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汉口,它的上空看不见一丝阳光,乘坐美国制造由船尾推进的双层轮船嫦娥号。船的下层,大约有数百名中国人和两名中国内地传教团的教士,她非常有限的休息室被四个返回四川的加拿大传教士(照例必有的婴儿)所占据。差不多一年前,他们在暴乱中房屋被毁后出逃。我对其中两个特别感激。我的小房间正在锅炉房上面,地板非常热,甚至开着窗户也不能使温度到74°以下,他们给我换了他们凉快的房间。
船长善良和蔼。他让我在休息室里毫无拘束地洗照片,不在乎这个过程要拉扯一些碟子和水桶;轮机师大量提供冷疑水,不再使用长江的浑水和明矾沉淀的水。但他满口脏话,那不是牧师和妇女在场就能阻止的,在轮船搁浅的时候,他就多次破口大骂,用一种缓慢,有力,从容,让人发抖的语调。
我长久呆在屋里写作、冲印照片;从恩达科特先生那里了解到一点我决定要去的那个地区的情况;到下一层去散步,通过中国人的舱房,那里的人斜靠着,沉浸于鸦片烟的极乐世界中,敞开的门微微飘出令人作呕的药味;或者到上层甲板去观看奇异的船队从拉着汽笛、发出悲鸣、吼叫着的嫦娥号旁边掠过。这些船虽然看来笨拙不堪,但也操纵自如。
大江处于冬天的最低水位,时值仲冬,目力所及,两岸的境况极为萧索。我们在高高的,灰色的,被水冲刷不断侵蚀的泥岸之间,推进了几个小时,除了辽阔而平坦的乡村,深厚的灰色冲积土层,一点也形成不了长江是巨大商贸通道的概念。为了走在水深的地段,我们常靠着右岸下面而行,却成了泥块投掷的消遣对象,还有诸如“洋鬼子”和“洋狗”的骂声,轮船通行了这么多年,你以为农民对这种娱乐已该腻味就错了。
由于沙洲和航道的改变,我们前进不快,嫦娥号在晚上抛锚。然后,在白天,船在砂砾上连续不断的发出摩擦声,或者碰到岸上发出的砰砰声,或者我们为了避开帆船自己产生出漩涡的嗡嗡声。整天回响着中国探测员大声报出测得水深的忧郁腔调,当出现危险,则变为欧洲职员“左满舵”或“右满舵”尖厉的叫声,或者船长低沉而可怕的各种诅咒,直骂到这船的营造者。搁浅真气人,经常使得我们损失两个小时。每次触及浅滩或泥岸,铁锚哗啦飞快地下沉,随之而采取的各种熟练作业,结果总很成功。然而,有一次,航行如此复杂,浅水区有如此漫长的距离,汽艇放下来,去前头探测,并用信号旗指引我们,经过两个小时沉闷的工作,船才得以离岸。
尽管船长讲述失去动轮或方向舵的风险,仍然很难使精神振奋,以结束这些倒霉事。冬天航行单调,极少变化,但当我在夏天返回时,能越过堤看到岸上,大量的人口和数不清的各行各业尽收眼底。
岳州有一座建在高岬上的设防寺庙,曾经是个相当重要的控制点。岳州府是个大城市,靠近洞庭湖与长江结合处,它的特点就是平淡无奇。洞庭湖是片辽阔却并不完全为人所知的水域,它被城镇和乡村环绕,对于富庶的湖南省的贸易非常重要。
平坦而泥泞的陆地接受着每年夏季洪水所增长的冲积泥土,更远的道路则躺在筑有堤坝的水道之中了,栖息大量野禽和鱼类的低浅池沼——我从未见过能与之比拟的,鱼和野禽正大量地被两栖居民所诱捕,由中国人的贫穷产生出了许多机巧的捕猎装置。
在众多五花八门的船中有种成对绑缚在一起的大舢板,通过连廊可以很快分开或联合,它上面的芦苇堆到干草堆那么高,负荷中心的最低部分凹进去,搭起了一个睡觉和做饭的地方。芦苇是长江距出海口900英里这段地区的特产,能长到15英尺以上,对这个地区的人民非常宝贵,就像辽河辽阔的芦苇河床对于南满的人民一样,为他们提供建房,盖屋顶,作篱笆的材料,还作燃料。在这片低洼水面,内部水运业务很大部份就是用泥橇、四轮车和被称为“推车”的木制货车在沼泽地上运输芦苇,如果铺有运输的轨道,有些车就用人拖着走,有些则可以用模样古怪的水牛来拉,也有用联体船装载的。
离开汉口第三天的黄昏,我们下锚在长江中流的急流上,与通商口岸沙市并排停泊。沙市是1895年根据马关条约开放的,首先由日本人占领,现在正在适应过程中。无论是在上行和下行的旅程里我对这个城市都没有好感。同岸上的人沟通是乏味的,困难的,且有风险。几条想靠近我们的船都未能“抓牢”,甚至有条未能拴紧的驳船,被远远地抛在船尾,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
枯水位的万成堤(大堤),底部平均宽150英尺,顶部25英尺,临江的一面高20英尺,陆地那面高40英尺,沿长江向沙市之西25英里,往东30英里,有效地遮蔽了观看城镇的视线,只有一座七层的宝塔,寺庙和衙门翘曲的屋顶,显露在堤顶人头攒动的道路上。
当初在建设这些大型公共工程的时候,中国一定是个比现在更伟大的国家,因为这道护卫沙市的堤防是宏伟的三层石砌面的结构,顶上残留有石头护栏;几段宽阔而庄重的石梯将你带入有一定间距的石雕工艺,每层石梯约12英尺高。它有如嘉陵江上保宁府宏伟的城墙,依然保留着崇高而绝美的建筑,我对此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
沙市以极其肮脏早著其名,在这道优良的堤坝上污物遍地,排泄物及难闻的气味困扰着上岸的游客。大堤背后,拥挤的城市产生的大量垃圾就丢弃在江堤上,堆积成座座山丘,在枯水季节,垃圾山遮蔽了江堤的一半。陡峭的阶梯将人带上这些可憎的垃圾堆,人们显然宁愿走在蒙有黑滑软泥的石梯上。垃圾堆的下面停靠着一两千条帆船,平均每条船有10个人,加上船夫的妻子和家庭,通常流动人口有1万人。
乞丐的棚户侵占了堤防的顶部;垃圾堆上有一群觅食的骨瘦如柴,眼露悲情的癞皮狗,还有披一排鬃毛沿着枯瘦弯曲的脊背而竖立着的黑猪,以及一群总是在垃圾堆上搜寻和挖掘,肮脏又令人痛心的乞丐,这时候读者就不会对我于沙市的不存好感而见怪了。沙市素有仇视外国人的声名,那种敌意于1898年5月那次骚乱中令人不快地表现出来,中国批发商的S.N公司陆上和水上的房产,英国海关的新大楼和日本领事馆均毁于一旦。1898年三个轮船代理处,实际上从港口撤走了他们的代办。英国撤走了领事馆,日本没有采取步骤去行使它的特许权,外国贸易和客运有实质性的衰退。
一群吵嚷肮脏的人尾随一个外国人,向他投掷泥块(掷的是稀泥,有些粘在身上),并肆意漫骂;外国人知道这是一种情绪,也许会,也许不会引起更加激进的纠纷,在欲看城中名胜未果的情况下,又被这群态度粗野浑身散发着臭气的人弄得几乎窒息,毫不犹豫地回到轮船,与我的船一样,被浓雾耽搁直到第二天中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