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才意识到提在手中的镰刀。黑猫刚才一直盯着我的手,它显然不信任我了。钻进苞谷地的一瞬我发现它的一条后腿有点瘸。肯定被人打的。这次相遇使它对我们最后的一点信任都没有了。从此它将成为一只死心塌地的野猫,越来越远地离开这个村子。它知道它在村里干的那些事。村里人不会饶它。
追狗
我是吃粮食长大的,不是让狗吓着长大的。
我常听两个大人吵架,受到威胁的那一个便鼓足劲气说出这句话。其实,这个村子里没有哪个人不是让狗吓着长大的。
小时候一遇到狗就吓得跑。可是人怎么能跑过狗呢。没跑几步就被狗追上来,照脚后跟一口,哇的一声扑倒在地。狗一见人哭就住嘴不咬了。狗知道小孩一哭喊立马就有大人提棒子过来,狗得赶紧选好方向跑。
被狗咬的次数多了,渐渐地也就不怎么怕狗了,终于有一天,见狗追咬来了竟不转身逃跑,而是气恨恨地盯着狗跑近,待要扑咬时,一土块砸去,狗惨叫一声,歪斜着身子逃跑了。
我从十二岁开始满村子追着打狗。那时腿上胳膊上至少挂着十几块狗伤。我对狗有气。它趁我没长大时把我咬成这个样子。所以稍长大些我就开始报仇了。我整日在村里转悠,左手提棒,右手拿着土块,见狗就追打,管它是谁家的,是否咬过我。能追上就照腰照腿一棒子。狗是铜头铁脖子,腰里挨不住一勺子。所以打头和脖子没用。打断一条腿,狗就再不敢咬人了。狗咬人之前首先想到的是逃跑,一旦它知道自己跑不动,就变得乖乖的了。当然,要在狗腰上抡一棒子,狗大概就废掉了。狗腰很细,前后腿间距又大,就像一根细檩子,担在跨度很大的两面墙上,能结实吗。
要追不上狗,就扔土块。一条狗若被土块打伤一次,以后见了你就会躲得更远。甚至你一躬身它就跑得没影了。狗会认人。被我追打过的狗,多少年后见了我都不敢叫一声,远远地就对我摇尾巴。那时我早已经不追打狗了,手里也不再拿土块和棒子。我已经是大人了。可我还是又让狗咬了一次。
是王多家的黑狗,平常见我乖得很。那天也是,远远地对我摇尾巴,像要讨好我似的凑到跟前,还小声呻吟着,可怜兮兮的样子。我都没在乎,自顾朝前走,就听脚边汪的一声,后腿上重重挨了一口。转过身时那条狗已经跑开了。这一口让我的左腿瘸了半个月。本想伤好后去找黑狗算账,却又懒得动了,那条狗早年间也挨过我一棒子,算是扯平算尿了。
有一次在东边的闸板口村,我被一群狗围住。那个村里人也不过来解围,还站在一旁给狗助威。我虽然不太害怕,却也不知该咋办,手里只有一根细柳条,追打前面的狗,后面的扑过来,左右也都是狗,恶狠狠叫着,像要把我分食了。我稍镇定了一下。我嘴里叼着半支烟,刚才没舍得扔一直叼在嘴里。这会儿我夹在手里,当冲到最前面那只大公狗猛地扑过来时,我轻轻一弹,半截烟进到狗嘴里。公狗大叫一声,像着了魔似的,转身狂跑起来。其他狗一愣,随即也跟着那条狗狂跑起来。它们大概以为我往公狗嘴里塞了一块肉,追着分肉去了。
我一见狗跑光了,拔腿朝自己村子飞奔起来,翻过一道沙梁,跃过一道沙沟,又跑过一片胡麻地,快跑进村子时,突然听到背后狗声大作,那群狗大概弄明白了怎么回事,追来报仇了。我见它们涌出沙沟,一大群,从那片草滩上飞奔而来。我一头钻进村子,躲到一堵墙后面。我想这下有热闹看了,因为接下来肯定是两个村子的狗之间的事了。
两窝蚂蚁
冬天,每隔一段时间——差不多有半个月,蚂蚁就会出来找食吃,排成一长队,在墙壁炕沿上走,有前去的,有回来的,急急忙忙,全阴得皮肤发黄,不像夏天的蚂蚁,油黑油黑。蚂蚁很少在地上乱跑,伯人不小心踩死它们,也很少一两只单独跑出来。
我们家屋子里有两窝蚂蚁,一窝是小黑蚂蚁,住在厨房锅头旁的地下。一窝大黄蚂蚁,住在靠炕沿的东墙根。蚂蚁怕冷,所以把洞筑在暖和处,紧挨着土炕和炉子,我们做饭烧炕时,顺便把蚂蚁窝也煨热了。
通常蚂蚁在天亮后出来找食吃。那时母亲已经起来把死灭的炉火重新架着。屋子里烟气弥漫。我们全钻在被窝里,只露出头。有的睁眼直望着房顶。有的半眯着眼睛。早睡醒了。谁都不愿起。整个冬天我们没有一点事情,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直到炉火和从窗户照进的刺眼阳光,使屋子重又变得暖洋洋,才会有人坐起来,偎着被子,再愣会儿神。
蚂蚁一出洞,母亲便在蚂蚁窝旁撤一把麸皮。收成好的年成会撒两把。有一年我们储备的冬粮不足,连麸皮都不敢喂牲口,留着缺粮时人调剂着吃。冬天蚂蚁出来过五次。每次母亲只抓一小撮麸皮撤在洞口。最后一次,母亲再舍不得把麸皮给蚂蚁吃。家里仅剩的半麻袋细粮被父亲扎死袋口,留作春天下地干活时吃。我们整日煮洋芋疙瘩充饥。那一次,蚂蚁从天亮出洞,有上百只,绕着墙根转了一圈又一圈,一直到天快黑时,拖着几小片洋芋皮进洞去了。
蚂蚁发现麸皮便会一拥而上,拖着,背着,几个抬着往洞里搬。跑远的蚂蚁被喊回来。在墙上的蚂蚁一蹦子跳下来。只一会儿工夫,蚂蚁和麸皮便一同消失得一干二净。蚂蚁有了吃的,便把洞口封死,很长时间不出来打搅人。
蚂蚁的洞一般从墙外通到房内,天一热蚂蚁全到屋外觅食,房子里几乎见不到一只。
我喜欢那窝小黑蚂蚁,针尖那么小的身子,走半天也走不了几尺。我早晨出门前看见一只从后墙根朝前墙这边走,下午我回来看见它还在半道上,慢悠悠地移动着身子,一点不急,似乎它已做好了长途跋涉的打算,今晚就在前面一点儿的地方过夜,第二天,太阳不太高时走到前墙根。天黑前争取爬过门槛,走到厨房与卧房的门口处。第二天再进卧房。不过,它要爬过卧房的门槛就得费很大工夫,先要爬上两层土块,再翻过一个高的木门槛,还得赶早点,趁我们没起来之前翻过来。厨房没有窗户,天窗也盖得很死,即使白天门口处也很暗,我们一走动起来就难说不踩着蚂蚁。卧房比厨房大许多,从山墙经过窗户到东墙根,至少是蚂蚁两天的路程。到第五天,蚂蚁才会从东墙根往炕沿处走,经过我们家唯一的柜子。这段最好走夜路,因为是那窝大黄蚂蚁的领地,会很危险。从东边炕头往西边炕头绕回时也是两天的路,最好也晚上走,沿着炕沿,经过打着鼾声的父亲的头、母亲的头、小弟权娃的头和小妹燕子的头,爬到我的头顶时已是另一个夜晚了。这样,小蚂蚁在我们家屋内绕一圈大概用十天的时间,等它回到窝里时,那个蚂蚁世界的事情是否已几经变故,老蚂蚁死了,小蚂蚁出生,它们会不会还认识它呢。
小黑蚂蚁不咬人。偶尔爬到人身上,好一阵才觉出一点点痒。大黄蚂蚁也不咬人,但我不太喜欢。它们到处乱跑,且跑得飞快,让人不放心。不像小黑蚂蚁,出来排着整整齐齐的队,要到哪就径直到哪。大黄蚂蚁也排队,但队形乱糟糟。好像它们的头管得不严,好像每只蚂蚁都有自己的想法。
有一年春天,我想把这窝黄蚂蚁赶走。我想了一个绝好的办法。那时蚂蚁已经把屋内的洞口封住,打开墙外的洞口,在外面活动了。我端了半盆麸皮,从我们家东墙根的蚂蚁洞口处,一点一点往前撒,撒在地上的麸皮像一根细细的黄线,绕过林带、柴垛,穿过一片长着矮草的平地,再翻过一个坑(李家盖房子时挖的),一直伸到李家西墙根。我把撒剩的小半盆麸皮全倒在李家墙根,上面撒一把土盖住。然后一趟子跑回来,观察蚂蚁的动静。
先是一只洞口处闲游的蚂蚁发现了麸皮。咬住一块拖了一下,扔下又咬另一块。当它发现有好多麸皮后,突然转身朝洞口跑去。我发现它在洞口处停顿了一下,好像探头朝洞里喊了一声,里面好像没听见,它一头钻进去,不到两秒钟,大批蚂蚁像一股黄水涌了出来。
蚂蚁出洞后,一部分忙着往洞里搬近处的麸皮,一部分顺着我撒的线往前跑。有一个先头兵,速度非常快,跑一截子,对一粒麸皮咬一口,扔下再往前跑,好像给后面的蚂蚁做记号。我一直跟着这只蚂蚁绕过林带、柴垛,穿过那片长草的平地,再翻过那个坑,到了李家西墙根,蚂蚁发现墙根的一大堆麸皮后,几乎疯狂。它抬起两个前肢,高举着跳几个蹦子,肯定还喊出了什么,但我听不见。它跑了那么远的路,似乎一点不累,飞快地绕麸皮堆转了一圈,又爬到堆顶上。往上爬时还踩翻一块麸皮,栽了一跟头。但它很快翻过身来,向这边跑几步,又朝那边跑几步,看样子像是在伸长膀子量这堆麸皮到底有多大体积。
做完这一切,它连滚带爬从麸皮堆上下来,沿来路飞快地往回跑。没跑多远,碰到两只随后赶来的蚂蚁,见面一碰头,一只立马转头往回跑,另一只朝麸皮堆的方向跑去。往回跑的刚绕过柴垛,大批蚂蚁已沿这条线源源不断赶来了,仍看见有往回飞跑的。只是我已经分不清刚才发现麸皮堆的那只这会儿跑到哪去了。我返回到蚂蚁洞口时,看见一股更粗的黄泉水正从洞口涌出来,沿我撒的那一溜黄色麸皮浩浩荡荡地朝李家墙根奔流而去。
我转身进屋拿了把铁锨,当我觉得洞里的蚂蚁已出来得差不多,大部分蚂蚁已经绕过柴垛快走到李家墙根了,我便果断地动手,在蚂蚁的来路上挖了一个一米多长、二十公分宽的深槽子。我刚挖好,一大群嘴里衔着麸皮的蚂蚁已翻过那个大坑涌到跟前,看见断了的路都慌乱起来。有几个,像试探着要跳过来,结果掉进沟里,摔得好一阵才爬起来,叼起麸皮又要沿沟壁爬上来,那是不可能的,我挖的沟槽下边宽上边窄,蚂蚁爬不了多高就原掉下去。
而在另一边,迟缓赶来的一小部分蚂蚁也涌到沟沿上,两伙蚂蚁隔着沟相互挥手、跳蹦子。
怎么啦。
怎么回事。
我好像听见它们喊叫。
我知道蚂蚁是聪明动物。慌乱一阵后就会自动安静下来,处理好遇到的麻烦事情。以它们的聪明,肯定会想到在这堆麸皮下面重打一个洞,筑一个新窝,窝里造一个能盛下这堆麸皮的大粮仓。因为回去的路已经断了,况且家又那么远,回家的时间足够建一个新家了。就像我们村有几户人,在野地打了粮食,懒得拉回来,就盖一间房子,住下来就地吃掉。李家墙根的地不太硬,打起洞来也不费劲。
蚂蚁如果这样去做我就成功了。
我已经看见一部分蚂蚁叼着麸皮原回到李家墙根,好像商量着就按我的思路行动了。这时天不知不觉黑了,我才发现自己跟这窝蚂蚁耗了大半天。我已经看不清地上的蚂蚁。况且,李家老二早就开始怀疑我,不住地朝这边望。他不清楚我在干什么。但他知道我不会干好事。我咳嗽了两声,装得啥事没有,踢着地上的草,绕过柴垛回到院子。
第二天一大早,我出来发现那堆麸皮不见了,一粒也没有了。从李家墙根开始,一条细细的、踩得光光的蚂蚁路,穿过大土坑,通到我挖的沟槽边,沿沟边向北伸了一米多,到没沟的地方,又从对面折回来,再穿过草滩、绕过柴垛和林带,一直通到我们家墙根的蚂蚁洞口。
一只蚂蚁都没看见。
我的树
村子周围剩下有数的几棵大榆树,孤零零的,一棵远望着一棵,全歪歪扭扭,直爽点的树早都让人砍光了。
走南梁坡的路经过两棵大榆树。以前路是直的,为了能从榆树底下走过,路弯曲了两次,多出几里。但走路的人乐意。夏天人们最爱坐在榆树下乘凉,坐着坐着一歪身睡着。树干上爬满了红蚂蚁,枝叶上吊着黑蜘蛛。树梢上有鸟窝,四五个或七八个,像一只只粗陶大碗朝天举着。有时鸟聒醒人,看见一条蛇爬到树上偷鸟蛋吃,鸟没办法对付,只是乱叫。叫也没用,蛇还是往上爬,把头伸进鸟窝里。鸟其实可以想办法对付,飞到几十米高处,屁股对准蛇头,下一个蛋下来,准能把蛇打昏过去。
有些树枝上拴着红红绿绿的布条和绳头,那是人做的标记。谁拴了这个树枝就是谁的,等它稍长粗些好赖成个材料时便被人砍去。也往往等不到成材被人砍去。
村里早就规定了这些树不准砍,但没规定树枝也不许砍,也没规定死树不许砍。人想砍哪棵树时总先想办法把树整死。人有许多整树的办法,砍光树枝是其中一种。树被砍得光秃秃时,便没脸面活下去。
树也有许多办法往下活,我见过靠仅剩的一根斜枝缀着星星点点几片绿叶活过夏天的一棵大榆树,根被掏空像只多腿的怪兽立在沙梁上一年一年长出新叶的一棵胡杨树,被风刮倒躺在地上活了许多年的一棵沙枣树。我不知道树为啥要委屈地活着,我知道实在活不下去了,树就会死掉。死掉是树最后的一种活法。
我经常去东边河湾里那棵大榆树下玩,它是我的树,尽管我没用布条和绳头拴它。树的半腰处有一根和地平行的横枝,直直地指着村子。那次我在河湾放牛,爬到树上玩,大中午牛吃饱了卧在树下刍草。我脸贴着树皮,顺着那个横枝望过去,竟端端地望见我们家房顶的烟囱和滚滚涌出的一股子炊烟。
以后我在河湾放牛经常趴在那个枝权上望。整个晌午我们家烟囱孤零零的,像一截枯树桩。这时家里没人,院门朝外扣着。到了中午烟囱会冒一阵子烟,那时家里人大都回去了,院子里很热闹,鸡和猪吵叫着要食吃,狗也围着人转,眼睛盯着锅和碗。烟熄时家里人开始吃饭。我带着水壶和馍馍,一直到天黑才赶牛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