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深圳，外面骄阳流火。
刘老虎从保险柜里掏出几捆钞票，一边清点一边哀叹今天她这里不舒服了那里也不爽了，又埋怨起这个职位如此繁琐，活生生就一个三栖动物，什么行政啊，财务啊，客服啊都要一手包揽，却只拿一份薪水。哼哼哈哈像是催眠曲的吟唱一通后，把钞票推到我面前：“这是上周收到的营业款，是由我们负责存入银行的。”
我一听来事了，我们？她从没有这么主动把我划入和她同一条战线上。
“我今天不舒服，你就跑银行一趟吧。以后你都要经常和银行打交道的，先去熟悉一下。”刘老虎终于在之前的尽情铺垫后，顺理成章亮出了最终的意图。
这下好了，刚才还是“我们”，现在就成了“你”了。看着面前的钞票，我进退两难。不可否认，这属于我们这个职位的职责范围，但由于暂时我是副职的角色，眼前的这十几捆现金从头到脚都是她处理的。在没有明确的文件通知下，钱存银行是她的职责而非“我们”的。我是很喜欢钱，但我实在不乐意染指面前这随时可能产生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纷的现金。
“我对这里的环境不熟，这么多钱，自己一个人去不安全。”我想了理由推托。
“我以前也是自己去存的啊，我是女的都不怕。没办法，存钱是我们负责的嘛。”这下又变成我们了。
我还想再说什么，一旁的八戒自告奋勇起来：“我带你去。”我真想冲过去踹他一脚，没事瞎掺和什么。
“那最好。一回生两回熟。”刘老虎的语气有胜利般的得意说，“哎对了，顺便交电话费，帮我家里的电信费也一起交吧。”她从包里掏出欠款单据。
出门的时候，我真想扑上去把走在面前的八戒暴打一顿。他还若无其事的，回头和我说银行有个小妹很靓，胸器傲挺，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我跟在他后面，脸上的表情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一样沧桑，心里长叹，八戒不傻，就是有点天真。以后存钱这差事就是我的了。
回到办公室，区域正在开例会，陈经理一改往日的休闲路线，今天衬衣西裤外加一黑色领带，神采飞扬，唾沫横飞。
“世界上任何一个组织，大的可以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小的可以是一个公司，一个团体，甚至只是一个团队。但它都有相同的不可或缺的组成元素，三个：地盘、财政、军队。缺一不可！”陈经理摊开双手，眉飞色舞，一顿一顿的说，“多年来经过总部的支持和品牌的力量，我们在座的这支军队，带领所有奋战在前线的弟兄，开拓并已经牢牢掌控整个区域的市场，业绩和进步有目共睹。”
话音一落，在座的人热烈鼓掌。陈经理摆开手示意停下，说：“处理区域财政，为我们团队提供坚实的后方支持的，”转过头来，对着刘老虎和我说，“是小刘，还有小林。大家给自己，也给他们以热烈的掌声！”
通常这样的会议，只不过是喊喊口号，说得口干了肚子饿了，重头戏也就拉开序幕了——吃香喝辣。这简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金科玉律，没有吃吃喝喝，没有烟酒“研究”，谁会打起精神坐在那听一堆电视里才有“重要讲话”？况且有幸坐在靠前的同志，没带伞的话还会领略到领导一番口水四溅的风采。
一队人马雄纠纠气昂昂跨进酒店，落座上菜。陈经理再一次总结下辉煌的业绩，一番忆苦思甜。大家都准确的把握时间点报以热烈的掌声和喝彩，令我惊叹这其中需要经过多久的磨练才能把气氛拿捏到这样恰到好处而皆大欢喜。陈经理话锋一转：“一个人，要有口才、口德、口福，三个口，加起来就是品，就是人品！……德才兼备的，大力起用，有德无才的，信任起用，有才无德的，谨慎起用，无德无才的，对不起，绝对不用。”
真不知这话是对谁说的，反正掌声还是响起来。陈经理继续说：“我一直认为，作为一个人，一个好员工，一定要有大才、大气！”
我下意识偷看了一下黄部，他一脸平静地和众人一样翘首听演讲，随时准备热烈鼓掌。
酒过三巡，气氛很和谐很轻松。陈经理又感叹起来，“唉，不容易啊，忙啊！整整一个月，我才做了两次。”
“做什么两次？”黄部问。
“就是只和老婆做了两次。忙啊。”陈经理长叹起来。
大家掩面而笑。此话题一开竟把气氛推到高-潮，他们七嘴八舌的吹嘘起来，一个比一个少。领导都拼命工作才做两次，你们能比他多吗？你们这工作还干不干呢？
“小林，你呢？”八戒色眯眯的问，众人的眼光都聚集在低着头默默吃菜的我身上。
“啊，上个月，我没有。”我尴尬的应对着众人的哈哈大笑。
荤段子成了饭桌上的重点话题，我惊诧已是孩子他妈的刘老虎居然也面不改色的正襟危坐，偶尔穿插一句见解。也不奇怪，在这里修炼多年，都成精了。大家一边讲笑话，一边追忆似水年华，我终于酒足饭饱靠着椅背抽烟，还是和上次一样，这顿饭我总共说不上十句话。
走出酒店，夜风袭来，到处灯火辉煌流光溢彩。深圳的夜，如此充满****。八戒拍了我肩膀说：“走，陪哥再去喝点。”
我摆出为难的脸色，他不由分说：“装什么装，哥知道你能喝。”
酒吧里昏暗的灯光下，乐队在弹奏着忧伤的歌曲，忽闪忽闪的灯光摇曳着，我看到一张张浮躁迷茫的脸蛋，这是一个容易让人无理由伤感的地方。
八戒长叹了一声，端起杯示意我，我举过杯子和他碰了一下。他一饮而尽，我说：“少喝点，你那么胖，我背不动你。”
“知道吗？今天的那些部长，绝大部分是和我一起进来。当时单位人才没这么拥挤，我们都是业务员，风里来雨里去，一下就这么多年过来了。”他皱了皱眉头又干了一杯说，“他们就上去了，只有我还在这个位子上。以前是兄弟，现在位子不同了。屁股不只决定脑袋，还决定你的身份和周边人的关系。”
我能体谅到他的失落，看着往日与自己站在同条起跑线上的人坐在同张酒桌上，却和自己有本质的区别，是人都会黯然失神。
“吃一堑长一智啊。但是人，你这辈子或许吃了一堑摔了一次跤就永远翻不了身。再长智也没屁用。不是人人都是三起三落的邓-小-平啊！”八戒终于向我讲出那段往事：
那时年轻气盛的八戒是整个区域业务员里面的佼佼者，很快就脱颖而出升上主管的位子，与部长经理的接触也就多起来。他还清楚记得与领导第一次吃饭喝酒的情景，饭桌上推杯换盏，感情深得让他真的认为所有人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不久后他所管的一个业务员携带公款潜逃，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无可奈何。事情一发生，当然就需要有人去扛责任，这时的领导却纷纷变脸退避三尺，个个推卸责任不说，从没一个人站出来为八戒说一句话。
“你说，这人怎么就变得这么快呢，昨天还明明和你喝酒，嚷嚷着说‘感情深，一口闷’，今天就为了推卸责任不惜置你于死地？是，这事我有责任，但是我也受领导管，那人间蒸发的小子同样也是属领导管，这责任追究上来，部长经理肯定都负连带责任。我当时就为自己争辩不能由我一人承担，结果这句话就彻底把自己给毁了。天蓬元帅下来做个猪八戒，五百年不变。”他喝光了杯里的酒，我正想说些什么，他又说：“人啊，说到底谁都不可信。”
听到这我把话咽了回去，拿起杯看着他，他重新倒了酒，举过来碰杯。
夜未央。八戒踉跄的走出酒吧，扶着门口的树折身呕吐。末后瘫坐在地上，我看着他浑浊的双眼，叫了辆计程车。他卧在后座上，我回过头看着他，心里默默说：其实，人都是真心的。喝酒的时候称兄道弟是真心的，出事时为了自身利益翻脸不认人也是真心的。如果，你若真的拿真心来当成真心，那就是天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