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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毕业典礼(1)


  1

  我坐在AA188航班的舷窗旁。窗外云海苍茫舒卷翻腾变幻莫测。

  这是美国航空公司从北京直飞洛杉矶的航班,全程15个小时。以往长途飞行,我总是选AISLE不选WINDOW,为的是活动方便。这回执意坐在窗边,是为了看云海吗?云海已经看过许多次;是为了俯瞰那片久违了的国土吗?那片国土又是我多年来刻意规避的地方。

  26年转瞬即逝。

  航班依然天天不断,云海依然日日翻卷,没听说有飞机掉下来,然而航班上的面孔已经陌生难辨。当年的满头黑发已经犹如霜染,当年的奔流泪水已经彻底干涸,当年的凌云壮志已经落地成烟,当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缠绵已经踪迹难觅。

  美利坚是我的伤心地吗?人生会有26年不愈的伤口吗?为何避之唯恐不远,其实已经相隔万里,心理的距离还要迢遥又迢遥吗?

  26年来我至少推让了三次赴美访问的机会。报社的朋友都觉得莫名其妙:“关澜,你干嘛只去欧洲不去美国?你又不是基地组织成员,干嘛这么仇视美国?”我无言以对。

  原本这次我也不想去。女儿所在的USC(南加州大学)的毕业典礼定于5月12日举行,邀请函两个月之前就寄到了,我就是迟迟不行动。4月12日视频时,女儿急了:

  “爸,你怎么还不办呀?到美国使馆签证至少要排一个月,再不办就来不及了。妈妈带高考班来不了,你不是办好退休了吗?为什么不能来?”

  三天之后视频时,女儿的声调已是哭腔:

  “爸,我们同学的家长都已经订好机票了,你是不是不想来呀?难道你真的忍心让我孤零零地在台上流泪吗?”

  说完女儿的眼泪真的下来了。我最受不了女儿流泪,急忙说:

  “小霏,别哭,我明天就去办。”

  其实我一直拖到5月1日才行动。

  5月7日使馆面签时,那滋味真叫活受罪。先是在使馆外干晒了半个小时,进去之后,又在阴暗狭小令人窒息的过道里排了半个小时,又是验表又是留指模,好不容易挨到大厅,还是望不到头的长蛇阵;面对眼前黑压压的人群,我小声嘀咕起来:

  “美国刚刚干掉本拉登,基地组织肯定要报复,这时候还敢往美国跑,难道你们都不怕死吗?”

  我倒是不怕死。临来的路上,甚至构想过一部在美国上空巧遇劫机制服劫匪的惊险小说,前提当然是主人公逢凶化吉死里逃生。

  煎熬了三个小时,终于排到窗口了,看看身边的小组成员,个个面色凝重神色紧张,我知道他们此刻最担心拒签,望眼欲穿地期待那张取护照的“小黄纸”;只有我坦然淡然无所谓,我甚至内心深处隐隐希望着拒签,如果因拒签不能成行,女儿就不会怪罪我了。

  当引导员把我们小组引向9号窗口时,排在前面那位举牌的小伙子却一动不动了,他回头对大家说:

  “上次我就是在9号拒签的,9号那位号称铁面杀手,是大厅里拒签率最高的签证官。”

  “那你也得服从安排呀。”

  引导员一脸怒容。

  “我只剩一次机会了,我还是等等吧。”

  说完钉子般定在那里。我见状立刻站出来解围:“我去吧。”

  随即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地走向9号窗口。窗口里那位签证官的确是个冷面孔,语调也冰冷。没想到这个“铁面杀手”只问了我三句话,费时半分钟,就给我撕了张小黄纸。我捏着这张黄纸条,既不兴奋也不飘飘然,反而有点怅然若失。能失去什么呢?就要旧地重游了,就要见到日日牵挂的女儿了,就要看见女儿穿硕士袍了,签证官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Congratulation”,在美国佬眼里,参加女儿毕业典礼是最快乐最值得祝贺的一件事;其实我也快乐,只是悲喜交加;只有我自己知道将要失去的是什么,那是一份固执一份坚守一个心结一个誓言。

  离开使馆时,望着身后不见缩短的长队,不禁心生感慨:美国还是香饽饽呀,中国人还是这么贱。据说到北京美国使馆来签证的中国人每天有1800人,就算30%拒签,拿到签证的幸运儿也有上千人;还有广州、上海、沈阳领事馆呢?一天放走几千人,一年呢?十年呢?三十年呢?都说中国已经取代美国成为遍地黄金的地方,都说金融危机后的美国已经衰微破败,都说独撑危厦的中国已经崛起,可你们这些中国人怎么还往美国跑啊?我为什么也来凑热闹啊?

  我百思不得其解。

  带着满脸困惑满肚狐疑满心期待满腔伤感,我登上了5月11日的班机。北京和洛杉矶的时差是15个小时,我知道我能赶上女儿的毕业典礼。

  当女儿知道我5月1号才去办签证时惊叫:

  “你要是能赶上典礼那真是个奇迹!”

  美国是创造奇迹的地方,中国也是创造奇迹的地方,日日夜夜来往于两地的匆匆过客中有多少奇迹的创造者!除非AA188掉下去,否则我创造的这个奇迹就要变为现实。

  这个小小的奇迹将给女儿带来一份惊喜,将给此行带来一点神秘。它仿佛是一个预示一个信号:我这个草民的美国之行不会平淡。

  2

  洛杉矶当地时间5月11日下午6点,AA188航班整点到达。飞机着陆的刹那,我意识到脚下的土地已经不姓中而姓美了。26年前,我曾发誓此生永远不再踏上这片土地,如今我食言了。

  耳边突然响起德沃夏克《新大陆》的旋律,其实这块大陆已经不新,至少在我的眼中心里已经不新;但在大多数世人的眼中心里,它还是一块新奇神奇充满诱惑的土地。

  中国大陆的出国潮已经汹涌了三十年,至今不见潮落;多少中国学子十年寒窗死磕托福,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踏上这片土地。虽然土地上的黄金已经不那么多了,但美国梦还没有过时,因为美国梦不仅仅是金钱梦。两年前女儿踏上这片土地时不也是怀揣美国梦吗?“别梦依稀咒逝川”,如今花甲之年的我是早无一丝一毫美国梦了,有的只是无以名状若隐若现的一怀愁绪。

  我是为数不多几个没有托运行李的旅客,几乎是第一个走出大门,抬头一望,一眼就看见稀疏的人群中那张翘首以待的脸;女儿也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发现了我,飞奔而来扑到我的怀中。我仔细端详这张幸福洋溢泪花闪烁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两年不见女儿变得成熟了,好像也变得漂亮了,漂亮得近似美女。以前女儿老是说自己长得不漂亮,我总是说女儿长得很好看,也许是老爸眼里出西施吧。

  我和女儿的拥抱长达一分钟。和女儿同来的两个室友按捺不住了,一起走过来叫:“叔叔好。”

  “若然、李悦,你们也来了。”

  我不仅早闻她俩的大名,而且在视频中相见过多次。若然接过我手中的小箱子,李悦抢走了我的小背包。

  “叔叔,我们刚刚拜读了您的长篇小说《时代英雄》。”

  “没想到我的小说你们80后也能读得进去。”

  “您的小说挺好看的。”

  “对,挺给力的。”

  我们一行四人边走边聊,很快到了地下车库。接我的车是女儿花了6000美元买的二手科罗拉,才开了半年就已经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小霏,你这车是怎么开的呀?”

  “新手手潮,刮蹭多了点,可我没出过大事故。”

  “你妈要是知道你这么开车,一定血压升高。”

  “你可别跟我妈说。”

  车一上高速,两旁的景色渐渐熟悉起来。高大的棕榈树,黯淡的老房子。车过DOWNTOWN,还是那十几座孤零零的摩天楼。

  “爸,你以前不是来过洛杉矶吗?”

  “来过,是来看朋友,只住了两礼拜。”

  “洛杉矶还是老样子吧?破破烂烂。”

  “还是老样子。洛杉矶二十年依然如故,北京城二十年面目几新,这就是中美的区别。”

  “爸,我们都知道你是改革派,你不是到美国来对我们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来了吧?”

  “用不着我教育,美国从来都是中国免费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半个小时后,车停在韩国城里的一座公寓前。女儿和江若然、李悦三人share公寓里一套两室一厅。女儿和江若然一人一间,李悦住客厅。客厅不小,足有20多平米。安顿好行李,我开始视察她们的美国居所。

  “不错,房间宽敞,设施齐全;只是让李悦住在厅里,连个隔断都没有,这不公平。你们的房租也是平摊的吗?”

  “当然,我们是战时共产主义,房租、水电、伙食,一切费用全部均摊,不分你我。”女儿说。

  “Share是美国文化,和共产主义不沾边。我睡哪呀?”

  “你只能在我房间里打地铺了,要不你睡我的床,我睡地下。”

  “还是我睡地下吧。当年我在美国时,曾经是5个留学生在一间屋里打地铺,让美国佬惊叹不已。今非昔比,两人一间已经不错了。”

  “叔叔,旁边就是Hilton,网上能bid到200美元的房间。”

  李悦说。

  “200人民币我也不住。叔叔不是大款也不是贪官,只是一介穷书生。”

  “听小霏说,您的小说电视剧改编权已经卖给电视台了,您刚发了一笔财还哭穷。”

  江若然也来凑热闹。

  “那点收入刚刚够我重游美国的,而且是穷游。”

  我的话音刚落,女儿就大喊肚子饿,要到楼下给我接风。于是大家来到楼下一家韩国餐馆。餐馆很怪,老板是韩国人但说中文,餐馆挂韩国招牌却主打中国菜。女儿她们打着为我接风的名号,点了一桌子平时她们喜爱的中国菜,宫保鸡丁,铁板牛柳,水煮鱼……我在飞机上吃过晚餐,一点不饿,但也只能舍命陪君子。她们三个倒是大快朵颐风卷残云。最后当然是我买单。我没忘了身份,她们是花钱的,我是挣钱的。只是我这个挣钱的长辈远没有她们这些花钱的晚辈气粗和潇洒。

  账单递过来一看,72美元,我忍痛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假装潇洒地拍在桌上。

  “爸,你到这来花钱可别老乘6.5。”

  女儿笑着说。

  “你爸是云游列国之人,不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如今是人民币坚挺美元疲软。用不了10年,中国GDP就会超过美国,那会儿美元对人民币就会一比一。”

  “真的呀?”

  若然惊叹。

  “当然是真的,叔叔是非著名经济学家。你们将来在这挣美元也牛不了多久,若有远见还是学成回国挣人民币吧!”

  “爸,你怎么一来就煽动我们回国呀?我和李悦都已经找到工作了,若然准备读博。”

  “刚毕业就找到工作了,看来美国的金融危机过去了?”

  “我们怎么会干等毕业,早在两月前就行动了。三天前我找到一家洛杉矶的中文报纸东方报,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李悦是在一家华人公司做marketing。”

  “怎么都是华人企业?”

  “金融危机的影响还没有完全消散,美国企业进不去,只好在华人企业过渡一下,华人企业也给办工作签证。”

  女儿到底还是干了新闻。

  她国内大学本科读的是中文,到美读研,她非要读新闻。

  “你爸干了半辈子新闻,没多大劲。你读新闻将来很难就业,美国不少报刊都倒闭了,纽约时报也在大裁员,你还是读金融吧。”

  “金融危机之后华尔街一片萧条,我们学校的一位学姐,金融博士毕业半年了,现在还没有找到工作呢。我读新闻也是子承父业啊,我就是喜欢干新闻。”

  我们的争论草草收场。我早就知道要想干预80后比登天还难。他们是自我自立随心所欲跟着感觉走的一代,至于老爸老妈的金玉良言,他们姑且听之,然后任其随风而去。

  3

  在美国的第一个夜晚睡得不太好。地铺倒是很舒适,只是时差还没倒过来。

  第二天一大早女儿就起来了。毕业典礼是她的兴奋点。早饭后,女儿就换上了黑袍黑帽,然后精心化妆,然后对镜顾影自怜。女儿已经24岁了,追求美是她的权力。穿上硕士袍子的女儿神采奕奕,好像换了一个人。然而我对这身黑袍子素来反感,不就是欧洲人过去的教士袍吗,中国人为什么也要跟风?现代化真的等同于西方化吗?

  8点我们出发。女儿开车围着学校转了三圈楞是没找到车位。无奈只好把车停在远离学校的收费停车场。停好车我俩急匆匆向学校赶去。女儿穿着高跟鞋,根本走不快,我安慰她:

  “毕业典礼晚一会儿没关系。我当年不但黑袍没穿,毕业典礼都没参加。”

  “谁能比得了你?你在哪都反潮流,不愧是红卫兵出身。”

  “我是任他西风浩荡,逆风飞扬。”

  “你逆风飞扬了半天,不也是跑来美国混了个金融硕士吗?回国后奔走呼号二十年,复制华尔街,呼唤市场经济,还不是人在东方劲吹西风吗?”

  “我吹西风也吹东风呀,如今已是东风西渐之时,大势已然,无人能挡。”

  我和女儿边走边侃。只见街上到处都是匆匆而行的黑袍学生,金发褐发美女接踵而至。

  “到底是USC呀,美女如云。”

  “那当然,我们也不能白挨着好莱坞。USC的电影学院可是全美第一。”

  “你们新闻学院呢?”

  “USC的新闻专业全美排名第四,要不我干嘛选它。”

  “你们USC的收费也是名列前茅啊。”

  “爸,你又心疼那点积蓄了。我不是说过了吗,你这是投资啊,我可是绩优股,将来的回报会很可观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可从未想到过回报,只知道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我们赶到学校时,还是晚了二十分钟。USC主楼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各个学院的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分开列队。都是一样的黑袍黑帽,只是带子不同。PHD是红的,MASTER是黄的,UNDERGRATUATE是白的。

  女儿急忙寻找新闻学院的队伍,我跟着她在人群中穿梭了好几回才找到新闻学院的大旗,旗子上是一个斗大的“J”。女儿赶紧溜进队中,把我抛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