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前的最后一天，我回总部办事。很多同事已经提前请假回家过年，平时喧闹的大厦此时显得格外安静，空荡荡的楼道有点人去楼空的感觉。我在楼下和保安抽烟交谈，回想起那个炎热的夏天，怀着朝圣的心情谨慎的出入这里的情景，有种难言的感觉在心头。
楼道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鞋跟间歇性的撞击地板的声音仿佛在敲打沉睡的记忆。电梯开门的时候，后面传来一声“等一下”。我回过头，是主任。
“主任您好。”。
“是你啊小林。”他进了电梯，我按下楼层。
“过年回老家吗？”他第一次用家乡话问我，一下子消除了彼此间的距离。
“回啊，明天就回。主任您呢？”
“我也是。”
上了楼，我跟在他身后，好几次想说点什么，终究没说出来。他在开办公室门的一瞬间回头说：“你等一下。”
我回头看了下周围，停了下来。
“我上次看到那张报告，在朱总手里。”
“是的主任，我本想和你说这事。一个月前张部就提交这个报告。当时我想问一下您的意见，后来一忙就耽搁了。好像有点…”我拿不准态势，连报告的发起人八戒也不知道报告如今在谁手里，更不知道上面的意思。
“嗯，没事。现在已经快批完了。”他眼里是肯定和赞许，“我刚开始还以为你和下面的人关系处理不过来，现在看来我多虑了。安心过年吧。”
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我松了一口气，局势总算明朗了。梁晓声先生说：“狡猾是一种冒险。”怂恿张部在那个特殊时期打报告本来就是一件冒险的事，搞不好那张纸就像我亲手给自己戴上个紧箍咒，它涉及到多个领导的意见，而谁也无法保证他们中没有不同意见。我投奔的风向充分暴露出来，成则有惊无险，败则将被打入冷宫，人家可以不费吹之力找个茬把我扫地出门。
我忙不迭的说：“先给您摆个早年，新春愉快。”
站在大厦楼下，还是那片天空下，我点了根烟长长的吐了出来。乡愁突然涌上心头，过年了。
牛年，就这样匆匆结束了它的脚步，显得有些仓促。回首刚刚过去的这个年头，有多少意犹未尽令人慨叹，狂欢者依旧狂欢，沉沦者仍在沉-沦，有力者前进的脚步，无力者挣扎的身影，如此这般历历在目。当新年悄然来到之际，这个对我而言，历经了平静和喧嚣，体味过挣扎和彷徨，充斥着汗水和泪水，经历过拥有和失去的一年，终于在春节异常寒冷的气温和飘零的细雨中戛然而止。
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看到父亲站在家门口安详的笑着，眼泪骤然要涌上来。这个我身上流着他的血液的男人，中年时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折腾得仿佛一夜苍老，他所承受打击和创伤，谁解其中味？我和他一样，高傲、坚强而孤独。
走到姑妈家门口，看着她独自坐在房里发呆，仿佛是睡着了，一阵心酸涌上心头。她看到我，眼睛忽然焕发出光亮，很快又黯淡下去。我看到角落里的一个灵位，是姑丈的。这个在我小时候经常隔三差五把我举起来撑过头以验证我长胖了没的女人，现在是多么的孤单和失落。少年夫妻老来伴，她还未老去，就已经失去了伴侣。
寒冷的深夜，我骑车到海边。摩托车在荒凉的乡村公路上独自飞驰，我想起奔月的嫦娥。在海边的悬崖停下来，脚下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海水一波波涌上来，飞蛾扑火般被礁石撞个支离破碎，又重新积蓄力量，卷水重来。想当年，大海之畔，揽“梅”听涛，望高天浮云，为清风迷醉，悠然！如今再临斯水，空叹年华。我独自坐在岩石上，最后奋力把啤酒瓶扔进海里，很快它就随波逐流，越漂越远，似乎在昭示我的人生和未来。
大年三十晚上，父亲向我举起酒杯说：“我在50岁那年才明白，每个人都是被注定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相信，目前的一切，都是上天对我们最好的安排，而上天安排给我们的，都是按照我们自己的缘分和能力。”他红着眼睛，那对眼睛是大半辈子海边生活，太阳的炙烤海水的浸泡，烙进去的血泪。
我毫无保留的向他陈述自己的挣扎和焦虑，也说了一些阴暗的层面，比如那张报告。
父亲呷了一口酒说：“纠结没有用，你需要正心诚意，诚意是坦诚自己的意志，对自己诚实，知道自己要什么。”
“我就是不知道我要什么。”
“其实人本身，需要的东西是很少的，你只是为了一份生计，以后或许会为了一间房子，就需要去扭曲自己的内心做扭曲的事情吗？其实不是的。你就快三十了，三十而立，当然很焦虑。这是一个假象，生活的本质就是一连串你认为合理的假象所组成的。尽人事，听天命，不要强求，随缘吧。”
我走出门，寒冷的夜里，远处有人放起了烟花，我听到有人欢呼有人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