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故土
我熟悉你褐黄深厚的壤土,略带碱味的水和干燥温馨的空气,熟悉你天空的每一朵云,夜夜挂在头顶的那几颗星星。我熟悉你沟梁起伏的田野上的每一样生物,傍晚袅袅的炊烟中人说话的声音、牛哞声,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在黄沙梁,我夕阳一样熄灭的目光会在第二天早晨,重新照亮村子。散落尘间的音容笑貌是一粒粒的种子。当我消失,我又回到你一年一度、生生不息的轮回中,回到你最初的充满幻想与欢喜的孕育中。回啊,如果有第二次,如果真有第二次,我还从你这里开始——像再长出麦子和玉米,再结出苹果和草籽,再开放兰花和月季一样,让你再生出我。
我的故乡母亲啊,当我在生命的远方消失,我没有别的去处,只有回到你这里——我没有天堂,只有故土。
一个人回来
我突然出现在村子中间的马路上,晕晕乎乎,仿佛我一直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多少年,这一刻突然看见一个长大的、正在老掉的自己,站在马路上,一副茫然样子。
村子少了许多东西,光秃秃的,有点不太像黄沙梁。天空也像少了许多东西,空空荡荡。我顺着马路一边往北走,走过一院拆掉的破房子,站下来看了看,是孟照家的房子,不知他们搬哪去了。太阳就要落地了,还有半房高。这时的太阳就像与我年龄相仿的一个人,面对面站着,手伸过去,能和平射过来的夕阳亲热相握。许多年前我握住过这里的缕缕阳光。我知道每天每天的太阳,从哪几株芦草间升起,又从哪一棵榆树旁落下去。
空气中黄黄的满是尘土。
一个人早年跺起的尘土,在他回来时开始慢慢往下落,落在脚下和身上。没碰见一条狗。也没听见狗叫。也没有人喊人的声音。仿佛一天突然停住。我觉得头有点重,头上像落了许多土。
应该有一个东西出来迎迎我。哪怕一只鸡、一头驴。可是没有。只有尘土慢慢往下落。太阳落在村外荒野,像一张远走他乡的脸蓦然回转。我被它望得有些伤感。在这样一个黄昏里,我想一个人回来,和一粒尘土落下,是一样大小的事情。
我记得这条路一直穿过村子通到北边的荒野里。马路将村子分成大致对称的两长溜子,站在沙梁上看黄沙梁村像一只展开双翅的鸟,随时都可能飞掉。那时候我夜夜梦见自己在村子上空飞。我知道村里的许多人会在梦里飞。我在空中经常遇见他们,脸朝下,叉着腿,脚上穿着布鞋。能看清鞋底的泥巴和土,看见磨烂的鞋帮、从鞋尖破洞里露出的大拇指。
一到晚上夜空就显得拥挤,地上稀疏地摆着些房子。我们飞起时从没把房子驮到天上去。在天上我们没有房子,所以飞来飞去都原落到村庄里。我知道房子有时在它自己的梦中飞往别处,一样没带上我们。那时一村人在睡梦中,房子飘然而去。一户一户的人,裸躺在地上,星光洒在脸上。他们中间的一个人,突然醒来,站起身,惊讶地望着没有一间房子的黄沙梁。
后来一些新来的人家在沙沟沿盖了一溜矮房子,村子的模样便变成一把镰刀状。路依旧直穿过村子,不知村里人会不会在梦中飞了。我依旧夜夜盘飞在星空,底下是一片一片的荒芜田地。
谁家的牛圈盖在了路上,把路挤弯了。圈墙是新垒的,又高又显眼。看不见里面的牲口,圈棚很大,伸出墙头的椽子还白生生的,没经过多少日晒雨淋。绕过圈棚这段路也没踏瓷实,满是浮土。我花了好几分钟,才绕过去,一拐过墙角,一条向北的村道出现在眼前,一下我全认出来了——这就是在我梦中出现过多少次的那条村路。事隔二十年,我依旧能指出路两旁每户人家的房子,说出他们每个人的样子。我的整个少年、青年时代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小冉的摩托车把我扔到村子里便回去了,他说过两天来接我,我不清楚过两天到底是几天,待要问时,路上只剩下一溜子尘土。
我的头有点晕。中午在老沙湾棉加厂喝了不少酒。小冉是棉加厂会计,他和厂长曾孝义招待了我。吃的是这一带有名的大盘鸡、大盘鱼。
小饭馆孤零零地立在棉加厂院外的盐碱滩上,也没个店名,饭厅是一小间矮土房子,人进去头离房顶不足半尺,黑油油的碱蒿子围在四周。五年前,曾孝义和他的同乡们在这片荒滩上建起了棉花加工厂。他是这一带有名的“一把手”,他的另一把手建厂时喂机器了。他用剩下的一只左手和我握手,用左手吃菜、划拳、端酒杯,似乎绰绰有余。
在我三十岁左右的十几年里,老沙湾是我去得最多的一个地方。每次我走到这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住,再不朝前走一步。我的好几个朋友住在这个村庄里。我经常骑摩托车跑几十公里路到老沙湾喝酒,一喝一整天,晚上晕晕乎乎睡过去,第二天醒了接着再喝。
每次喝了酒我都要爬到村子北边的沙梁上,远远地望一阵黄沙梁。从这道沙梁上能隐约看见荒野那边的黄沙梁村,那一片矮矮的跟草一般高的土房子,只露出点房顶。天气好时能看见村子上头冒几缕炊烟,像几根枯草似的,弱弱地摇一阵又不见了。看见炊烟我便放心了,说明黄沙梁还在喘气。一个村庄要是很久不冒一股烟,就有可能死掉了。
我见过几个已经死掉的村庄,啥也没有了,只剩几堵断墙,被风吹得光溜溜,像骨头似的。在一个断墙上还立着一截烟囱,从远处看就像墙上站着一个人。我在这堵墙边站了一阵,墙上的烟道还好好的。我想点一把火,让这个烟囱再冒一股子烟,转了一圈,连一把干草都找不见。啥也没有了。这个死掉的村子在黄沙梁西边的荒野里。没人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在黄沙梁时我经常梦见那地方,我被人追着追着一下飞起来,有时落到那些断墙上。地上全是月光,厚厚的像一层一层的锈,我跳下去,月光能没到腰部。有时那地方出现一大片房子,一间连一间,我无意中迈脚进去,推开一扇门,再推开一扇门,越走越深,越走越害伯,我想逃出去飞掉,一伸手臂就碰到房顶。房顶上木头纵横交错,像树根一样。
我们正喝着酒,进来一群浑身沾满棉花的人。小饭店没有窗户,他们一个接一个进来时,像风中的门一开一合,小饭馆里一下一下地黑了七八次。他们围着旁边的一张桌子坐下,要了一盘鸡,两瓶沙湾特曲。
“今年棉花卖得咋样?”曾孝义和那些人很熟悉地打着招呼。
“嗯,行哩。比去年要好一些。”
“钱拿上没有?”
“拿上了。”
“那就好好喝一场再回去。”
我低着头听他们说话。那些人全盯着我看。
“你是刘二吧?”其中一个声音不大地说了一句。
“我是陈三元,住在你们家房后面。我一进门就认出你了,大模样没变,就是头发掉了些。”
他笑嘻嘻地望着我,那样子就像找到了他们丢失多年的家畜。我不敢否认,只好老老实实承认。端酒过去挨个跟他们碰了一杯,随口问了几句村子里的事。
他们全是黄沙梁人。一进门我就认出了他们,只是忘了名字,不知该怎么称呼。以前我知道黄沙梁所有东西的名字,我能一个一个地叫出它们。我还给许多没有名字的东西起名字,自己一个人叫,也不管它们是否答应。后来我几乎忘记了所有东西的名字。出现在记忆中的只是那些事物本身,活生生的,我把它们的名字丢掉了,却异乎寻常地更熟悉和认识它们。那时候,我还不懂得说出没有名字的东西,它们只是我一个人的。
“刘二,跟我们回去看看吧。你都二十来年没回过黄沙梁了。搬走了也是你的老家嘛。”
“你爹早些年还经常赶马车去。”
“你大哥也经常去。”
那些黄沙梁人吃饱喝足了临走时又对我说:
“你们家房子都让冯三住坏了。门楼去年秋天让猪拱倒了。房子就剩下一间,另两间早几年就塌掉了。”
他们无意间的这几句话让我心里猛地一紧。酒全涌到了头上。
“小冉,你送我到黄沙梁。我要去看看我们家房子。”那些人走了之后我再没兴致喝酒,身体的某个地方突然不行了,像一堵墙倒塌下来。
走近黄沙梁
我一直在找一个机会回来,二十年前,当我坐在装满旧家具和柴禾木头的拖拉机上,看着黄沙梁村一摇一晃远去时,我就想到了我还会回来。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个小村庄对我的一生有多大意义。它像做一件泥活一样完成了我。在我像一团泥巴可以捏来塑去的那时,它把我顺手往模子里一扔,随意捣揉一番,一块叫刘二的土块便成形了。在那一刻,我还有许多重塑的机会,如果它觉得不满意,可以揉扁,洒点水,重脱一次,再重脱一次。但我知道一个村庄不会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一个人身上,尽管一个人可以把一生时光耗费到村庄。可是现在不行了。土块已经变硬,成形。我再也无法成为另外一个人。甚至,无法再成为别的地方的人。尽管我以后去过许多地方,在另外的土地和人群中生活多年,它们最终没有改变我。在我对许许多多的人生目标感到无望和淡漠时,我发现自己正一步步地走近这个叫黄沙梁的村子。
我记得我们是在哗哗的落叶声里离开黄沙梁村。满天空飞着叶子,拖拉机辗起的一长溜尘土,像面大旗向东飘扬。我记住那场风的颜色,金黄金黄。记住那些树在风中弯曲的样子,这跟每年秋天的风没什么不同。每年秋天,我们都在一场一场的西风里,把田野上最后的一点粮食收回来,最后一片禾秆割倒,拉回家码上草垛,赶到头一场雪落下时,地里的活已全部干完,一年就算结束了。腾空的田野里除了放牲口、落雪,再没有人的事情。
只是这一次,我们在这片田野上的活彻底干完了。我们扔下几十年的生活,不知将要搬去的那地方的风会怎样地吹乱我们。
拖拉机刚一出村两个妹妹便哭了。母亲一声不吭。我侧躺在车厢的最后面,面朝着村子,一把干草遮在脸上,泪水禁不住流了出来。
这是我们第二次搬家了。
或许是第三次。母亲把我生在逃荒路上那一次我没有记忆,我也从没问过母亲我们从甘肃金塔到新疆乌鲁木齐的那段漫长路途中发生的事情,我相信迟早我会自己想起来,我那时经历的一切,都完整地深藏在我的记忆里。
“火车一进新疆你就出生了,早产了三天,把一车厢人都忙搅坏了。幸亏你奶奶会接生,大伙让出一排座位,你父亲绷一面床单挡住人,你大哥才四岁,怯怯地站在边上看。”
“进新疆时我们家四口人,你来了,又多了一口。”
早年我听母亲说起过一次。我有心没心地听着,像听一件跟自己没关系的事情。母亲说的是她自己的记忆。我还不知道那时我一睁眼看见的、我在母亲腹中听见和感觉到的一切是什么样子。
“你生得还算顺利,”母亲说,“可能火车轮子咣当咣当的响声让你烦了。你在肚子里动的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你已经懂事了,啥都知道了。生你大哥时我没感到什么,生你弟弟妹妹时也没这种感觉。”
“你爹在火车上给你起了名字,叫进疆子,意思是进新疆得子。”
从我记事起村里人就叫我刘二,一直这样叫。家从老皇渠村搬到黄沙梁后还这样叫。他们叫我大哥刘大,叫我两个弟弟刘三、刘四。我知道如果我不离开黄沙梁,等我五十岁或六十岁时,他们就会叫我刘老二。
扔掉的路
路像河道一样嵌在村子里,至少沉下去半米。我在的时候路和地面是平的,只有两道浅浅车辙。现在上面淤满塘土,似乎我们搬走后路上过去一些大东西、重东西。其实,我知道不会有比一个家、一个人的一生更重大的东西经过这地方。
是人把路压下去了。
路磨人时人也在磨损路。那些土被人和牲畜踩起,随风飘落到远处,也落到人头上脊背上。那些背柴人、背草的人、往回背粮食的人,不知道自己一辈子背回来最多的是路上的尘土。尤其下过雨,路上的泥被那些脚和蹄子带到各自的去处。这样路便越走越深,深到望不到两旁的东西,深到人走不出去,这一路人便消失了。
另一条路出现在地上。另一些人和性口开始来来去去地走动。也是永远都走不远。走出去一里,原走回来一里。
最终也会走得找不见。
我看见过一条扔掉的路,像一条渠沟夹在旧庄子中间。沟里长满碱蒿子,我一下去就半个身子不见了。父亲说那是条走坏的路,扔掉七八十年了。我不知道是路先坏的还是旁边那些房子先破的。现在看来,似乎所有东西都不行了人才会被迫搬走。
如果我在黄沙梁一直住下去,我一样会看到这个村里的一切最终破败到底:锨刃磨钝,镰刀变成一弯废铁,墙倒塌井水枯竭,木门和家具被虫蛀朽,虫老死,牲口仅剩下出气的力气。
也许我看不到这些。一个村庄彻底破败之前,会有一大批人老死在村庄里。我会是其中的一个。一根锨把折断前就有人病死。一截麻绳磨细时就有人老死。我在黄沙梁还没活到一棵树长粗已经经历了五个人的死。那时全村三十二户,二百一十一口人,我十三岁,或许稍小些,但不是最小的。我在那时看见死亡一个人一个人向我这边排。
有人死了
二十年了,我没吃这片田野上的粮食,没喝这片土地中的水,没吸这片天空里的气,因而对这里的事情一无所知。我带走了我熟悉的,这个村庄里的一切,在我离开的那一刻停滞了。
风吹刮着他们的田野,倏忽间黄了又绿。雪落在留下那些人的院落和道路上,一声一声的狗吠驴鸣里已经少了一个倾听的人,一个感知它的人。风空空刮过,地一片片长荒。太阳落下。太阳升起。
我只知道以后发生了两件事:有人死了,有人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