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着说着就流泪,眼睛不由自主转向河湾荒草间的一堆新土,那是父亲的坟。本来村里死人都埋在西边的碱梁滩。我们在老皇渠村就外爷外奶一家亲戚。母亲请不来更多的人抬棺材。碱梁滩太远。好不容易请来的几个人磨磨蹭蹭,都不愿朝西边去。后来就选了对着我们家门的河湾里简单地埋了。
当时那片河湾只父亲孤零零一座坟,过了一年半旁边多了奶奶的一座坟。又过许多年(二十年或二十二年),又添了姑妈的坟。那时这片河湾已变成大块墓地。曾经和我们、我父亲、奶奶一起在老皇渠村生活过的那一茬人,大部分都埋在了这里。坟地离村子已经很近,似乎死的人突然多起来,人们已懒得将他们埋到远处。
那个瞎子已走到树底下。不知他怎么摸见路的,似乎手中那根木棍头上长着眼睛。快走过树荫了,他突然停住,朝天望了望,两只眼睛瓷实实的。他好像觉到了阴凉,手中的木棍朝东边敲打了几下,愣了一会儿,又突然转身朝西边敲打过来。
我们被他的举动吓坏了,全偎在奶奶身旁,一声不敢吭。路上再没人,村子里也看不见人,只有一个瞎子敲打着木棍朝我们一点点走近。他敲到那棵树干了,用一只手摸了摸树皮,又前走了几步。我们害伯得心都要跳出来。他再走几步,那根木棍就敲到我们的腿了。这时他却停住了,耳朵对着村子那边细听了一会儿,大概听见村子里的狗叫声了,他稍微转了下身,朝着村子那边敲打去了。
后来我们知道这个瞎子是村里一户魏姓人家的老父亲。这户人从口内逃荒来新疆时,把瞎子父亲扔在了家里。后来不知瞎子从哪得到这个地址,背一个包袱,拿一根木棍便上路了。从口内坐火车到新疆省城,又坐汽车到县城,从县城坐马车到乡上,然后步行,一路打问着,用耳朵辨认方向,听着这片荒野上稀疏的狗吠人声,找到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最后来到老皇渠。
他没听见我们家的一丝声息。他几乎从我们脚边走过去。在老皇渠村我们是声音最小的一户人家。只有两次——一次是父亲死了,一次奶奶去世,我们的哭喊声惊动村子。那以后我们度过了愈加悄寂的一段日子,直到一年春天,后父赶来马车,在那个早晨的狗吠声里扒掉房盖,装上不多的几根烂木头和破旧家什离开这个村子。
经常有树根顶破墙壁伸进地窝子。春天墙上一层白毛根。那些细小根须一不小心伸进我们的屋子,几天就长到一拃长。父亲说挖地窝子时砍断了好多树根。一支根有人的大腿粗,是中间那棵歪榆树的,砍它时那棵树不住地抖。
“抖下来许多叶子。”父亲说。
应该是上个秋天的叶子。父亲挖地窝子是在开春,榆钱才刚吐蕾呢。每年秋天树上都有一些不愿落地的叶子,片片地缀在枝头。秋雨中飘零一些,冬天刮寒风时雪地上坠落几片儿。其余的一直坚守到来年的新叶长出。
一棵树上总有几片老叶子看见下年的新叶子。早先每到春天就听奶奶说这句话。我以为她没事了说废话呢。谁朝春天的榆树上望几眼都能说出比这更有意思的一句话来。
后来我知道奶奶在说我们家斜对过的徐老太太。她们家是村里的老户,一排十几间房子,有钱有势。徐老太太比奶奶还显年轻些,已经抱上玄孙子。奶奶那时已下不了炕,她知道自己熬不到我们长大成人,看不到我们娶妻生子。
那个根又在动了。奶奶说这句话时又是一年春天了。前一年春天她便说过一次。
奶奶说的是从炕底下穿过来的那条粗树根。它一往前伸地上暄起一层虚土。另一条粗树根贴着南边墙壁向西伸去。那片墙上也常往下掉土。
粗树根是我们家地上唯一的一片硬地皮,劈柴砸东西都垫在粗树根上。一砸到树根外面的榆树便震动,树上鸟会惊飞起来,有时震落几片叶子。刮大风时屋里的粗树根也会动。它似乎在用劲。耳朵贴上去能听见刮过整棵大树的呜呜风声。
在老皇渠村的那几年,我们似乎生活在地底下。半夜很静时,地上的脚步声停息,能听见土里有一些东西在动。辨不清是树根在往前伸,还是虫子在地下说话。一只老鼠打洞,有一次打到地窝子里。那个洞在半墙上。我们一觉醒来,墙上多了拳头大一个窟窿。地上没土,我们知道是从外面挖进来的。也许老鼠在地下听到了我们的说话声,便朝这边挖掘过来,老鼠知道有人处便有粮食。或许老鼠想建一个粮仓,洞挖得更深更隐秘些,没想到和我们的地窝子打通了。
一到深夜地下的声音便窸窸窣窣,似有似无。尤其半夜里一个人突然觉醒,那些响动无声地压盖过来,像是自己脑子里的声音,又像在土里。那些挖洞的小虫子,小心冀翼,刨一阵土停下来听听动静。这块土地里许多动物在挖洞,小虫子会在地下很灵敏地避开大虫子,大虫子会避开更大的虫子。我们家是这块地下最大的虫子,我们的说话声、哭喊声、锅碗水桶的碰敲声,或许使许多挖向这里的洞穴改变了方向,也使一些总爱与人共居的小生命闻声找到了这里。
除了刮风时树根的响动,我们没听到有什么更大的声音从地下传来。地上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冲击着我们家。父亲死了。隔两年奶奶也死了。我们像一窝老鼠一样藏在这个村庄的地下,偶尔探头望望,出来晒会儿太阳。村里一阵接一阵地嘈闹着。那些年大地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这个村子发生了:武斗、闹派性、一个又一个的运动。父亲死后我们的生活大部分在地窝子里。我们开始害伯这个村子。土块在空中乱飞。眼睛发红的狗四处游走,盯着人脸上的肉,腿上的肉。一忽儿一群扛铁叉的人喊叫着跑过去,一忽儿一群骑马人挥舞镰刀冲过来。隔一阵响起一片哭声,说是又死人了。树上只有很少的枝和叶子。树都没头。鸟惊叫着飞出村子。有时一条狗从屋顶跑过,有时一个人跑过。我们蹲在底下,看屋顶簌簌落土,椽子嘎巴巴响。
下雨时雨水从门口灌进地窝子。门口外打过一道防雨埂子,雨水还是灌进来。尤其一夜大雨,早晨地下全是水,鞋子和脸盆漂在上面,小木凳漂在上面。雨后第一件事是往外端水,一脸盆一脸盆地端。柴禾泡湿了,生不了火。炕上毡子被子都湿湿的。
冬天每一场大雪后,门都会堵死。只有从天窗出去,铲开堆在门道口的厚厚积雪,才能打开门。钻天窗是我的本事。先捣开天窗盖,我站到大哥肩上,大哥站到小木凳上。天窗口的积雪一尺多厚,先用手把雪拨开。雪落到大哥脖子里,他就喊,身子使劲晃动。我赶紧一纵身,爬到屋顶。
我们在那几棵大榆树的根下生活了八九年,听到了树的全部声音。树根也听到了我们家的所有声音。它会不会为我们保密。我们可从没向谁说过一棵树的事。尽管我知道树的许多秘密。现在,那些大树一棵都没有时,我才一棵一棵地,讲出那些树的故事。
树在风中哗哗响的时候,我会怀疑是那棵榆树在把我们家的事告诉另一棵树,另一棵又传给另一棵,一时天地间哗哗响彻的,或许是我们一家人的一件细碎小事。
那五棵榆树在我们离开老皇渠村的前一年秋天,被砍掉了两棵。是弯向马路的那两棵。树不是我们家的,我们不敢说什么,我们在这安家时树已经长得很大。
母亲还是上前阻止。他们要全砍掉,搭集体的牛圈棚。母亲说,给我们留下两棵吧,我们啥都没有了,留棵树给我的孩子们乘阴凉吧。
他们先砍倒了两棵。来了好多人。砍树的声音把半村子人都招来了。母亲抱着一棵树流着眼泪。砍倒的两棵大树横在马路上。
要砍中间那棵树了,他们突然犹豫起来。
“再别砍了,就剩这几棵大榆树了。”
“留下吧,让娃娃们乘个凉。”
拥来的村里人也开始说话了。
二十多年后的一个清明节,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去给父亲和奶奶祭坟。末了转到村子里,找我们家的地窝子旧址,却再找不到了。老皇渠早已重新规划。房子都一排一排整整齐齐的。那条马路不知被他们挪到哪里。我们打问那几棵大榆树。找到那几棵榆树就会找到我们的地窝子遗址。
“早没有了。”一个村民对我们说。
都没有了几十年了。
春天多远
许多事情结束了。一只白瓷碗,一只盛过粗茶淡饭,还没有装满,没有一个细小裂纹的白瓷碗,叫跳到锅头上的猫踩翻,跌落成碎片。一群羊饿死在春天。草啊,草啊,多远的春天。吊在树上的一个人,风摇着他摆。树没有枝叶可摆。吹刮死人的风又吹刮活人。活着的人,在风中不停喝几口风,吐出哀叹声气。风经过一群一群人逐渐变弱没有力气。一场风最终消失在荒野中一村庄人的胸肺中,无声无息。一个人扛锨走出村子,三个人扛锨走出村子,五个扛锨的人走出村子。人从不同道路走到荒野上一棵歪榆树下。总共九个人。九个站着的人围着一个吊着的人,开始挖坑。挖到一人深,一个人举锨朝树上剁了一下,绳子断了,吊着的人直直掉进坑里,平展展躺倒。九个人把坑填平,余出些土,又补了几锨,堆起一个小土包。
我认识那个吊死的人,认识扛锨回来的那九个男人,认识那棵歪榆树。那年春天,树上光光的没长出叶子。一个人遇到什么事,他吊死自己。一村庄人遇到了什么事,都忙忙碌碌。风一停我出去拾柴禾,等我回来,灶里的火已经熄灭,他们不说话地呆坐着,像以往的那些中午和下午,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门口不时有人匆匆走过,朝家里望一眼,又慌忙转头过去。我拿着绳子,着急地喊三弟、四弟。他们答应着跟我走出村子。风过后荒野中又出现许多柴禾。那些被沙土埋没的树根树枝,又露出半截茬头来。我们每年在荒野中捡柴禾,去过的地方再回去,还能拾到一些枝枝条条。也不知荒野中死了多少棵树。那年春天,整个荒野没冒一星点绿,风刮到村里突然停住。一户人家吃光粮食,面袋抖了三遍,灶上空沸的半锅水,浮着几片枯叶。七八个人,面朝东坐在院子里,一口一口喝风和空气。不远的荒野中,一窝老鼠躲在阴深洞穴,分食最后的麦粒。它们终于熬过长冬,一个个皮包骨头。吃完最后几粒麦子,它们便要倾穴而出,遍野里寻找吃食。落到地上没埋住的草籽、没有落地的草籽、鸟吃剩的草籽,都是老鼠的食物。
我见过一只老鼠抱着一棵草,摇来摇去,落下七粒草籽。老鼠一拉一粒捡起来,找个干净地方,堆成一小堆。它吞一粒在口中,嘴动了两下,又突然停住,像舍不得吃,原吐回到小堆上。老鼠仰头看一眼,还有两粒草籽缀在枝头,抱着草使劲摇几下,还是不肯落地。老鼠累坏了,坐地上缓口气,然后围着草根咬一圈,站起来一推,草倒了,最后两粒种子成了老鼠的食物。
春天来得越迟,大地上便越没有生机。一片荒野绿与不绿,有时不取决于春天而取决于荒野中的一窝老鼠。天热前它们将遍野草籽吃光,春天就会白来到这里。太阳空照一年四季。草啊,草啊,人呼唤亲人一样呼唤草木。掉在某个窄深地缝没被鸟看见老鼠找见的一粒草籽,终于长出独独绿绿的一枝。一群羊朝它涌过去,一群牛朝它奔过去,一个提镰刀的人朝它跑过去……多远的春天啊。而那年春天,绿草长满荒野,那窝老鼠没出来,全淹死在洞里。被牛的一泡尿淹死。
我认识那头牛。王占元家的。黑牛。我拾柴禾时它在荒野上觅草吃。转了一大圈,肚子瘪瘪的,脊背刀刃一样,人骑上去能割烂屁股。我抱着几根柴,朝它回来的那片坡梁上走,遇面时它望了我一眼,我望了它一眼。过去七八步了我听到身后“哞”的一声,转身看见牛还扭头望着我,像在对我说前面什么都没有。
果真没有。
我抱着那几棵柴返回时,牛已下了趟河湾,饮了一肚子水上来,站在一个开满鼠洞的土堆上,两眼茫茫地朝远处望。
我站在它身后面望。
我记住了那个下午。一直记着。记住缓缓西斜的落日,它像个宰羊的,从我身上剥下一层皮,扔到地上,我感到了疼,可惜地看着自己的阴影被越扯越长,后来就没感觉。天上一片昏黄。全是沙土。风突然停住。那些尘土犹犹豫豫,不知道该落下来还是继续朝远处飘移。我恍恍惚惚地站着,仿佛自己刚落下来,挨着地,又悠地要飘起。
多少年后我想起的,是这样一件事。我回来,门口一片潮湿。全是水迹,我探进头,里面充满难闻的刺鼻气味。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门口深陷着几个巨大蹄印。我小声地叫喊着,里面又黑又滑。几块泥土塌落下来,几乎把路堵死。我边叫边朝深处走。没有一声回应。仓房空荡荡的,望不到另一头。以前作为作坊的那片空地上,扔着几片发黄的麦壳。我趴在那个垂直洞口往下看,啥也看不见。我记得收获季节,剥削干净的麦粒就从这个洞口垂落到底仓。我退回来,从一个拐角处往下走,险些滑倒,脚紧抓着地,几块土从我前面滚落下去,过了好一阵,滚到底了,再没声音。我小心地往下走,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然后往下滑了几步,一切都看清楚了,他们全躺在那里,有几十个,或许更多,浑身湿滴消,每个嘴边堆放着两粒麦子,已经泡得发胀,像很快会发出芽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