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府,今奉节县。(编者注)2月7号,我们进入了气象森严的巫山峡,它有20英里长,是一个宽300码到600码的大峡谷,垂直的峭壁1000英尺高,在两边壁立,崇山峻岭尖峰入云,峰顶缀有雪痕。这“巫山的大山峡”颇为神奇,冬天阴暗,峰端白云缭绕,船夫发出长长的呼叫,祈求河神惠赐好风,允诺还愿,不要使它生气。也不要提前面峡谷上方的“铁棺峡”的名字,那儿因有铁棺被螺栓固定在50英尺的绝壁上而得名。冬天的水位有助于帆船西行,这是令人高兴的情形。
我们在东叶墩过了两天,第三天是星期天,停泊在湖北省最后一个村庄“楠木园”的附近,村庄位于一条幽深的峡谷两边,显然被大山封闭,一座廊桥把两部分连接起来。这是一个富于浪漫色彩的地方。517级陡峭石梯艰难攀升,构成了梯级街道,相当中看;房屋被枇杷树、橘树和石榴树所环绕,白雪映衬,树叶发出幽光。据说这个山区省份的人民贫穷、艰辛而勤劳。一位可敬的商人问我什么时候将会太平?在这条伟大的商业大道上显得极其无知!有些船夫问我们的人:有如此好风,停在这儿干什么?答复是他们有洋鬼子乘客,这些洋鬼子不干活,总是吃,七天之内必须睡一天!
在这个幽谷之上,墙一般的峡谷又从四面逼近;它们仍然是石灰石与砂石,在阔大的高处呈洞穴状,石灰石消蚀形成了巨大的梯地,并通过深邃垂直的壶穴异乎寻常地形成了外面一半业已坍塌的凹槽。在河的两侧有两道狭窄的幽谷,这是湖北与四川的分界线,几个小时后,我们才经过这个天府之国的第一村——背石(“背靠悬崖”),一条狭长而破败的街道坐落在一段壮丽的石灰岩矿层上,且有座精致的道观。道观下面有一条不大却肮脏的急流,登上道观花去我们两小时。在沿着河岸攀登时,我拾起一片粉红色的花岗石,立即引起了一阵喧哗,人们说灰蓝眼睛的外国人不仅能看入地下三英尺,而且还能看见石头里面的东西,并说我已经发现石头里有宝石了。我扔掉这块石头,他们立即砸开,没有找到任何东西,于是又说我使用洋魔法将石头的精魂摄了出去。
在巫峡上游的尽头处,急流引起了太多沉闷乏味的延滞,在相当一段路上,我们是船夫用篙竿上的铁钩子抓住崖壁上来的,所以到达巫山县时,我很高兴。这是四川的第一个城市。巫山对面是一条小支流,地方城市大宁附近盐井的盐从这条河输送下行,利特尔先生把那些小船当作威尼斯人的狭长平底船的原样复制品。巫山是灰色的、独特的,城墙依山丘的轮廓而建,田地、果园、美丽的树林都囊括入内。在1500英尺陡峭的山包上,常绿林中有座精美的文昌帝君庙,同一座山顶上还有高耸的宝塔,是引人注目的标志,城镇虽然还算干净,却无繁荣景象,就此而言颇感失望。,经过一番辛苦跋涉,我们上了“猫儿”和“下马”滩急流,来到了风箱峡,这是最后一道峡谷,也是最壮丽的大峡谷之一(译者注:作者所谓的“风箱峡”即瞿塘峡)。在这里,由于高达1500到2000英尺的悬崖,垂直壁立着,使长江变窄,好多地方只有150码,水流湍急,加上危险的漩涡,与往常一样,有红色的救生船在场,表示危险。我们的船被拖着,顶着强大的水流,一寸一寸地移动,用钩爪抓住那些纤夫无法立足的地方上行,这些可怜的人在锯齿状的粗糙岩石上表现出的应变活动,太可怖了,以至于我们非常庆幸地来到巨大裂罅外面的开阔水面上;峡谷的入口有一个美丽的山村,长江通过这里,滚滚穿过峡谷,即使是在二月,各种各样披上新绿的庄稼遍布峡谷。正好在峡谷口上,形成了二条深水航道——一条100英尺宽,另一条宽200英尺——躺卧着一块黑色的、光滑的方块礁石,是有名的“鹅尾岩”。在我上行时,它在水面上整整有40英尺,可在六月份下行时,它只能刚刚看见。当它被完全淹没时,上游5英里处城里的有关当局就不许任何船只下行,直至它再露头。一段不平凡的石梯同早先中国的军事史联系起来(译者注:应该是传说中的孟良梯),白色石灰岩主峰在峡谷上显出雄伟的曲线,悬崖上有座带花园和庭院的精美庙宇。
风箱峡上游的风景,说不上雄壮,却是多姿多彩,河谷与侧面的山谷总是宽窄交替,远山森林覆盖,积雪消融,山顶上有庄严的庙宇,下面散布着村庄,独具特色:刷成白色的农舍,黑色的屋梁,几排山墙,多重房顶,还有桔树环绕,每处斜坡和平地都是精耕细作的庄稼,金黄色的菜籽花盛开,平添了绿叶的魅力,一点不显得单调。
我们向上航行,水流不急,但有些麻烦。我们总是受到一条大货船的骚扰,它带有70个纤夫,紧随在我们后面,总想让它的纤索从我们的桅杆顶上过去,所以争吵在所难免。我们看到了一个镇,烟气腾腾,样子像在制造和加工产品。我第一次在中国看见这种景象。的确,它表面上热气腾腾,蒸汽迸发,少有烟尘,因为“制造业”正烧着类似于无烟煤的当地煤炭。夔府(或称为夔州府)下面,枯水季节有大片的沙岸,在冬季的几个月里,许多煮盐工在此安居,他们在沙滩上挖出盐井,用煤火蒸发产品中的水分,过程粗糙,盐的色泽差,而其他许多类似盐井的产品是四川的主要出口之一,是大税源。
宽阔的漂石河岸,强大的“鼓涌漩流”,高度耕植的地区,悦目的峡谷层层叠叠向上融入群山的斜坡,怡人的农田,阳光和煦,非常奇特的灰色城墙的城市,泊于城下的大队帆船,由席棚搭建的市镇向他们供应必需品。我们到了夔州府。
自打宜昌出发,我们一直敦促船老板快走,以便在中国的新年到达万县,这完全可能,但他和全体纤夫坚持在夔府过年,那是船夫喜欢的地方,因此我们运气不佳,要在此滞留4天,直到热闹和大吃大喝皆大欢喜的庆典过完。倒不是我们真心想逗留,也不是船老板主张放假,而是他们采取了拙劣的东方式诡计留住了我们:我们2月10日到夔府,13日新年降临,因此,第一天,船需要认真修理;第二天,必须贮备物品;在第三天,走了几百码后,老板说他得偿清债务!幸而天朗气清,但很冷,我必须用毯子裹住脚坐在床上。而那时候室外温度在39°,人们并不常在家里坐着。
夔府是大城市,有非常漂亮的城墙和雄伟的门楼,城垛上面可以看见衙门和庙宇的壮丽屋脊。那时,夔府对外国人非常敌视,我并不打算进入这道庄严的城门,而是沿着大的农庄在美丽的环境中漫步,整个是喜庆的季节,有许多贪婪的狗,好斗而又胆怯,大麦和小麦已经露出穗柄,块根作物有多汁的叶片,真是农业的天府之国。
小路的两边是黄色的兰槿属植物,已经开花,把村庄分隔开,由于近来气候干燥,令人神清气爽。我拍了一张郊外庙宇的照片,它有瓷质的面墙;僧人彬彬有礼,似为习惯使然,但在返回的路上,我们“遭遇”到一群男人和孩子,他们大喊大叫,无拘无束地使用“洋鬼子”这个词。我听说这个城市既无新教传教士,也无天主教传教士,他们在这里还没有立足点。两个中国电报员来看望我们,都是基督徒,英语讲得很好,并说如果我们进城去,敌对情绪会有增无减。
除了沙岸上的煮盐灶,城外没有什么可看。煤饼加工,帆船装载的大块无烟煤运往下游乡村,在夔府9先令6便士1吨,多为铁匠所用;挑水夫往来不绝,他们每人要爬上陡峭的高坡从江边运水到城里,一挑八分之一便士。前些日子,有一项修建导水渠的大工程,长约3英里;在大约1500英尺高处,有个岩洞喷出一股强劲的泉水,这条水渠将把纯净的水引入石槽,带来供水。这份好礼却不是为了公益事业。建造这项工程的地方官员只渴望有一个私家的供水系统。铺一条通往水源的路要穿过1英里多有坟地的陡峭山峦,一些坟墓是堂皇的石头建筑,由铭刻的厚石板封闭,立在精心保护的草台上,就像朝鲜的坟墓一样,而大多数坟墓则是些长草的园形土堆,由碎石垒成。
夔府或夔关(即夔州的屏障)是座正在衰败的城市,由它所处的位置,庄严的城墙和门楼支撑着一副威严的外观。所有上下长江的货物都要在此交付厘金,照他们的估算,大约5%的通行税。因为每年上下长江的帆船超过1万条(据利特尔先生的说法),每条船因接受检查而延时三四天,这样产生了大量靠供应船家必需品为生的城外人口。多年前,夔府厘金局在中国最吃香,仅次于广东厘金局。厘金税是四川收入的大来源。在城墙高处能看到许多有怡人环境的豪华住宅,证实了官员们在贸易价值200万镑的日子里有权征收5%的厘金而挣得的财富。
但是,我们能够通过转运和受到特许的帆船制度来保护重庆通商口岸从而“改变一切”,为此,一切外国进口贸易可以向上海的海关纳税。于是,这些油水流向北京,“四条河流的省份”(四川——译者注)成了受害者,夔府实际上只能从运送当地商品的船只和盐船上捞到合法收入。读者立刻会觉察到,全省范围的仇外情绪是因开放新的通商口岸而激发起来的,因为每个通商口岸,无论范围大小,都是以省的损失为代价而肥了帝国政府,剥夺了大量官员“合法的”外水或“榨取的油水”,一如人们所料,有利于高薪的外国海关雇员。
由于岸上拥挤,我两天都没有离船。在明媚的阳光中,“晴而不热”,景色总很怡人,且每个小时都在变化,最后消失在黄昏的火烧云中:在低矮的山脉变成苍白的灰色后,远处的雪峰燃烧成红色。这座独具特色的灰色城市,风箱峡的壮丽峡口,黄绿绚丽而春气盎然的山坡,富于危险刺激的急流和水上生活,构成了一幅你永远看不倦的图画。
然而我却有5天绻缩在6英尺见方的房间里瑟瑟发抖,舱房简直就是个畜棚,只有三面,没有窗户,还得为此付出忍耐和钱财,尤其是船上那泼妇和婴儿更加烦人,而纤夫则无视乘客的存在。船老板置身于鸦片烟里,从此寂无声息。我的仆人白廷,性情高傲,周围一切使他不快。需要用一些老式的盎格鲁撒克逊英语来描写新年烹调食品的气味。然而,不知何故我竟然没有一点怨言,我微薄的财力尚能坚持到底。
我有巴伯无与伦比的论文《遥远的中国西部》供研究与欣赏,一家杂志要我“补写长江近期的内容”,使之趋于完善。但第一件事,照相底片要洗印,并要使其颜色调和,种种困难增强了这些过程的兴趣,使我怀着得意忘形的心情享受业余摄影家难得的设备。黑夜给了我一间暗室,雄伟的长江是它的“载体”,箱子当成桌子,其他的一切都派上了用场。
我用麻纱帘子和报纸隔出了间“暗室”,而鸦片烟灯的光线还是能从缝隙透进来,于是,我用大头钉将毯子钉上,穿着衣服和皮袄睡觉。虽说“水,水无处不在”,水却是最大的困难。长江夹带了相当数量的细泥,悬浮在水中,通常要用明矾沉淀才宜饮用,如用不经过滤的水,底片上会沉积像纱网样的细纹道。我只有一个袖珍过滤器,每天可产生三夸脱水,白廷总要提纯一些为我沏茶,留给我印照片的只够用于最后一次冲洗,总是不很奏效。
我找出了洗去“海波”(即定影剂硫代硫酸钠)的最成功的方法,是在船舷上沿弯下身子,捏住底片在大江里冲洗,甚至在停泊处的急流上去冲,最后用才过滤的水冲洗。这种挨冻的安排只有纤夫在岸上或在船尾抽鸦片时才有可能。印相是一大困难,我只有将印片框悬挂覆盖在侧面来克服。当这一切粗糙的安排成功时,每次印相都是乐趣和胜利,从来没有失过手。
新年的前一天完全不得清静,船上的人被酒钱和猪肉钱搞得兴奋不已,喧嚷、大呼小叫、争吵、在舱板上跺脚、在我帘外过道上跳跃而行;还在舱顶上顿足、拉锯、捶打和舂米。停泊在我窗户旁边的官船雇了一条“歌妓船”,我全部承受了两条船上的噪声。隐约见到许多官吏,一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穿着毛线织锦的丝绸,像许多我见过的其他高官一样,看起来深不可测,与普通人的距离甚远;故作冷漠的面孔毫无表情,只有超然和轻蔑。他船上一个仆人患病几小时后死去,在此期间敲锣击鼓、燃放爆竹,吓走作祟的魔鬼,乌烟瘴气,久久不绝。我们扬帆相伴而行。离开夔府不久,官船上的一个纤夫,在一道很小的急流上被拖入江中淹死了。
我得到一个机会,抓拍下一张我的纤夫吃午饭的照片,值得一看。他们的几餐饭,是由劣质米配着油炒的卷心菜或别的蔬菜,偶尔也加点鱼和猪肉。吃饭时,每人端着一个表面光滑而粗劣的土陶碗,从火炉上的一口大锅上将碗盛满,然后都蹲在天井周围,用左手的指尖把碗端平,使靠近下巴;嘴尽可能地张大,用筷子尽量住里扒,尽管他们是为打赌在吃饭。当嘴里明显填满,就用筷子把食物塞在两边的腮帮子里,再开始填塞,压紧成团,随即巧妙地进入两颊,当发生着我从来就分不清楚的咀嚼和吞咽动作时,在难以置信的极短时间内,碗里和腮帮子里都空了。吃完饭的人正抽着烟,一副满足的神情。除了航行,都是停泊下来开饭。如果能够弄到开水,中国人决不喝生水,这使他们免患许多疾病。这些人喝米汤。作者的纤夫在午餐为了这样的三顿饭,可怜的人们拼尽了全力,每天拉纤12小时,从不逃避。的确,他们粗野,但在行船时,他们一直诚实地工作着,他们的勇气、忍耐力、刚毅、镇定、善良,赢得了我的同情和某种钦佩。如果他们不抽鸦片,也许吃穿会好些,但是,那样的话,什么地方会是他们夜晚的福地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