位神经过敏市长的烦恼——对于身在卡尔根的人们,这个事实却不曾导致任何变化,也没有引起任何反应。时间或空间上的距离,会放大某些事件的重要性,这是人类历史上永恒不变的教训。话说回来,根据历史的记载,人类从来没有真正学到这个教训。

  卡尔根仍旧是——卡尔根。在银河系这个象限中,只有卡尔根好像还不知道帝国已经崩溃,斯达涅尔皇朝的统治已经结束,帝国的伟业已经远去,和平的时代也已经不再。

  卡尔根是个充满享乐的世界。尽管有史以来最庞大的政治结构已土崩瓦解,它却没有受到波及,仍然继续不断生产欢乐,经营着稳赚不赔的休闲业。

  它躲掉了冷酷无情的历史劫数,因为无论多么凶狠的征服者,都不会毁灭或严重破坏这样一棵摇钱树。

  但即使是卡尔根,也终究变成一名军阀的大本营;这个柔顺的世界,被锻炼成随时随地能够应战。

  不论是人工栽培的丛林、线条柔和的海岸线,或是华丽而充满魅力的城市,都呼应着军队行进的雄壮节奏,其中有来自其他世界的佣兵,也有征召入伍的卡尔根国民。卡尔根辖下的各个世界也一一武装起来,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卡尔根将贿赂的花费省下,挪作购买星际战舰之用。它的统治者以实际行动向全银河证明,他决心保卫既有的疆域,并汲汲于攫取他人的领土。

  他是银河中的一位大人物,足以左右战争与和平,也足以成为一个帝国的缔造者,一个皇朝的开国皇帝。

  不料杀出一个默默无闻、却有着滑稽绰号的人物,轻而易举就击败了他——以及他的军队,还有他的短命帝国,甚至可说是不战而胜。

  于是卡尔根又恢复昔日的秩序。国民兵脱下制服,重新拥抱过去的生活;原有的军队完成改编,收编了许多其他世界的职业军人。

  就像过去一样,卡尔根又充满各种观光活动。例如丛林中的打猎游戏,游客付一笔可观的费用,即可追猎那些人工饲养、从不害人的动物。如果厌倦了陆上的游猎,还能坐上高速空中飞车,去猎杀天空中无辜的巨鸟。

  各大城市中,充满着来自银河各处逃避现实的人群。他们可以根据各自的经济状况,选择适合自己的娱乐活动。从只需要花费半个信用点、老少咸宜的空中宫殿观光,到绝对隐密、只有大财主才精通门路的声色场所。

  卡尔根的人潮多了杜伦与贝泰两人,顶多像在大海中注入两滴雨点。他们将太空船停在“东半岛”的大型公共船库,随即理所当然地被吸引到“内海”——这里是中产阶级的游乐区,各种游乐活动仍然合法,甚至可算是高尚,游客也不至于令人无法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