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读者,对于你第一次接触这本极具魅力的书,我真是羡慕不已呀!
虽然我在《以史为鉴》这门学科中拿到了优秀的3分,但发现并非所有的一切都像书中说的那样简单。当然,在今后较长时期内,镜子中我的自信与骄傲会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淡去。虽然牙医的账单在快速增加,但它们毕竟使我那全新的人造牙得以保养。一想起在修订这篇著作时,智齿给我带来的巨大的痛苦和折磨,那些“昂贵账单”实在是微不足道。
我也逐渐意识到那些极具破坏性的暴力情绪不断弱化,正是这些情绪曾让很多理性人士荒废光阴,无聊地追求那些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的所谓完美女性。不过,一种更令人愉悦的真情实意正取代那些恼人的激情。这些也正是对那些不断寻求完美个性的最佳回报。
此外,一些愚蠢小事还时常会暴露出一种特别明显的冷漠,比如赶火车、参加某个新剧的开幕式或是以嘉宾的身份参加所谓的“重要社交聚会”,等等。其实,坐在家中壁炉旁那张舒适而温暖的椅子上,看着腊肠狗傻蛋和黑猫黑皮种种滑稽可爱的动作,肯定要比坐在A-2座位上,欣赏大都会歌剧院爱德华·约翰逊的表演,或是被最新流行剧的经理奉为座上宾要舒服得多。特别是只有聆听了约翰逊所有的歌剧后,我才能够真正地理解个中玄妙。在歌剧院的那个夜晚,意味着要穿令人相当不适的衬衫,在不恰当的时间吃顿仓促的快餐,最后还要观赏哑剧演员那些前所未闻,以后也不愿闻其详的种种滑稽表演。
不,我在这里所说的,也正是我所强调的,那些所谓的“恐怖之年”出现的妖魔鬼怪,已经被证实只是人们的妄想而已。我再也不想循规蹈矩地重新走那条让我踏上迟暮之年的老路。
迟暮之年的我,曾经很认真地向命运之神抱怨,看看他对我的一生做了怎样的安排!我花了半个世纪之久阅读了大量书籍,能用6种不同的语言读写,还能翻译芬兰文、匈牙利文、中文或格特鲁德·斯泰因少见的土语。在翻译时虽然并不总能做到“雅”,却也能达到“信”。
我发现自己现在面临着一个可怕的问题,那就是追问“年轻时的我为什么不能花费更多时间进行深入阅读呢”。当今是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我却发觉自己根本无法跟上时代的步伐。我就像那条拉普拉塔河,虽然有50英里(约80467.2米)那么宽(知识面很宽),却很浅薄。但是,哪怕只是一艘划艇经过时所卷起的泥沙,也能够使春季的密苏里河焕发勃勃生机。
我慢慢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经意中,我会不由自主地陷入对年轻时代点滴岁月的回忆。而且,随着回忆次数的增多,它们已经逐渐镌刻在记忆深处,并生根发芽。如此一来,无论怎样新鲜的体验,也无法激起我心中难以名状的喜悦之情。哪怕是站在让人怕到要窒息的陡峭悬崖边,悬崖对面是风景如画、令人耳目一新的雅致村庄,以及景色怡人的秀丽山峰,也无法让我心神荡漾,心潮澎湃。
亲爱的读者呀,这就是逝去岁月最恶毒的惩罚!对这些老人来说,再也没有哪些新生作家和新的作品能够给他们以慰藉,并给他们带来欢乐。失去所有这一切,生活就变得黯淡无光,了无生趣!
所以,我特别羡慕那些人,他们现在才开始认识德西德里乌斯·伊拉斯,刚刚接触在过去4个半世纪里轰动一时并引起极大争议的著作——《愚人颂》。
在与亲朋好友“私下讨论”时,有人认为伊拉斯谟是个像圣人一样的“长鼻子的老男人”,他是“路德的好友”,或是“忍辱负重而不知反抗的人”。那些见多识广的朋友从来不会把他和那位温度计或望远镜的发明者搞混淆。当然,把这位文艺复兴时期最敏锐的思想家误认为是那位头脑糊涂的法国籍犹太人医生诺查丹马斯的概率更是微乎其微。曾有人指出,早在400年前,在那位倒霉的斯拉夫—日耳曼人混血儿杜林·阿道夫·希特勒看到人世间第一缕阳光之前,诺查丹马斯就已经预测到了他那跌宕起伏的一生。而近代一位文学家则认为就是伊拉斯谟撰写了那本描绘了一个私生子每天在古老小镇不停地围着荷兰奶酪徘徊打转的故事书。
如果耐心听完我对这位声名显赫的同城人更多的生活细节的介绍,你就能更深入地认识他。在我看来,他与那些全身心投入到重塑一个完全陌生人物形象的作家们相比,并无区别。但比起那些只会玩文字游戏的人来说,他给16世纪前叶的教会带去了更多的纷扰。然而,极具讽刺意味的是,他却得到了梵蒂冈主教最由衷的敬重。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他死后,罗马教廷为他举办了一场正式而隆重的葬礼。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话题,因为与一般人相比,伊拉斯谟更具矛盾性和复杂性。但是,有一点我可以确信(我们的人际关系也是如此复杂),即使我努力还原了他的本来面目,他也不会认为这有什么不妥。他的遗体现在安放在美丽的城市巴塞尔,但曾经矗立在我们这座城市里的雕像却没那么幸运。两年前当一群野蛮人把这里夷为平地时,它也被无情地毁掉。所以,对于他,除了回忆外,其他一切都荡然无存。
更微妙的是,我十分珍惜这些回忆。因为无论何时,当我被问及更想在怎样的世界生活时,我总是这样回答:“如果能把我带到伊拉斯谟的那个以宽容、智慧、魅力为准则的世界里,我将别无所求。”
最亲爱的读者,看到这些劝诫性的评论后,你是否仍然迫不及待地要翻开紧随其后的《愚人颂》,我完全能预测到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不管这本书中的语言多么陈旧——当然这是我们刻意保留下来的——你都能深入地理解这位年迈的绅士,你可能会被那些出人意料的“现代方法”惊得目瞪口呆,因为这些方法竟然是已经走进坟墓长达400年之久的老人提出来的。甚至,你还会双臂高举,惊奇地高呼:“这怎么可能!”任何一个神志清醒的人都不敢写出这样的作品来,尤其是在那个天主教对异教徒的审判正处于鼎盛的时期。在那时,面对16世纪教会的盖世太保,人身安全是没有保障的。伊拉斯谟可能已经意识到,那些对现行秩序的大肆攻击会让他消失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只有在刽子手将他带上断头台的那一刻,他才能重见天日。即使是今日今时,对现行政权如此激烈的抨击都是当权者难以容忍的。不同的是,现在对于那些持异议者的处罚,已经不再是处以火刑,而只是让他们陷于财务危机中。
值得一提的是,原本想要大肆谴责一番的教皇陛下本人,在读到那些所谓的不祥篇章时也感受到了纯粹的喜悦。查尔斯大帝虽然不是真正的纯文学爱好者,这本小册子中也没任何言论值得他派人去审查这位胆大妄为的作者。实际上,在我的记忆深处,依稀记得只有两所高等教育学府曾经做过蠢事,他们不遗余力地镇压过类似这样曾给整个国家带来欢娱的努力。一个是鲁汶大学,包括伊拉斯谟在内的那个年代更具解放思想的神学家们一致被看作是产生极端保守主义的温床。另一个是索邦神学院(巴黎大学的前身),它被视为宗教和政治的守旧根据地,但它的不同见解几乎没有引起任何波澜——人们更多地注意到最高领导者是完全赞同作者的立场。
接下来,我们来审视一个有趣的话题:这一切怎么可能发生在由教会完全控制的世界里——教会在中世纪依然占据主导地位——教会在接受这种宗教传统时,是把其作为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还是只在每个周日上午11点时才对它颇感兴趣?我认为答案其实就隐藏在问题之中。人们对于自己的宗教情感还没形成自觉性。因此,他们可能会以旁观者的身份,冷漠地放任自己沉溺在对教会缺陷的讨论中。就像我们今天会以事不关己的态度来讨论现代教育或公共卫生中存在的种种问题一样。我们都知道在教育体系中存在许多问题,也明白要更关爱那些病患和心智不健全者。我们还清醒地意识到,要真想进行改革的话,一次彻底的讨论势在必行。
请记住早在马丁·路德公开对抗教会的几年前,《愚人颂》就已经完成。在此之前,从来没人敢如此大胆地想象罗马教会将分裂成两个互相敌视的派别。因此在伊拉斯谟的小册子中看到的那些咄咄逼人的辛辣批判,实际上也只是关乎一桩家事。不同派别之间为革新而引发的喧闹争斗也只是一场家庭纠纷而已。
我们都明白,家庭纠纷其实是很痛苦的。但是所有人也知道,就家庭纠纷而言,不论是言语上的,抑或是行动上的争论或斗争,最终家庭成员还是会作为一个整体紧密团结在一起。当伊拉斯谟辛辣有力而愤愤不平地揭露那个时代的教会,也就是那个完全控制社会最有权势组织的种种缺陷时,他脑海中最后闪现的是如何在保守派和革新派之间挑弄事非,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可能达成令彼此都满意的妥协。
现代评论家们认为,正是《愚人颂》引发了新教徒们的宗教反抗,这场反抗史称“宗教改革”。对于天主教来说,与其说它是一场改革,倒不如说是一次教会分裂。但是伊拉斯谟在撰写这本普受大众欢迎的著作时,仍然纠结于他在“圣城”以及意大利各地的所见所闻。他无法猜想在不远的未来会有怎样深远发展。他无法像让·雅克·卢梭那样,可以基于对“未来完美人类”那些多愁善感的冥想预测那场大变动。伊拉斯谟只写那些真实确凿的事情,只说大众场合应该说的话。从这个角度看,你要想真正理解和接受他,只有认真地阅读他的作品。
伊拉斯谟想要表达这样一种理念:“现在的世界已经变得荒谬无理。所以,亲爱的朋友,允许我请愚人女神向你说明当前我们的宗教、政治、社会组织已经变得多么怪诞、愚蠢而低能。只有十足的傻子还在天真地幻想可以在这种状态下悠然自得地生活。”
在伊拉斯谟所处的时代,绝大多数人与他有着相同的想法。所以一旦他在文学上付出一定努力,就必然能很快取得巨大成功。毫无疑问,少数衰老的守旧者和无可救药的反动者会生气地摇头以示反对。他们警告世人,那些看似滑稽可笑而又给人带来些许喜悦的小册子,其实具有强大的破坏力,这种破坏力远胜于满满一地窖带来灾难的硝酸钾。但是,这一切立即遭到其他人的反对和讨伐,他们这样批驳道:“哦,我们为什么不能跟自己开个善意的玩笑呢?不要老是那么一本正经,事事严肃吧。一点小小的玩笑可是永远不会给任何人带来任何伤害的呀。”
后一种观点最终占了上风。《愚人颂》不仅没被查禁,反而无数次地一版再版,并被翻译成人类文明的每一种文字。即使是伊拉斯谟最热情的崇拜者们可能也会感到它的风格稍显过时,但它还是作为几乎唯一一本社交小册子被保存下来,从文艺复兴时代流传至今,一直传到我们手中。
就这本小册子而言,它不仅值得人们大加赞扬,还具有里程碑式的成就,在那个鲜少有人论及自己时代罪恶的年代中更显难能可贵。在16世纪上半叶的文学作品中,只有伊拉斯谟的《愚人颂》和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闻名于世。而伊拉斯谟的小册子又远比莫尔的作品更受欢迎,得到的关注也更多。原因很简单,前者从没过多地宣扬自己,从没发出过进行改革的号召,他只想唤起人们关注那些不堪忍受的处境,特别希望能引起拥有决策大权的当权者的注意。
但是,所有人更倾向于嘲笑伊拉斯谟刻画的那些愚人们,很少有人愿意采取行动去改变什么。伊拉斯谟已经竭尽全力了。在他漫长的生命几尽终结之时,在经历了曾经害怕经历的一切后,他痛苦地发现自己并没有真正实现自己渴求的成就。他还能期望什么呢?还有什么其他的命运能够承载这位人类精神真正的先驱者?
我有个朋友是作曲家。生活在20世纪的他,不得不为那些收听广播广告的大众们谱曲来赚取支付给房东、肉贩和皮毛大衣制造商们的费用,以保证自己的吃穿用度。他日夜操劳,但却时刻精力充沛,活力四射。一天傍晚,像往常一样,我们在一家相当于现代柏拉图老式学会的地方相遇,那是在N.B.C一楼的药店,在那里所谓的贤达人士相约着吃汉堡喝咖啡。我大加赞扬了他在过去半年里的辛勤付出,这样说道:“你肯定累坏了!这些无休止的音乐符号肯定把你掏空了吧。”
“哦,并不是这样!”他欢快地答道,“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不过,我承认自己从门德尔松、莫扎特和格老秀斯他们那里受益匪浅,挖掘了不少灵感和素材。”
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件趣事呢?每当我看到过去10年中那些大受欢迎的传记作品时,就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它们一定从《不列颠百科全书》《拉鲁斯百科全书》以及《计算机和信息技术百科全书》中汲取了不少东西。
当然,我不应当泄露我们这个行业(或职业)的秘密。但我也会竭尽所能地强调,在那些博深的快速参考工具中,没有一本参考书是会因为有人简短介绍了鹿特丹的德西德里乌斯·伊拉斯谟的《生活和时代》而蒙受什么损失的。为了避免你老纠结于那些繁多的令人生厌的虚拟历史事件而无法自拔,建议你最好去“百科信息服务”碰碰运气,然后复印一本《大英百科全书》,这样你就可以自由使用。而我却沉溺于“背景”之中。我对这位老者已经相当熟悉,认识他已经有半个多世纪了。我觉得可以把他当作自己的祖父一样来评论,或是把他作为我那位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时还活着的叔父,虽然那时希特勒先生可以随时随地让他死于饥饿或严寒。
那么,我第一次与他邂逅是在什么时候呢?嗯,这一切差不多发生在半个多世纪以前,在一种非常自然的状态下我与他碰面了。那是刚过完5岁生日没多久,我就决定自己应当迈出探寻人生的步伐,去那个令人愉悦的缪斯花园一探究竟。每天早上的8点40分,我被托付给老海恩照顾,因为其他人都在工作。这样,我就可以安全而从容地被送到高等教育的殿堂里去学习编织纸垫艺术以及填字游戏。每天早上的8点50分,老海恩和我走过古老而神圣的圣劳伦斯教堂时,一眼就能看到那个高高耸立的雕像,它是心怀感激之情的鹿特丹人为纪念最杰出的市民而树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