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宜昌,恩达科特先生出于职业的考虑询问了有关上水航行的情况,回答是,“保全性命就足够了。”的确,急流的风险很大,听说很少有人躲得过丧命黄泉或丢失财物的风险,不是像甘德尼领事那样发现他们的船在脚下消失了,就是像下行那位传教士,遇到不幸,还着妻子的棺材,走上了孤独可怕的航程,去了下游的一个地点,或者就像我遇到的其他许多人,到达了目的地,却失去了全部或部份财产。
大量存在着灾难的迹象。每段急流的上游和下游,都有船夫们在岸上扎营,住在他们帆船的席棚下面,岸上散落着正在变干的棉絮。水面上漂着桅杆,遗弃的船半没于静寂的河段上,或者在一些沙滩上正被修理,礁石上到处散落着嶙峋的破船骨架,证明它们惨遭不幸。在所有险恶激流段的上下都可以见到以救生艇形式出现的危险信号,这些船被漆成鲜艳红色,上面写有白色的字,非常醒目,像软木塞似的漂浮在怒涛之上,兼具鸭子似的烦乱和满足;或者没入汹涌的飞沫之中,在那儿,混乱的水流最为险恶,人们凭借对每处暗礁和漩涡的正确认识,平静无畏地维持着自身的平衡。
我没有亲身经历的危险要讲述。只是礁石两次在船底打了洞,花了一天的时间来修补,在一次冲撞中,前桨折断了,引起了一场激烈的争吵,持续了半天,就这一切。我从来就不习惯急流,每到一个急流险滩,脚下总是感到紧张,我宁愿在岸上的鹅卵石上和光亮的岩石上冒折断手足的危险,而不愿意在澎湃的江涛中度几个小时,盯着纤索磨损。大滩急流,冬天长江的河床出发之前,船上的船员到他们笃信的神庙中致祭和许愿,第一天晚上,他们宰了一只鸡祭奠河神,把鸡血涂在前桨和船头部份。我的准备工作是包装餐具、胶卷、普通的摄影器具、杂志、几件必需品和几件看似值钱的东西,装进防水袋里,由仆人带着,我带照相机,每遇激流,我们就上岸。
在劳民镇那晚,太冷不能入睡,天亮之前,我听到有粗犷的号子,像是大货船,该有50到90个桨手,顺流而下掠过我的船。我们在白天解缆,经过了南沱可爱的村庄和山谷,叹赏了一整天。这是道雄伟高峻的长峡。最近一个朋友问我是否以“沿江漫步”的方式来消磨时间,毫无疑问,想到了泰晤士河和乌斯的牧场那平坦的拉纤道路。万县下游长江河岸最佳的状态,徒步漫游可能很惬意。
河床低于夏天水位40英尺,是一片堆积大量嶙峋乱石的区域,整个这段水域,一个个漩涡涌起,凶猛迅疾地赶着疾流而去,水势浩大,即使在这样的季节,也是巨流。在上游最高水位的时,实际上不宜航行。绝壁,尖峰、雄奇的大山从凌乱的河床上拔地而起,每转一次急弯都会揭示某种新的美景。
悬崖上有高低错落的边缘台地,暗绿色的松树衬托着金色竹林的羽状叶片,悦目的棕色农舍,半掩在桔林和果园中;有巨大榕树的庄严的庙宇,红色的宫墙映亮了山丘和幽谷的侧面。然后,景色突然变幻,呈现出西藏的庄严和蛮荒,群山以巨型的悬崖逼近河流,围住深不可测的江水。第二天晚上,我们在最后一抹深红和紫罗兰色的晚霞中系缆,江流在那里变窄,似乎无路可通,白雪覆盖的峭壁和尖峰,高耸在黑黝黝的悬崖上。
那天下午,红色的救生艇暗示到了第一个急流——大滩,它与其说是一条急流还不如说是一道陡坡,虽然我完全相信危险在于半高的水位上。我上岸攀登到山顶,等候了三个小时,这时,在我的前方有三艘帆船,每艘由50个纤夫拉着上了急流;船必须依次上行,无疑很公正。即使上行是令人焦心的一幕,有时船稳在那里,常常又滑回去,我好几次怀疑这群拉纤的人能否将船拖上去。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纤夫村,它是长江的显著特色。每一条船都带足了能够迎着强大水流将它拖上去的人,而在险滩上需要的人更多,通航季节中,来自远地的苦力,尽可能靠近江边支起竹席棚房,那些经营食品、烟草、烧酒和鸦片的经销商,与卖竹纤索的商贩立即被吸引过来。没有他们想要的粗俗的娱乐。这些临时的住处,粗糙、肮脏、吵闹不堪!当江水上涨,棚屋就搬走,苦力们转而干其他的营生。在新滩急流处,我们的小船需要70人,有的大帆船除了他们自己的120个船夫外,还要雇300个船夫。
第二天,船被拖上了瓜洞滩急流之后,欣赏了几个小时壮丽景色,在河流的转弯处展现出绝对直立的岩壁,上接云天,估计在1000英尺到2000英尺,这是巨大的峡谷牛肝峡,尽管它不长,但我认为它在所有峡谷中最为宏伟,令人难忘。同一天下午,在明媚的阳光中,我们到达了青滩急流的脚下,这是最险恶的一段路。
青滩冬天的青滩是长江上的鬼门关,它是即将来临的水雾航行的艰难地段,那是一个下面沸腾着奔流的瀑布,叫人望而生畏,不敢冒犯;它还是长江上游冒险、骚乱、讨价还价、喧闹的中心地。这是任何一个试图撞关者的巨大障碍,这个滩是大约250年前,悬崖边上的巨石落入江中形成的。冬天它由三段明显的瀑布似的河段组成:第一段是由一个巨大的扇形石堆恶性地堆积在一道汇入左岸的小溪旁形成的,另外两段由横跨江上的巨大礁石屏障造成,在较高的上游处,是一段深水,相对波平浪静的河面——兵书峡。大瀑布延伸1英里有余,落差估计有20英尺。
在牛肝峡上面,群山豁然开阔,山的侧面解体成悬崖,这里的悬崖最有特色,新滩和瑶寨传奇色彩的村庄分布在层层拔高,精耕细作的梯田和突出的岩石上,在桔树和枇杷丛中,掩映着有良好房屋和精美庙宇的座座村庄和宝塔。许多建筑有曲线优美的屋顶,你很难说清哪个是住房哪个是庙宇,一切看来都像是科摩湖畔的精华被搬到湖北来了。
新滩是个质朴美丽的山村,却有繁华的景象。许多船主退休后在这里度日。村子相当干净,修缮良好出人意外。悬崖上的村庄桔树环绕,有座带宝塔的庙。宝塔建在绝壁边上,跨出了边缘,却看不见任何支撑。在至少400英尺的高地上一个被称之为镇的村子,它不仅营造在层层梯田上,而且房舍建在伸出峭壁的梁木上,一段阶梯从一层梯田导向一层梯田,如此险峻叫我不敢攀登。街道上,店铺和饭馆的廊柱突出于悬崖,使我想到瓦伦纳,的确,到处都使人想到在意大利,像在意大利的天空之下。
我在悬崖边上坐了2两个小时,每分钟都期待看到我的船开到大瀑布脚下,但它却没有动。于是,我进了一家低档的饭店,经过对三只活鸡和三个鸡蛋长时间的讨价还价后,买了一些第四阶级的中国食品。人群的好奇多过无礼,紧紧围着我们,饭店的入口和走廊挤得叫人窒息,还没完没了地提问。
像长江上各处的人一样,他们声称,我可以用望远镜和照相机看见山里的宝物、金子、宝石和深藏于地下的金鸡,我在照相机里藏了一个黑色魔鬼,到晚上放出来,去挖金鸡;我的船吃水低的原因是金鸡和山中的财宝压舱的缘故!他们进一步说有蓝灰色眼睛的“洋鬼子”,能看到地下3英尺深,我一直在找能把贱金属变成黄金的根源,按照他们所说,这些大山的财宝都由我支配!而他们却是相当善良的人啊。
整个明媚的下午在山上度过了,俯览着深水的河道,大货船在急流上攀行,小帆船和像我们那种本地客船在南面占了一个航道。尽管每条船都有400人在拉纤,但4个小时内,仅有两艘卸下部份货物的帆船终于攀上去了。一条大帆船,花了3小时走到半道上,便踌躇不前,尽管发疯似的敲锣打鼓激励纤夫,但它还是慢慢地滑下去,回到出发的地点,以后两天还在那里。
日落时,我们乘了一叶小舟度过瀑布上游平静而强劲的水流,经过一番竭尽全力的攀行,翻越了体积巨大的鹅卵石后,回到我们船上,其时,它系在大急流的旁边,村庄对面一个大漩涡的下面。船老板说我们在白天出发,确是白天出发,但那是距那天晚上之后第三个早晨的白天,而我也获得充分的机会研究新滩和它的风气。
这是个痛苦的夜晚,像在风大浪急的海上一样糟,因为我们处于大瀑布的巨响中,听见它哗哗的咆哮。船在摇荡和颠簸,大舵吱嘎作声又砰砰发出巨响,我们砰然撞上邻船,邻船也撞向我们,发出不祥的咚咚声,天气又阴霾起来,狂风怒号,最糟的是听到船上婴儿的哭叫声。“海浪”似的飞沫溅进我洞开的窗户,浸袭我的行军床,非常冷。
随后的二天也不愉快,即使在这样雄伟令人兴奋的环境中。早上10点,船夫把我们和仆人赶下船来,我们站在附近或坐在大石头上,冒着凄切的山间苦寒,阴霾的风直刮到将近5点。我们哄自己相信,我们的船会开。
嘈杂的人群不绝如缕,站在我们上面、下面、后面的男人、小孩——尽管我们的位置经过战略性的选择——向我掷来粘呼呼的稀泥,整天不断投来污言秽语。我在多数情况下都很坚强,但这些人群的气味使我感到身体不适。
从我们的有利地点看过去,新滩景象壮丽,在攀爬最后一个瀑布的中途,恶浪如山,顶上是白色瀑流,尖锐、黑色的礁石冲破浪花,露出狰狞的头;急流上面是绝对的平静。我从来未见过如此令人兴奋的水景——急流奔腾,汹涌澎湃;几艘大帆船行在北面水道上,每艘有400个纤夫拖着上行,纤绳悬挂的船在汹涌的波涛中战栗,或者是这种情况,一条纤索折断,竹缆在瀑流上急剧地旋转散落,撒到上游平静的水中。
开往下游的大帆船将桅杆绑缚在船的两侧,下行这段路比上水更加惊心动魄。它们的船舷没入前面谈到的平滑水坡,然后昂起船头,50、80、甚至100个人在划桨和摇橹,船工站立,面朝前方,豁出性命地尖叫着、呼喊着。水坡陡然降落;船头和前甲板消失于水雾和浪花中,飞掠时浮现,再度消失,仅在于一闪之间,随即旋转再旋转,简直是大急流的玩物,但是,通过熟练的技巧和努力,及时重新使船头浮现,驶向下面较小的急流。真是壮观的景象。“乌榜船”和小舢板,也要作同样的颠簸,完全消失在水沫和浪花的云团里,然后重新出现。红色救生船,载着戴漂亮头巾的水手,在漩流中躲闪着,保持平稳,维持警觉;一群群半裸的纤夫,拖着1200英尺的纤索,挣扎着越过礁石,拖曳着、呼叫着、喊着号子,走出每片荒凉的河岸,群山黑黝黝地憔悴地耸立,直插寒冷、阴沉的天空。
在这样的大瀑布上,引水员是必不可少的。他们胜任其职,受人尊敬,获得当局认可,并且报酬高昂,我的小船雇用引水员上急流,半小时半美元;而走下水的大船则为5分钟1美元。这能使他们过上舒适生活,在新滩,浓密的桔树林掩蔽着许多漆成白色的漂亮房子就是他们的。他们应该享受高薪,因为这是最危险的行业,包括非凡的勇气、敏捷的目光,单是转一个弯,船头大浆的动作太大或太小,都将使一切化为乌有。每一艘陡然下降,翻越礁石屏障,陡然进入大急流的狂涛骇浪下面的大帆船,看样子就是驶向毁灭。
一个在我船上食宿的古董行职员,是个穿着考究的人,他拿着一面白旗,上面写着“众水诸神,佑我吉星,普照全程”,向前恭立着;在船爬坡时,他有规律地挥动旗帜以平息水神的怒气。相同目的,厨子把米撒入翻滚的急浪中。引水员是个沉静的,衣着讲究的人,通过信号发出命令,这是要迅速执行的。的确,在危险关头这些粗野的船夫服从严格的纪律是非同寻常的。船老板既不将他的生命,也不将他的钱财寄托给船,他甚至把妻子的不值钱的东西和小孩放到岸上。
我的船排到第25位,滞留的第3天,它与60个背着缆索的人一起上行。我从岩石上望着,很心焦看了半小时,但没有灾祸,在兵书峡寂静的微光中回到我宁静的小舱房。新滩逆流上行花去了5小时45分钟。兵书峡,青滩青滩的噪声和喧闹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我觉得最好的形容就是几天后我的听觉受了影响。大瀑布的撞击和咆哮震耳欲聋,超乎其上是成百上千负荷过重的纤夫的喊叫和号子声,还有不停的敲锣打鼓声,这一者作为信号,而一者是用以恐吓邪恶鬼魅,构成了一个令人难忘的吵闹场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