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中叉开腿跳个蹦子,落下时就像骑在一条跑狗身上,顺风蹿出去几米。大人们不让孩子玩这个游戏。“刮风时把腿夹紧。”他们总用这句话吓唬人。孩子们一玩起来就没尽头,一个蹦子一个蹦子地跳下去,全忘了身后渐渐远去的村子,忘了渐渐昏黄的天色。孩子们顺风跑起来时会突然想起来自己会飞,翅膀就在想起自己会飞的一瞬间长出来,一纵身几里,一展翅几百里。旷野盛得下人一生的奔跑和飞行。人最远走到自己的尽头,而旷野无垠。知道回家时家已丢得没影了。回过头全是顶风,或者风已停。人突然忘记了飞,脚落在地上,挪一步半尺,走一天才几十里。迷失在千里外的人,若能辨出顺风飘来的自己家的一丝一缕炊烟,便能牵着它一直回到家里。人在回家的路上一步步长成大人,出门时是个孩子,回到家已成老人。风改变了所有人的一生。我们都不知道风改变了所有人的一生。我们长大、长老,然后死去,刮过村庄的一场风还没有停。
天边大火
那个夜晚我仍旧睡不着,隆冬的夜色涌进屋子,既寒冷又恐怖。我小心地吹灭灯,我知道这是村里最后一盏亮着的油灯了。荒野深处的黄沙梁村现在就我一个人醒着,我不能暴露了自己。连狗都不叫了,几十户人家像一群害伯的小动物,在大雪覆盖的荒野上紧紧挤成一窝,生怕被发现了。它们在害怕什么呢。这些矮矮的土院墙想挡住什么,能挡住什么呢。
我趴在窗台上,看见村后仅有的几颗星星,孤远,寒冷。天低得快贴着雪地,若不是我们家那根拴牛的木桩直戳戳顶着夜空,我可能看不到稍远处影影绰绰的一大片黑影。我知道它们是一蓬一蓬的蒿草,也可能不是草,白天它们伪装成草,成片地站在荒野中,或一丛一丛蹲在村边路旁,装得跟草似的。一到夜晚便变得狰狞鬼怪,尤其有风的夜晚,那些黑影着了魔似的,嚎叫着,拼命朝村庄猛扑,无边无际都是它们的声音,村庄颤巍巍地置身其中。此刻所有的人都去了风吹不到的遥远梦中。
这个村庄在荒野上丢掉了都没有人知道,它唯一的一条路埋在大雪中,唯一醒着的是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每当夜深人静,我总听到有一种东西正穿过荒野朝这个孤单的村庄涌来,一天比一天更近。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反正一大群,比人类还要众多的一群,铺天盖地。
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了发生在大地上的一件事情——父亲告诉我:所有的人们正在朝一个叫未来的地方奔跑,跑在最前面的是繁华都市,紧随其后的是大小城镇,再后面是稀稀拉拉的村庄,黄沙梁太小了,迈不动步子,它落到了最后面。为所有的人们断后的重任自然而然地落在这个小村庄身上,村里人却一点不知道这些。
他们面南背北的房子一年年抵挡着从荒野那头吹来的寒风。他们把荒凉阻隔在村后,长长的田埂年复一年地阻挡着野草对遥远城市的入侵。村里人一点不清楚他们所从事的劳动的真正含义。
天一黑他们便蒙头大睡了,撇下怎么也睡不着的我,整夜地孤守着村子。当他们醒来,天又像往常一样平平安安地亮了,鸡和狗叫了起来,驴又开始撒欢调情,新的一天来了,能过去的都已经过去。只有我,在人们醒来的前一刻,昏睡过去,精疲力竭,没人知道我在长夜中做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为一村庄人抵挡了什么。
那个夜晚可能起风了,也可能村庄自己走动了。屋顶上呼呼地响起来,是天空的声音,整个天空像一块旧布被撕扯着,村外的枯树林将它撕成一缕一缕了,旷野又将它缝在一起。而挂在屋檐上怎么也撕不走的丝丝缕缕,渐渐地牵动了村子。我不知道村庄正朝哪个方向移动,是回到昨天呢,还是正走向冬天的另一个地方。反正,那个夜晚,村庄带着一村沉睡的人在荒野中奔走,一步比一步更荒凉。
我唯一的想法是弄醒村里人,我想冲出去大喊大叫,敲开每扇紧锁的门紧闭的窗户,喊醒每一个睡着的人,但我不敢出去。那种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我感到满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多少个夜晚我趴在这个小窗口,望着村后黑乎乎的无垠荒野,真切地感到我是最后面的一个人。
我倾听着一夜一夜穿过荒野隐隐而来的陌生声音,冥想它们是遥远年代失败的一群,被我们抛弃的一群,在浩茫的时间之野上重新强大起来,它们循着岁月追赶而来,年月是我们的路,我们害怕自己在时间中迷失,所以创造了纪元、年、月、日,这些人为的标记也为我们留下了清晰的走向和踪迹。
落在最后的黄沙梁村——这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小村庄,男女老少不到百口人,唯一的武器是铁锨、镰刀和锄头,唯一的防御工事是几条毛渠几道田埂几堵破旧的土院墙,这能抵挡什么呢。人们向未来奔跑,寄希望于未来,在更加空茫的未来,我们真能获得一种强大的力量来抵挡过去。
后半夜时,我好像忽然长大了许多,也许是村庄变得模糊而渺小了,我爬起来,拿了盒火柴便朝长满蒿草的野滩跑去。我的脚步很响,好像压住了那种声音,我只听见我的脚步声嚓嚓地向前移动,开始雪地上纵纵横横满是脚印,后来就没有了。我蹲下去,挨近一蓬蒿草,连划了三根火柴都没点着,我的手和心都抖得厉害。第四根终于划着了,点着了我就往回跑,我长长的影子在我前面跑,越跑越大,最后我看它贴着墙壁一溜烟朝天上跑了。
我回过身,身后已是一片火海,整个村庄被照得通亮。我想,这下全村的人都会醒来了,并叫喊着围过来。全村的鸡也会误认为天亮了,齐声鸣叫。狗和驴更不用说了。
我呆呆地站在雪地上,看着火越烧越大,巨大的火龙从南到北汹涌翻滚,像要吞噬一切。我不知道呆站了多久,直到后来,火终于熄灭了,夜色重又笼罩那片烧黑的荒野,村子还是静静的,没有一个人醒来,没有一条狗吠,没有一只鸡鸣叫。
谁的影子
那时候,喜欢在秋天的下午捉蜻蜓,蜻蜓一动不动趴在向西的土墙上,也不知哪来那么多蜻蜓,一个夏天似乎只见过有数的几只,单单地,在草丛和庄稼地里飞,一转眼便飞得不见。或许秋天人们将田野里的庄稼收完草割光,蜻蜓没地方落了,都落到村子里。一到下午几乎家家户户每一堵朝西的墙壁上都爬满了蜻蜓,夕阳照着它们透明的薄翼和花丝各异的细长尾巴。顺着墙根悄悄溜过去,用手一按,就捉住一只。捉住了也不怎么挣扎,一只捉走了,其他的照旧静静趴着。如果够得着,搭个梯子,把一墙的蜻蜓捉光,也没一只飞走的。好像蜻蜓对此时此刻的阳光迷恋至极,生伯一拍翅,那点暖暖的光阴就会飞逝。蜻蜓飞来飞去最终飞到夕阳里的一堵土墙上。人东奔西波最后也奔波到暮年黄昏的一截残墙根。
捉蜻蜓只是孩子们的游戏,长大长老的那些人,坐在墙根聊天或打盹,蜻蜓爬满头顶的墙壁,趴在黄旧的帽檐上,像一件精心的刺绣。人偶尔抬头看几眼,接着打盹或聊天,连落在鼻尖上的蛟子,也懒得拍赶,仿佛夕阳已短暂到无法将一个动作做完,一口气吸完。人、蜻蜓和蚊虫,在即将消失的同一缕残阳里,已无从顾及。
也是一样的黄昏,从西边田野上走来一个人,个子高高的,扛着锨,走路一摇一晃。他的脊背爬满晒太阳的蜻蜓,他不知觉。他的衣裳和帽子,都被太阳晒黄。他的后脑勺晒得有些发烫。他正从西边一个大斜坡上下来,影子在他前面,长长的,已经伸进家。他的妻子在院子里,做好了饭,看见丈夫的影子从敞开的大门伸进来,先是一个头——戴帽子的头,接着是脖子,弯起的一只胳膊和横在肩上的一把锨。她喊孩子打洗脸水:“你爸的影子已经进屋了。快准备吃饭了。”
孩子打好水,脸盆放在地上,跑到院门口,看见父亲还在远处的田野里走着,独独的一个人,一摇一晃的。他的影子像一渠水,悠长地朝家里流淌着。
那是谁的父亲。
谁的母亲在那个门朝西开的院子里,做好了饭。谁站在门口朝外看。谁看见了他们……他停住,像风中的一片叶子停住,尘埃中的一粒土停住,茫然地停住——他认出那个院子了,认出那条影子尽头扛锨归来的人,认出挨个摆在锅台上的八只空碗,碗沿的豁口和细纹,认出铁锅里已经煮熟冒出香味的晚饭,认出靠墙坐着抽烟的大哥,往墙边抬一根木头的三弟、四弟,把木桌擦净一双一双总共摆上八双筷子的大妹梅子,一只手拉着母亲后襟嚷着吃饭的小妹燕子……
他感激地停留住。
那时候的阳光和风
西风进村时首先刮响韩三家的羊圈和房顶。风刮过羊圈,穿过房顶那堆木头时变成另一种声音。它们一前一后到达时,我用一只耳朵听,另一只耳朵捂在枕头上。我想留住一个声音时,就像堵漏洞一样把一只耳朵堵住。不想留住什么时,就把头伸进风里,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听见日日的撕裂声,风已经刮进韩三家的院子,越过马路吹我们林带的树。那个撕裂声是从韩三家的拴牛桩发出的,它直戳戳插进夜空,把风割开一道大口子,就像一匹布撕成两匹,一场风其实变成了两场。风有多长口子就多长,几千里几万里。要在白天我能看见风中的口子,在纷纷刮歪的树梢中,有那么一两枝直直地挺立,一动不动,它正好站在那个无风的缝隙中。
一场漫天大风中总有许多个无风的缝隙。大地上总有一些东西被一场一场的风漏吹,多少年后还保持着最初的样子。我知道有些迎风走的人,能在风中找到这些缝隙,走起来一点不费力。有些马也知道这些缝隙。我们家的个别东西,早在这个缝隙里躲过一场又一场的风。我们长大了,父亲都老了,它们还是原来的样子:铁锤、石磙子,挂在房梁上的筐和担子。
许多年前东风进村时最先吹刮我们家的柴垛和墙,那堵东墙早就没泥皮了,墙也一年年变薄。后来李家在东边盖了房子,每年春天的风,总是先翻过李家的房顶,再刮进我们家院子。连每天早晨的太阳,也都先照他们家,后照我们家。
早些时候太阳总是一大早就直直照到我们家东墙上,照到柴禾和牛圈棚上,照到树根底下的层层落叶上。那柴垛永远是干燥的,圈棚上的草从来没有因潮湿而捂烂一棵,即使柴垛底子也都干干爽爽,第一缕曙光贴着地面平射过来,正好照着最底下那层老柴禾。
李家的房子把我们的第一缕阳光挡住了,我们一直对他们家有气。当初父亲占着东边这块地不让别人盖房子,目的就是不让别人挡我们家的第一缕阳光。
其实李家只有孤孤的两间矮房子,也挡不住多少阳光,柴垛也矮矮的,早晨一开门,我们仍旧一眼望见那片窄长的庄稼地和地那边的广阔荒野。一直到我们搬走,李家也没筑起一个院子,垛起一垛像样的柴禾来。但我们还是对他们家有气。那两间矮房子的影子还是影响了我们。夜里下过雨,上午太阳一照,院子里其他地方很快干爽了,那片阴影处却一片泥泞,直到半个下午过去才能走人。春天雪融时节,也是对着他们家房子的那一片雪最晚消尽,那一片草最迟发芽。
影响最大的是那几棵白杨树,似乎一下子没了长劲,好几年了还那样细,只往高蹿了几下,西边林带和它同年栽的几棵都能当椽子了。我们原计划这一批杨树长粗后再盖一间住人的房子。随着妹妹和弟弟的出生,大土炕显得更加挤,天一热我就不愿睡在屋里。可是那几棵树老是长不粗。父亲说,它被荫住了。说这句话时,父亲的半个身子正荫在李家那堵墙的影子里,大哥只一个头露在阳光中,我们弟兄几个全在阴影里。
快到太阳底下去。我听大哥喊,荫坏了我们也会像这几棵树一样长不粗。
那时候,盖一间房子要从栽树开始。一般的树五年能长成椽子,十五年长成檩子,树快长成时开始打土块,制作门窗。也有垒一个墙圈放着,等椽子、檩子长成了再封顶。也有这样的情况:树一长大便舍不得伐了,或者已经把盖房子的事忘了。一个院子里总会有一两棵树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派上用场,一直地长了下去,长到它的树荫能盖住大半个院子,长到树心变空,浑身结满树疙瘩,树权缀满鸟窝,这已不是一般的树了。我们家门前、房后面和西边墙角各长着一棵这样的大树。我们再缺木头时都不会想到要去伐它。
那几棵被墙荫住的树把我们盖房子的计划永远地耽搁了。我们多等了它们两年。这期间生活发生了变化,我们不想在黄沙梁住了,想搬到别处去,许多原来计划好的事情突然间停住。
共同的家
为一窝老鼠我们先后养过四五只猫,全是早先一只黑母猫的后代。在我的印象中猫和老鼠早就订好了协议。自从养了猫,许多年间我们家老鼠再没增多,却也始终没彻底消灭,这全是猫故意给老鼠留了生路。老鼠每天夜里栖牲掉两只供猫果腹,猫一吃饱,老鼠便太平了,满屋子闹腾,从猫眼皮底下走过,猫也懒得理识。
我们早就识破猫和老鼠的这种勾当。但也没办法,不能惩罚猫。猫打急了会跑掉,三五天不回家,还得人去找。有时在别人家屋里找见,已经不认你了。不像狗,对它再不好也不会跑到别人家去。
我们一直由着猫,给它许多年时间,去捉那窝老鼠,很少打过它。我们想,猫会慢慢把这个家当成自己家,把家里的东西当成自己的东西去守护。我们期望每个家畜都能把这个院子当成家,跟我们一起和和好好往下过日子。虽然,有时我们不得不把喂了两年的一头猪宰掉,把养了三年的一只羊卖掉,那都是没办法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