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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风中的院门(9)


  我是怎样记住了这些,用谁的眼睛看见这一切。仿佛我是那一窝里的一个,事情发生时我出去晒太阳了。春天的荒野上找不到一点吃食。走好远才是去年的麦地。去年,我们在麦地边的家已成废墟。他们挖开洞,取走麦子、麦穗,还有干干净净的麦粒。远远地我们围成一圈,跳着哭喊着看他们拿走麦子。有几个不想活,头夹在枝杈上吊死了。我们收拾残余的麦粒,也是这时候,天快黑,我们一长队,带着劫剩的麦粒远远地走了。我再不敢朝那边去,从麦地到荒野,我们留下一条路。是要记住再不朝那边去。我绕到河边,爬到一个小土堆上,抬起前肢踮着脚尖望了望河对岸。那片从没去过的荒野仿佛是另一处家园。我曾站在那个青褐色的土堆上久久久久地望过这边?我曾在土堆旁那墩灰色的矮蒿下生活过多年?

  等我回来,一切都结束了。

  他们分食最后的麦粒,分给我两粒或三粒。叫我的名字。没有回应。又叫一声。里面一片寂静,所有声音都停住,等候一个声音。

  没叫第三声。把分给我的麦粒堆放到一边,接着往下分。一个跟着一个,嘴对着屁股。你踩住我的尾巴了。偶尔谁说一句。分完了,每个嘴边抱两粒麦子,都不吃,前爪伏地围成一圈,眼睛骨碌碌相互看。

  分给我的那两粒孤孤地堆在中间。

  屋顶在这时候震动起来,使劲往下落土。他们不敢动,围成一团躲在最里面,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一头牛站在土堆上,肚子里全是水,哗啦啦响。它不知道土堆里面有一户老鼠。它昂着头,想看见春天多远。

  一个人站在它后面,也在看。

  十多天后,那头牛也死了。被青草胀死的。它在荒野中睡着,不知睡了多久,等它醒来,整个荒野被绿草覆盖。它以为在梦中,“哞”了一声,又“哞”一声。它没听见自己的叫声。其实它已经羸弱得叫不出一点声音。

  它扭过头,无力地吃了几口草,突然有了精神,摇晃着站起来,嘴抵着草地一顿猛吃。吃饱了又下到河里饮了一顿水。它忘记了这是春天的绿草,枝枝叶叶都蓄满了长势。吃饱了这种草千万不能饮水的。那些青草在牛的肚子里又长了一大截子,牛便撑死了。

  那年春天,这头牛瘦弱得没力气拉车耕地,王占元家又没草料喂它,便赶牛出圈,让它自己找生路。

  牛的尸骨堆在荒野里,一天天腐烂掉。先是内脏、肉,最后是皮。许多年后我经过荒野——我成为一只鸟、一只老鼠、一片草叶、一粒尘土经过这里,还看见那些粗大的牛骨,一节一节散扔着,头不认识脖子,后腿不记得前腿,肋骨将脊梁骨忘在一边。曾经让它们活生生连在一起,组成跑、奔、喜怒和纵情的那个东西消失了,像一场风刮过去,突然停住。

  我目睹许许多多的死。他们结束掉自己。

  我还没看见自己的死。从那个春天的道路一直走下去,我就会看见自己的死。那将很远,得走很长一阵子。到达之前我会看见更多的死。我或许仍不会习惯。

  当我渐渐地接近它时,我依旧怀着无限的惊恐与新奇,就像第一次接近爱情。

  死亡是我最后的情人,在我刚出生时,她便向我张开了臂膀。最后她拥抱住的,将是我一生的快乐、幸福,还有惊恐、无助。

  高处

  房子很高,木梯也不结实。我独自爬上房顶往下搬东西。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因为没用被放到了高处,多少年房子承受它们,现在快塌了。房顶到处是窟窿,墙上也布满大大小小的裂缝。我一件一件往下扔。开始扔一些小东西,后来扔大东西,它们坠地的声音越来越大,在村子里引起接连不断的巨大回声。我被震住了,站在房上呆呆地不敢动。村子里空荡荡的,又刮起了风,树上没一片叶子,天空也没一点东西飘飞。突然又剩下我一个人。梯子趴在墙上,短了半截子,我一下害怕起来,想喊,又不敢叫出声——在元兴宫村母亲让我站在房上看父亲回来没有的那个晚上也是这种感觉。我挪动了两步,房顶嘎巴巴响。我俯下身,趴在一个窟窿上朝里面望,看见家里人全在屋子里,好像刚吃过饭。屋子里很暗,却一切都能看见。父亲斜躺在炕里边抽烟。母亲坐在炕沿纳鞋底,饭桌上堆满空碗,人都没散,静悄悄地围坐在桌子边,大哥、三弟、四弟、梅子,我看见坐在他们中间的我,戴一顶旧黄帽子,又瘦又小,愣愣地想着事情,突然仰起头,惊讶地看着屋顶窟窿上望着自己的一张脸。

  谁惊扰了我

  谁惊扰了我的生长。那时候,我或许会长出更粗壮的枝,生出更多叶子。我或许会朝着夕阳里一只蜻蜓飞去的方向,一直地生活下去。跟一匹逃跑的马去了我不知道的遥远天地,多少年后把骨头和皮还回到村子。或许像一汪水,在某个中午的阳光中,静悄悄地蒸散,变成一朵云在村子上空游来飘去。只有我知道我还在这里。

  多少年前,我埋首在这个村庄的土路上慢悠悠走动的时候,心里藏着一个美好去处。尽管我知道这条土路永远通不到那里,但我一直都朝着那个去处不停地迈动脚步:我放牛去野滩的路,上河湾背柴的路,一早扛锨出去傍晚挟一捆青草回来的路,上房顶扒草垛的路,全朝着一个方向。在这块小小的土地上,我来去往返地走了太多的回头路。那时没有人能告诉我,当我这样走到五十岁时,是否离我的目标更近一些呢。

  谁在那时候从背后“呔”地大喝一声,我猛一抬头,一切都停顿了,消散了。我回过神再走时,已经找不见那个去处。生活变得实际而具体。等候我的是一些永远明摆的活:赶车、收麦子、劈柴、上河湾割草……

  谁的惊扰使我生长成现在这个样子。

  或许从来没有。

  我沿那条布满阴影的村巷奔跑时,追赶我的只是一场漆黑的大风。让我从村东游逛到村西的,只是和我一样慢悠悠移动的闲淡光阴。我偶尔仰起头,只为云朵和鸟群。我身体里的阵阵激动,是远胜于这个村庄的——另一个村庄的马嘶驴鸣。

  我受的教育

  黄沙梁,我会慢慢悟知你对我的全部教育。这一生中,我最应该把那条老死窝中的黑狗称师傅,将那只爱藏蛋的母鸡叫老师。它们教给我的,到现在我才用了十分之一。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出生,让我在一根木头旁呆二十年,我同样会知道世间的一切道理。这里的每一件事物都蕴含了全部。

  一头温顺卖力的老牛教会谁容忍。一头犟牛身上的累累鞭痕让谁体悟到不顺从者的罹难和苦痛。树上的鸟也许养育了叽叽喳喳的多舌女人。卧在墙根的猪可能教会了闲懒男人。而遍野荒草年复一年荣枯了谁的心境。一棵墙角土缝里的小草单独地教育了哪一个人。天上流云东来西去带走谁的心。东荡西荡的风孕育了谁的性情。起伏向远的沙梁造就了谁的胸襟。谁在一声虫鸣里醒来,一声狗吠中睡去。一片叶子落下谁的一生。一粒尘土飘起谁的一世。

  谁收割了黄沙梁后一百年里的所有收成,留下空荡荡的年月等人们走去。

  最终是那个站在自家草垛粪堆上眺望晚归牛羊的孩子,看到了整个的人生世界。那些一开始就站在高处看世界的人,到头来只看见一些人和一些牲口。

  韩老二的死

  “你们都活得好好的,让我一个人死。我害怕。”

  屋子里站着许多人,大多是韩老二的儿女和亲戚。我揉了揉眼睛,才看清躺在炕上的韩老二,只看见半边脸和头顶。他们围着他,脖子长长地伸到脸上望着他。

  “好多人都死了,他二叔,他们在等你呢。死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我们迟早也会死。”

  说话的人是冯三。谁家死人前都叫他去。他能说通那些不愿死的人痛痛快快去死。

  “……韩富贵、马大、张铁匠都死掉了。他二叔,你想通点,先走一步,给后面的人领个路。我们跟着你,少则一二十年,多则四五十年,现在活着的一村庄人,都会跟着你去。”

  天暗得很快。我来时还亮亮的,虽然没看见太阳,但我知道它在哪个墙后悬着,只要跳个蹦子我就能看见。

  母亲塞给我一包衣服让我赶快送到韩老二家去。早晨他老婆拿来一卷黑布,说韩老二不行了,让母亲帮忙赶缝一套老衣。那布比我们家黑鸡还黑,人要穿上这么黑一套衣服,就是彻头彻尾的黑夜了。

  进门时我看见漆成大红的棺材摆在院子,用两个条凳撑着,像一辆等待客人的车。他们接过我拿来的老衣,进到另一个房子,像是怕让老人看见。人都轻手轻脚走动,像飘浮在空气里。

  “都躺倒五天了,不肯闭眼。”一个女人小声地说了一句。我转过头,屋里暗得看不清人脸,却没人点灯。

  “冯三,你打发走了那么多人,你说实话,都把他们打发到哪去了。”我正要出去,又听见韩老二有气无力的说话声。

  “他们都在天上等你呢,他二叔。”

  “天那么大,我到哪去找他们。他们到哪找我。”

  “到了天上你便全知道了。你要放下心,先去的人,早在天上盖好了房子,你没见过的房子,能盛下所有人的房子。”

  “我咋不相信呢,冯三。要有,按说我应该能看见了。我都迈进去一只脚了,昨天下午,也是这个光景,我觉得就要走进去了,我探进头,里面黑黑的,咋没你们说的那些东西,我又赶紧缩头回来了。”

  “那是一个过道,他二叔,你并没有真正进去。你闭眼那一瞬看见的,是一片阳间的黑,他会妨碍你一会儿,你要挺住。”

  “我一直在挺住,不让自己进去。我知道挺不了多大一会儿。忙乎了一辈子,现在要死了,才知道没准备好。”

  “这不用准备,他二叔,走的时候,路就出现了。宽展展的路,等着你走呢。”

  我看见韩老二的头动了一下,朝一边偏过去,像要摇头,却没摇过来。

  “都先忍着点,已经闭眼了,”冯三压低嗓子说,“等眼睛闭瓷实了再哭,别把上路的人再哭喊回来。”

  外面全黑了。屋子里突然响起一片哭喊声。我出来的那一刻,感觉听到了人断气的声音,像一个叹息,一直地坠了下去,再没回来。

  人全拥进屋子,院子里剩下我和那口棺材。路上也看不见人影。我想等一个向南走的人,跟在他后面回去。我不敢一个人上路,害怕碰见韩二叔。听说刚死掉的人,魂都在村子里到处乱转,一时半刻找不到上天的路。

  我站了好一阵,看见一个黑影过来。听见四只脚走动,以为是两个人,近了发现是一头驴,韩三家的。我随在它后面往回走,走了一会儿,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我,又不敢回头看,我紧走几步,想超到驴前面,驴却一阵小跑,离开了路,钻进那片满是骆驼刺的荒地。

  我突然觉得路上空了。后面的脚步声也消失了,路宽展展的,我的脚在慌忙的奔跑中渐渐地离开了地。

  你闭着眼走吧,他二叔。该走的时候,老的也走呢,小的也走呢。

  黄泉路上无老少啊,他二叔。我们跟着你。

  冯三举一根裹着白纸的高杆子,站在棺材前,他的任务是将死人的鬼魂引到墓地。天还灰蒙蒙的,太阳出来前必须走出村子。不然鬼魂会留在村里,闹得人畜不宁。鬼魂不会闲呆在空气中,他要找一个身体作寄主,或者是人,或者是牲畜。鬼魂缠住谁,谁就会发疯、犯病。这时候,冯三就会拿一根发红的桃木棍去镇邪捉鬼。鬼魂都是晚上踩着夜色升天下地,天一亮,天和地就分开了。

  双扇的院门打开了,他二叔。

  儿孙亲戚全齐了,村里邻里都来了。

  我们抬起你,这就上路。

  冯三抑扬顿挫的吟诵像一首诗,我仿佛看见鬼魂顺着他的吟诵声一直上到天上去。我前走了几步,后面全是哭声。冯三要一直诵下去,我都会跟着那个声音飘去,不管天上地下。

  把路让开啊,拉麦子的车。

  拉粪的车,拉柴禾和盐的车。

  一个人要过去。

  送丧的队伍经过谁家,谁家会出来一个人,随进人群里。队伍越走越长。

  ……和你打过架的王七在目送你呢,他二叔。

  跟你好过的兰花婶背着墙根哭呢,他二叔。

  拴在桩上的牛在望你呢,他二叔。

  鸡站在墙角看你呢,他二叔。

  你走到了阴凉处了,一棵树、两棵树、三棵树……排着长队送你呢。

  你不会在棺材里偷着笑吧。

  我们没死过,不知道死是咋回事。

  你是长辈啊,我们跟着你。

  走一趟我们就学会了,不管生还是死。

  你的头已经出村了,他二叔。

  你的脚正经过最后一户人家的房子。

  我们喘口气换个肩膀再抬你,他二叔。

  炊烟升起来了,那是上天的梯子。

  你要趁着最早最有劲的那股子烟上去啊,他二叔。

  冬衣夏衣都给你穿上了。

  欠的债都清还了。

  借出去的钱也都要回来了。

  这里已经没你的事了。没你的事了,他二叔。

  早去的人都在上面等你呢,赶紧上去,赶紧上去啊,他二叔。

  已经没有路了,人群往坡上移动,灰蒿子正开着花,铃铛刺到了秋天才会叮铃铃摇响种子,几朵小兰花贴着地开着,我们就要走过,已经看见坡顶上的人,他们挖好坑在一边的土堆上坐着。

  他们说你升天了,韩老二,他们骗你呢。你被放进一个坑里埋掉了。几年后我经过韩老二的坟墓,坐在上面休息,我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村庄的头

  黄沙梁,谁是你伸向天空的手——炊烟、树、那根直戳戳插在牛圈门口的榆木桩子,还是我们无意中踩起的一脚尘土。

  谁是你永不挪动却转眼间走过许多年的那只脚——盖房子时垫进墙基的一堆沙石,密密麻麻扎入土地的根须,哪只羊的蹄子。或许它一直在用一只蚊子的细腿走路。一只蚂蚁的脚或许就是村庄的脚,它不住地走,还在原地。

  谁是你默默注视的眼睛呢。

  那些晃动在尘土中的驴的、马的、狗的、人的和鸡的头颅中,哪一颗是你的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