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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骡(8)


  “知道所有的详情之后,你就会改变心意了。”蓝度身子向前倾,双手放在桌面,手掌朝上,做了一个明显的手势。

  他又说:“一个月前,我派我的侄子和侄媳到卡尔根去。”

  “你的侄子!”欧瓦·葛利惊讶地吼道,“我不知道他就是你的侄子。”

  “这样做有什么目的?”曼金以冷淡的口气问:“这个吗?”他用拇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

  “不对。假如你是指骡向基地宣战那件事,不,我怎么可能期望那么高?那个年轻人什么也不知道——无论是我们的组织或是我们的目的。我只告诉他,我是赫汶一个爱国团体的普通成员,而他到卡尔根去,只是顺便帮我们观察一下状况。我必须承认,我真正的动机也相当暧昧。我最主要是对骡感到好奇,他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讨论得够多了,我不想再重复。其次,我的侄子曾经到过基地,也跟那边的地下组织有过接触,他将来很可能成为我们的同志。让他去一趟卡尔根,会是一次很有意义的训练。明白了吗——”

  欧瓦的长脸拉得更长,露出大颗大颗的牙齿。“这么说,你一定对结果大吃一惊。我相信,现在行商世界人尽皆知,都晓得是你的侄子假冒基地的名义,拐走骡的一名手下,给了骡一个宣战的借口。银河啊,蓝度,你可真会编故事。我难以相信你会跟这件事没有牵连。承认了吧,这是个精心策划的行动。”

  蓝度甩了甩一头的白发。“不是出于我的策划,也不是我的侄子有意造成的。他如今成了基地的阶下囚,可能无法活着看到这个精心策划的行动大功告成。我刚刚收到他的讯息。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把私人信囊偷偷传了出来,信囊通过战区辗转送达赫汶,然后又从那里转到这里。足足一个月,才到我手上。”

  “信上写的是……”

  蓝度用单掌撑着身子,以悲切的口吻说:“恐怕我们要步上卡尔根前任统领的后尘。骡是一个突变种!”

  这句话随即引起一阵不安。蓝度不难想象,对面两个人一定立刻心跳加速。

  当曼金再度开口时,平稳的口气却一点也没有变。“你是怎么知道的?”

  “只是我侄子这么说的,不过他曾经到过卡尔根。”

  “是什么样的突变种?你知道,突变种有好多种类。”

  蓝度勉力压下不耐烦的情绪。“没错,曼金,突变种有好多种类。好多种类!可是骡却只有一个。什么样的突变种能这样白手起家,先是聚集一股军队,据说,最初只是在一颗直径五英里的小行星上建立据点,然后攻占一颗行星,接下来是一个星系、一个星区——然后开始进攻基地,并在侯里哥击败基地的舰队。这一切,前后只有两三年的时间!”

  欧瓦·葛利耸耸肩。“所以你认为,他终究会击败基地?”

  “我不知道。假如他真的做到了呢?”

  “抱歉,我可不想扯那么远。基地是不可能被打败的。听好,除了这个……嗯,这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传来的消息,我们没有获悉任何新的进展。我建议把这件事暂且摆在一边。骡已经打了那么多场胜仗,在此之前我们一点也不操心,除非他打下大半个银河,我看不出何必改变我们目前这种态度。对不对?”

  蓝度皱起眉头,对方说的一堆歪理令他灰心。他对两人说:“目前为止,我们有没有跟骡作过任何接触?”

  “没有。”两人齐声答道。

  “其实,我们曾经尝试过,对不对?其实,除非我们跟他取得联系,召开这场大会并没有什么意义,对不对?其实,目前为止,大家都是喝得多想得少,说得多做得少——我是引自今天《拉多尔论坛报》上的一篇评论——这都是因为我们无法联络到骡。两位先生,我们总共拥有近千艘的星舰,只要时机一到,就能全体出动,一举攻下基地。我认为,我们应该改变计划。我认为,应该立刻把那一千艘星舰派出去——对抗骡!”

  “你的意思是,去帮助茵德布尔那个暴君,还有基地那帮吸血鬼吗?”曼金带着恨意轻声追问。

  蓝度不耐烦地举起手。“请省略不必要的形容词。我只是说‘对抗骡’,我不在乎是帮助谁。”

  欧瓦·葛利站了起来。“蓝度,我不要跟这件事有任何牵扯。如果你迫不及待想进行政治自杀,今晚就可以向大会提出这个动议。”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曼金沉默地跟在他后面。会场只剩下蓝度一个人,他花了一个小时,不断思索着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

  当天晚上的大会,他没有作任何发言。

  第二天一大早,欧瓦·葛利却冲进蓝度的房间。当时,这位欧瓦·葛利只随便披了一件衣服,胡子没有刮,头也没有梳。

  蓝度刚刚吃完早餐,隔着餐桌的杯盘瞪着他,被他的狼狈模样吓了一跳,连手中的烟斗都抓不稳。

  欧瓦劈头就粗声喊道:“涅蒙遭到来自太空的奇袭。”

  蓝度眯起眼睛。“是基地吗?”

  “是骡!是骡!”欧瓦拼命吼道,然后一口气地说:“这是无故的、蓄意的攻击。我们的舰队中大多数的星舰,都已经加入国际联合舰队。留守的后备分遣队根本兵力不足,全被打得无影无踪。他们目前还没有登陆,也许根本不会登陆,因为根据我接到的报告,对方也损失了半数的星舰——但这毕竟是战争——我来找你,是想问你赫汶将采取什么立场。”

  “我肯定,赫汶一定会固守‘联盟宪章’的精神。但是,你知道吗?他一样会攻击我们的。”

  “这个骡是个疯子,他能打败整个宇宙吗?”他蹒跚地走到餐桌旁坐下,抓住蓝度的手腕,“我们极少数的生还者报告说,骡……敌人拥有一种新式武器,一种核场抑制器。”

  “一种什么?”

  欧瓦说:“我们大多数的星舰,都是因为核武器失灵才被打下来的。这种事不会是意外,也不会是遭到破坏,一定是骡的新武器造成的。这种新武器并不完美,时灵时不灵,也不难设法中和——我收到的紧急通知不够详细。但你看得出来,这种武器会改变战争的面貌,还可能使我们整个舰队变成一堆废铁。”

  蓝度感到自己突然老了许多。他的脸垮下来,显得垂头丧气。“只怕这头怪兽长大了,即将把我们全部吞噬。但我们必须跟他拼一拼。”

  声光琴

  艾布林·米斯的住宅坐落在端点市一个还算纯朴的社区,基地所有的知识分子、学者,以及任何一个爱读书报的人,对这间房子都不会陌生。不过大家的主观印象不尽相同,端视各人读到的报道出自何处。对于某位心思细腻的传记作家,它是“从非学术的现实隐遁的象征”。某位社会专栏作家,曾经以一针见血的文字,提到室内“杂乱无章的、可怕的雄性气氛”。某位博士曾直率地描述它“有书卷气,但很不整齐”。某位与大学无缘的朋友则说:“随时可以来喝一杯,你还能把脚放在沙发上”。某位生性活泼、喜欢卖弄文采的每周新闻播报员,有一回提到:“离经叛道、激进、粗野的艾布林·米斯,他家的房间显得硬邦邦、实用而正经八百。”

  此时,贝泰自己也在心中评价着这座住宅。根据第一手资料,她觉得“邋遢”是唯一的形容词。

  除了刚到基地那几天,她在拘留期间的待遇都还不错。相较之下,在心理学家的家中等待半小时,似乎比那些日子难熬得多——或许有人正在暗中监视呢?至少,她过去一直和杜伦在一起……

  若不是马巨擘垂下长鼻子,露出一副紧张得不得了的表情,这种迫人的气氛可能会令她更难过。

  马巨擘并起细长的双腿,膝盖顶着尖尖的、松弛的下巴,仿佛试着要让自己缩成一团然后消失。贝泰自然而然伸出手来,做了一个温柔的手势为他打气。马巨擘怔了一怔,然后才露出微笑。

  “毫无疑问,我亲爱的女士,似乎直到现在,我的身子还不肯相信我的脑子,总是以为别人还会伸手打我一顿。”

  “马巨擘,你不用担心。有我跟你在一起,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小丑的目光悄悄转向贝泰,又迅速缩回去。“可是他们原先不让我跟您——还有您那位好心的丈夫在一块。此外,我想告诉您,您也许会笑我,可是失去了友情,我感到十分寂寞。”

  “我不会笑你的,我也有这种感觉。”

  小丑显得开朗多了,将膝盖抱得更紧。“这个要来看我们的人,您还没有见过他吧?”他以谨慎的口气问道。

  “没错。不过他是名人,我曾经在新闻幕中看过他,也听到过好些他的事情。马巨擘,我想他是好人,他不会想伤害我们。”

  “是吗?”小丑仍然坐立不安,“亲爱的女士,也许您说得对,可是他以前曾经盘问过我,他的态度粗鲁,嗓门又大,令我忍不住发抖。他满口古怪的言语,所以对于他的问题,我使尽吃奶的力气也吐不出半个字。从前有个吟游诗人看我愣头愣脑,就唬我说在这种紧张时刻,心脏会塞到气管里,让人说不出话来,如今我几乎要相信他的话。”

  “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我们两个应付他一个,他没办法把我们两人都吓倒,对不对?”

  “没错,我亲爱的女士。”

  不知从哪里传来“砰”的一下关门声,接着是一阵咆哮逐渐逼近。当咆哮声到达门外时,凝聚成凶暴的一句“银——河呀,给我滚开这里!”门口立时闪过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卫,一溜烟就不见了。

  艾布林·米斯皱着眉头走进房间,将一个仔细包装的东西放到地上,然后走过来跟贝泰随便握了握手。贝泰则回敬以粗犷的、男士的握手方式。米斯转向小丑后,又不禁回头望了望贝泰,这次目光在她身上停驻许久。

  他问道:“结婚了?”

  “是的,我们办过合法的手续。”

  米斯顿了顿,又问:“幸福吗?”

  “目前为止还好。”

  米斯耸了耸肩,又转身面向马巨擘。他打开那包东西,问道:“孩子,知道这是什么吗?”

  马巨擘立刻从座位中弹跳出去,一把抓住那个多键的乐器。他抚摸着上面无数的圆凸按键,突然兴奋得向后翻了一个筋斗,差点把旁边的家具都撞坏了。

  他哇哇大叫道:“一把声光琴——而且制作得那么精致,能让死人都心花怒放。”他细长的手指慢慢地、温柔地抚摸着那个乐器,然后又轻快地滑过键盘,手指轮流按下一个个按键。空气中便出现了柔和的蔷薇色光辉,刚好充满每个人的视野。

  艾布林·米斯说:“好啦,孩子,你说你会玩这种乐器,现在有机会了。不过,你最好先调调音,这是我从一家博物馆借出来的。”然后,米斯转身向贝泰说:“据我所知,基地没有任何人会侍候这玩意。”

  他靠近了些,急促地说:“没有你在场,小丑就不肯开口。你愿意帮我吗?”

  贝泰点了点头。

  “太好了!”他说,“他的恐惧状态几乎已经定型,我怀疑他的精神耐力承受不了心灵探测器。如果我想从他那里得到任何讯息,必须先让他感到绝对自在。你了解吗?”

  贝泰又点了点头。

  “这把声光琴是我计划中的第一步。他说他会演奏这种乐器,根据他现在的反应,我们几乎可以确定,这玩意曾经带给他极大的快乐。所以不论他演奏得是好是坏,你都要显得很有兴趣、很欣赏。然后,你要对我表现出友善和信任。最重要的是,每件事都要看我的眼色行事。”米斯很快瞥了马巨擘一眼,看到他蜷缩在沙发的一角,迅速调整着声光琴的内部机件,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

  米斯又像闲话家常般对贝泰说:“你听过声光琴的演奏吗?”

  “听过一次,”贝泰也用很自然的口气说,“是在一场珍奇乐器演奏会中,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嗯,我猜是因为表演的人不尽理想。如今几乎没有真正一流的演奏者。比起其他的乐器,比如说多键盘钢琴,声光琴并不需要全身上下如何协调,反而需要某种灵巧的心智。”接着他压低声音说,“这就是为什么对面那个皮包骨,有可能演奏得比咱们想象中要好。过半数的出色演奏家,在其他方面简直都是白痴。心理学之所以这么有意思,正是因为这种古怪现象还真不少。”

  他显然是想要制造轻松的气氛,又补充道:“你知道这个怪里怪气的东西是什么原理?我特地研究了一下,目前我得到的结论是,它产生的电磁辐射能直接刺激脑部的视觉中枢,根本不必触及视神经。事实上,就是制造出一种原本不存在的感觉。你仔细想想,还真是挺神奇的。你平常听到的声音,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外是经过耳鼓、耳蜗的作用。但是——嘘!他准备好了。请你踢一下那个开关,在黑暗中效果更好。”

  在一片昏暗中,马巨擘看起来只是一小团黑影,艾布林·米斯则是带着浓重呼吸声的一大团。贝泰满心期待地瞪大眼睛,起初却什么也看不到。空气中只存在着细微纤弱的颤动,音阶毫无规律地愈爬愈高。它在极高处徘徊,音量陡然升高,然后猛扑下来撞碎在地上,犹如纱窗外响起一声巨雷。

  随着四散迸溅的旋律,一个色彩变幻不定的小球渐渐胀大,在半空中爆裂成众多不规则的团块,一起盘旋而上,然后迅速下落,如同相互交错的弧形彩带。那些团块又凝聚成无数颗小珠子,每颗的色彩都不尽相同——这时候,贝泰开始看出一点名堂了。

  她发现如果闭起眼睛,彩色的图案反而更加清晰;每颗彩珠的每个小动作都带着特有的节奏;她还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确认这些色彩;此外彩珠其实并非珠状,而是许多小小的人形。

  小小的人形,又像是小小的火苗,无数的人形在舞蹈,无数的火苗在闪耀,忽而从视线中消失,一会儿又无端地重现。相互间不断挪换着位置,然后再聚集成新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