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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风中的院门(6)


  夜里我常看见那棵树,一闭眼它就会出现,样子怪怪地黑站在河湾,一只手臂直端端指着我们家房子——看,就是那户人家,房顶上码着木头的那户人。它在指给谁看。谁一直在看着我们家,看见什么了。我独自地害怕着。

  那根枝权后来被张耘家砍走了,担在他们家羊圈棚上,头南梢北做了椽子。他们砍它时我正在河湾边的胡麻地割草,听见“腾腾”的砍树声,我提着镰刀站在埂子上,看见那棵树下停着牛车,一个人站在车上。看不清树上抡着斧头的那个人。

  我想跑过去,却挪不动脚步,像一棵树一样呆立在那里。

  我是那棵树(我已经是那棵树),我会看见我朝西的那个枝干,正被砍断,我会疼痛得叫出声,浑身颤动,我会绝望地看着它掉落地上,被人抬上车拉走。

  从此我会一年一年地,望着西边那个村子。

  我再没有一根伸向西边的树枝。

  树会记住许多事

  如果我们忘了在这地方生活了多少年,只要锯开一棵树,院墙角上或房后面那几棵都行,数数上面的圈就大致清楚了。

  树会记住许多事。

  其他东西也记事,却不可靠。譬如路,会丢掉人的脚印,会分叉,把人引向歧途。人本身又会遗忘许多人和事。当人真的遗忘了那些人和事,人能去问谁呢。

  问风。

  风从不记得那年秋天顺风走远的那个人,也不会在意它刮到天上飘远的一块红头巾,最后落到哪里。风在哪停住哪就会落下一堆东西。我们丢掉找不见的东西,大都让风挪移了位置。有些多少年后被另一场相反的风刮回来,面目全非躺在墙根,像做了一场梦。有些在昏天暗地的大风中飘过村子,越走越远,再也回不到村里。

  树从不胡乱走动。几十年、上百年前的那棵榆树,还在老地方站着。我们走了又回来,担心墙会倒塌、房顶被风掀翻卷走、人和牲畜四散迷失,我们把家安在大树底下,房前屋后栽许多树让它快快长大。

  树是一场朝天刮的风。刮得慢极了。能看见那些枝叶挨挨挤挤向天上涌,都踏出了路,走出了各种声音。在人的一辈子里,能看见一场风刮到头,停住。像一辆奔跑的马车,甩掉轮子,车体散架,货物坠落一地,最后马扑倒在尘土里,伸脖子喘几口粗气,然后死去。谁也看不见马车夫在哪里。

  风刮到头是一场风的空。

  树在天地间丢了东西。

  哥,你到地下去找,我向天上找。

  树的根和干朝相反方向走了,它们分手的地方坐着我们一家人。父亲背靠树干,母亲坐在小板凳上,儿女们蹲在地上或木头上。刚吃过饭,还要喝一碗水。水喝完还要再坐一阵。院门半开着,看见路上过来过去几个人、几头牛。也不知树根在地下找到什么。我们天天往树上看,似乎看见那些忙碌的枝枝叶叶没找见什么。

  找到了它就会喊,把走远的树根喊回来。

  爹,你到土里去找,我们在地上找。

  我们家要是一棵树,先父下葬时我就可以说这句话了。我们也会像一棵树一样,伸出所有的枝枝叶叶去找,伸到空中一把一把抓那些多得没人要的阳光和雨,捉那些闲得打盹的云,还有鸟叫和虫鸣,抓回来再一把一把扔掉。不是我要找的,不是的。

  我们找到天空就喊你,父亲。找到一滴水一束阳光就叫你,父亲。我们要找什么。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我们真正要找的,再也找不回来的,是此时此刻的全部生活。它消失了,又正在被遗忘。

  那根躺在墙根的干木头是否已将它昔年的繁枝茂叶全部遗忘。我走了,我会记起一生中更加细微的生活情景,我会找到早年落到地上没看见的一根针,记起早年贪玩没留意的半句话、一个眼神。当我回过头去,我对生存便有了更加细微的热爱与耐心。

  如果我忘了些什么,匆忙中疏忽了曾经落在头顶的一滴雨、掠过耳畔的一缕风,院子里那棵老榆树就会提醒我。有一棵大榆树靠在背上(就像父亲那时靠着它一样),天地间还有哪些事情想不清楚呢。

  我八岁那年,母亲随手挂在树枝上的一个筐,已经随树长得够不着。我十一岁那年秋天,父亲从地里捡回一捆麦子,放在地上怕鸡叼吃,就顺手夹在树权上,这个树权也已将那捆麦子举过房顶,举到了半空中。这期间我们似乎远离了生活,再没顾上拿下那个筐,取下那捆麦子。它一年一年缓缓升向天空的时候,我们似乎从没看见。

  现在那捆原本金黄的麦子已经发灰,麦穗早被鸟啄空。那个筐里或许盛着半筐干红辣皮、几个苞谷棒子,筐沿满是斑白鸟粪,估计里面早已空空的了。

  我们竟然有过这样富裕漫长的年月,让一棵树举着沉甸甸的一捆麦子和半筐干红辣皮,一直举过房顶,举到半空喂鸟吃。

  “我们早就富裕得把好东西往天上扔了。”

  许多年后的一个早春。午后,树还没长出叶子。我们一家人坐在树下喝苞谷糊糊。白面在一个月前就吃完了。苞谷面也余下不多,下午饭只能喝点糊糊。喝完了碗还端着,要愣愣地坐好一会儿,似乎饭没吃完,还应该再吃点什么,却什么都没有了。一家人像在想着什么,又像啥都不想,脑子空空地呆坐着。

  大哥仰着头,说了一句话。

  我们全仰起头,这才看见夹在树权上的一捆麦子和挂在树枝上的那个筐。

  如果树也忘了那些事,它便早早地变成了一根干木头。

  “回来吧,别找了,啥都没有。”

  树根在地下喊那些枝和叶子。它们听见了,就往回走。先是叶子,一年一年地往回赶,叶子全走光了,枝权便枯站在那里,像一截没人走的路。枝权也站不了多久。人不会让一棵死树长时间站在那里。它早站累了,把它放倒,可它已经躺不平,身躯弯扭得只适合立在空气中。我们怕它滚动,一头垫半截土块,中间也用土块堰住。等过段时间,消闲了再把树根挖出来,和躯干放在一起,如果它们有话要说,日子长着呢。一根木头随便往哪一扔就是几十年光景。这期间我们会看见木头张开许多口子,离近了能听见木头开口的声音。木头开一次口,说一句话。等到全身开满口子,木头就没话可说了。我们过去踢一脚,敲两下,声音空空的。根也好,干也罢,里面都没啥东西了。即便无话可说,也得面对面呆着。一个榆木疙瘩,一截歪扭树干,除非修整院子时会动一动,也许还会绕过去。谁会管它呢。在它身下是厚厚的这个秋天、很多个秋天的叶子。在它旁边是我们一家人、牲畜。或许已经是另一户人。

  我认识那根木头

  也是沉闷的一声,在几年后一个阴雨绵绵的夜里,惊动了村子。

  土地被同一件东西又震动了一次。

  紧接着细密的雨声中传来一个女人尖厉的哭喊。

  “快,醒醒,出事了。”

  是母亲的声音。她在喊父亲。父亲嗯了一声,哭喊声又一次传进屋子。

  这个夜里我知道土炕上还有一个人没有睡着。她是我母亲。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事在半夜里醒着。她也许同样不知道她的十二岁的儿子,在这张大土炕上已清醒地躺过了多少个寂寞长夜,炕上的一切声音都被他听到了。

  父亲折腾了一阵,穿好衣服出去了。我听见他关门的声音,脚在雨地里啪嗒啪嗒踩过窗根的声音。

  狗出来叫了两声,又钻回窝里了。狗的叫声湿淋淋的,好像满嘴雨水。

  我悄悄爬起来,套上衣服,黑摸着下了炕,找到鞋穿上。刚迈出一步,母亲说话了。

  “你不好好睡觉干啥去。”

  我没吭声,轻轻拉开门,侧身出去。

  “快回来。”

  母亲压低嗓门的叫喊传到耳朵里时,我已经走到门外窗户边,从屋檐上淌下来的雨水噼噼啪啪响。

  我在门楼下站了会儿,雨越下越大。路上黑黑的,父亲已经走得不见。我正犹豫着去还是不去,又一声尖叫喊破夜空。

  “救人啦。”

  我像被喊叫声拉扯了一把,一头钻进雨中猛跑起来。

  人们把雨忘记了。雨啥时候停了都没觉着。地上满是泥水,乱糟糟的。

  村子渐渐浮现出来,先是房子、树,接着是人。黑夜像水一样一层一层渗到了土地里。这个过程人没有注意。人们突然发现天亮了。睁大眼朝周围看,这才看清刚才从倒塌的房子里挖出来的一家人,全光光地站在泥水地里,男人女人,一丝不挂地站着。刚刚过去的一阵慌忙让人把啥都忘了。

  我跑来时这里像有很多人,雨哗哗地往下泻,啥也看不清。只听见一个女人不住地哭叫,“全埋在里面了。”“全埋在里面了。”感觉有许多人围着倒塌的房子,乱哄哄的。

  “这么长时间了,压不死也早捂死了。”

  “里面都没有声,肯定不在了。”

  “你们都傻站着干啥,赶快挖呀。”是另一个女人的喊声。人们像突然醒过来,一齐拥向倒塌的房子。啥也看不见,用手摸着扒拉,摸到啥搬啥,土块、椽子、土块。有人端来一盏油灯,亮了几下,被雨浇灭了。

  我躬着腰挤在他们中间,用手在一堆东西上摸,摸到一个椽头,拉了几下,没拉动。又往上摸。“檩子,檩子。”我喊了两声,好多人拥过来。

  天亮后人们才看清,房子倒了三堵墙,前后墙和一个边墙。那根歪扭的榆木檩子救了一家人的命。也是那根歪檩条压塌了房子,它太粗太重了。幸亏塌落下来时,一家三口正好睡在檩子的弯弓处,女人先被惊醒,她身子小,扒开土块,从一个椽缝里钻了出来。

  “我认识那根檩子,是河湾里长的那棵歪榆树。”要离开时我悄悄对父亲说。

  “再别胡说,”父亲压低嗓子呵斥我,“皮都剥光了,你咋能认出就是那棵树。”

  “剥再光我都能认出来。就是那棵榆树。不信抬到河湾里对对茬子,树根还在呢。”

  “再胡说我扇你。”父亲一把抓住我,一脚水一脚泥地回来了。

  五年前一个刮风的夜晚,我听见一件东西碰响大地,声音沉闷而有力,我的心猛地一震。外面狗没叫,也没人惊醒。想出去看看,又有点怕。

  躺到半夜时就觉得要出事情。怎么也睡不着。那时风刚刚吹起来,很虚弱,听到风翻过西边沙梁的喘息,像一个软腿人面对长路。当它终于穿过沙梁下的苞米地走进村子,微弱得推不动草屑树叶。后面更强劲的风已在远处形成,能听见天边云翻身的声音,草木朝这边躬腰点头的声音,尘土走向天空的声音。过了好一阵,那场大风到达村子。它呼呼啸啸地漫卷过西边那片无边大地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经过的荒野、山岭、沙漠和大小村落的形状。我在一阵一阵的风声里抵达我没到过的遥远天地。

  我在黄沙梁见过两种风,一种从地上往天上刮。风在地上成了形,借着地力朝上飞升,先蹿上房顶,再一纵到了树梢。那时树会不住地摇动,想把风摇下来。如果天空有鸟群,风会踩着鸟翅迅速上升。然后风爬上最低的云,可以看到云块倾斜,然后跌跌撞撞,不一会工夫,整个天空的云都动起来。

  风上升时带着地上的许多东西,草屑、叶子、纸、布片、帽子、头发、尘土、毛……风每次把它们带到半天空,悬浮一阵又落下来。不知风不要它们了还是它们觉得再往上走不踏实。反正,最后它们全落回大地。风空空上行,在最高的天空里没有黄沙梁的一粒土一片叶子。

  另一种风从高空往下掼。我们都不熟悉这种风。一开始天上乱云翻滚,听到云碰撞云的声音,噼噼啪啪,像屋顶断塌。地上安安静静的。人往屋里收东西,地里的人扛起农具往回走。云在我们村子上头闹事情。有时候云闹腾一阵散了。有时云会越压越低,突然落下一场风,那时可以听见地腾的一声,好像天扇了地一巴掌。人变得急匆匆,关窗户,关门。往回赶的人,全侧着身,每人肩上像扛着很粗的一股子风,摇摇晃晃走不稳。

  那声沉闷巨响是地传过来的。它在空气中的声响被风刮跑,没有传进村子。

  那时大风正吹刮我们家院门。哐当、哐当的几声之后,听见顶门木棍倒地的声音、脸盆摔下锅台的声音,有东西滚过房顶、棚顶干草被撕走的声音,树叶撞到墙上的声音,双扇院门一开一合翅膀一般猛烈扇动……我又一次感觉到这个院子要飞升。同时感到地下也在刮风,更黑、更猛,朝着相反的方向。

  第二天早晨,听人说河湾那棵大榆树被人偷砍了。我爬上房顶,看见空荡荡的河湾,再没有一棵树。

  老根底子

  李家门前只有不成行的几棵白杨树,细细的,没几个枝叶,连麻雀都不愿落脚。尤其大一点的鸟,或许看都不会看他们家一眼,直端端飞过来,落到我们家树上。

  像鹞鹰、喜鹊、猫头鹰这些大鸟,大都住在村外的野滩里,有时飞到村子上头转几圈,大叫几声,往哪棵树上落不往哪棵树上落,都是看人家的。它不会随便落到一棵树上,一般都选上了年纪的老榆树落脚。老榆树大都长在几个老户人家的院子里。邱老二家、张保福家、王多家和我们家树上,就经常落大鸟。李家树上从没有这种福气,连鸟都知道那几棵小树底下的人家是新来的,不可靠。

  一户人家新到一个地方,谁都不清楚他会干出些啥事。老鼠都不太敢进新来人家的房子。蚂蚁得三年后才敢把家搬到新来人家的墙根,再过三年才敢把洞打进新来人家的房子。鸟在天空把啥事都看得清楚,院子里的鸡、鸡窝、狗洞、屋檐下的燕子窠、檐上的鸽子。鸟会想,能让这么多动物和睦共居的家园,肯定也会让一只过路的鸟安安心心歇会儿脚。在大树顶上,大鸟看见很多年前另一只大鸟压弯的枝,另一只大鸟踩伤的一块树皮。一棵被大鸟踩弯树头的榆树,最后可能比任何一棵树都长得高大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