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其他 > 一个人的村庄全文阅读 > 第27章 风中的院门(12)

第27章 风中的院门(12)


  多少年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在街上行走,我的一条腿突然疼痛起来,好像一下子不是我的腿,我的身体不认它了,狠劲往外推、撕扯,要把它扔掉。我不知道身体中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它迟早要出点事。我跑了那么多路,走了那么多地方,也早该把腿跑坏一条了。只是我不知道腿坏了会是这种滋味,它牵动了全身,我有点站不稳,转头望望,街上的人一个也不认识。多少年来我天天见的一街人,却一个也不认识。

  我扶着电线杆站了一会儿,浑身冒汗。这条腿已经疼得不能着地,想找个人帮我一把,又不知去找谁,我认识的那些人,他们远在黄沙梁。我只好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往回走。走在我前面的是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他们刚从我身边超过去。那孩子七八岁的样子,每走几步便回头看我一眼,他似乎想帮帮我,又不敢停下来,好像有点害怕我,我紧走几步,他也加快步子。我慢下来,他也慢下来,不住地回头看着我。我觉得奇怪,走着走着,我一低头,突然看见自己——多年前,那个偷苞谷的就是这副样子在追我。

  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什么都没望见。街上的人黑压压地晃动着,像一片风中的苞谷地。

  我紧走几步,突然又一阵剧痛,感到一个人的粗壮身体正穿过我,从我身体的骨肉缝隙硬挤了过去。

  那个偷苞谷的贼,他还是追上了我,把他的一条坏腿扔给我,换上我的一条好腿跑掉了。

  空气中多了一个人的呼吸

  那一年,一个叫唐八的人出世,天空落了一夜土,许多东西变得重起来:房顶,绳子,牛车,灯。

  我早醒了一阵,天还没亮。父亲说,好睡眠是一根长绳子,能把黑夜完全捆住。那个晚上我的睡眠又短了一截子。

  我又一次看见天是怎么亮的。我睁大眼睛,一场黑风从眼前慢慢刮过去,接着一场白风徐徐吹来。让人睡着和醒来的,是两种不同颜色的风。我回想起谁说过的这句话。这个村子的每个角落里都藏着一句话,每当我感受到一种东西,很快,空气中便会冒出一句话,把我的感受全概括了。

  这时空气微微波动了一下,极轻微的一下,不像是鸟扇了扇翅膀、房边渠沟里一个水泡破了、有人梦中长叹一口气。我感到空气中突然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因为多了一个人,这片天地间的空气重新分配了一次。

  如果在梦中,我不会觉察到这些。我的睡眠稍长一点,我便错过了一个人的出世。

  梦见的人不呼吸我们的空气。我听见谁说过这句话,也是天快亮的时候,我从梦中醒来,一句话在枕旁等着我。

  我静静躺着,天空在落土。我想听见另一句。许多东西变得重起来。我躺了一大阵子,公鸡叫了,驴叫了,狗叫了。我感觉到的一个人的出生始终没被说出来。

  可能出生一个人这样平常的小事,从来没必要花费一句话去说。鸡叫一声就够了。驴叫一声,狗再叫一声,就够够的了。

  可是那一天,村里像过年一样迎接了一个人的出生。一大早鞭炮从村南头一直响到村北头。我出门撒尿,看见两个人在路旁拉鞭炮,从村南开始,一棵树一棵树地用鞭炮连起来,像一根红绳子穿过村子,拉到村北头了还余出一截子。接连不断的鞭炮声把狗吓得不敢出窝,树震得簌簌直落叶子。

  唐家生了七个女儿,终于等来了一个儿子。吃早饭时母亲说,今天别跑远了,有好吃的。

  多少年来这个村庄从没这样隆重地接迎一个人。唐家光羊宰了八只,院子里支了八只大锅,中午全村人被请去吃喝。每人带着自家的碗和筷子,房子里坐不下,站在院子,院子挤不下的站在路上,蹲在墙头上。狗在人中间蹿来蹿去,抢食人啃剩的骨头。鸡围着人脚转,等候人嘴里漏下的菜渣饭粒。那顿饭一直吃到天黑,看不见锅,看不见碗了人才渐渐散去。

  又过多少年(十三年或许八年,我记不清楚),也是在夜里,天快亮时,这个人悄然死去。空气依旧微微波动了一下,我没有醒来。我在梦中进沙漠拉柴禾,白雪覆盖的沙丘清清楚楚,我能看见很远处隔着无数个沙丘之外的一片片柴禾,看清那些梭梭的铁青枝干和叶子,我的牛车一瞬间到了那里。

  那时我已经知道梦中的活不磨损农具,梦中丢掉的东西天亮前全都完好无损回到家里。梦中的牛也不耗费力气。我一车一车往家里拉柴禾,梦中我知道沙漠里的柴禾不多了,有柴禾的地方越来越远,要翻过无数个沙包。

  我醒来的一刻感到吸进嘴里的气多了一些,天开始变亮,我长大了,需要更多一点的空气,更稠一些的阳光,谁把它们及时地给予了我。我知道在我的梦中一个人已经停止呼吸,这片天地间的空气又重新分配了一次。

  我静静躺着,村子也静静的。我想再等一阵,就能听见哭喊声,那是多少年前那一场热闹喜庆的回声,它早早地转返回来,就像是刚刚过去的事,人们都还没离开。

  在这地方人咳嗽一声,牛哞一声,狗吠虫鸣,都能听见来自远方的清晰回声。每个人,每件事物,都会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阳光下缓缓伸长,伸到看不见的遥远处,再慢慢返回到自己脚跟。

  可是那个早晨,我没等到该有的那一片哭声。我出去放牛又回来,村子里依旧像往常一样安静。

  天快黑时母亲告诉我,唐家的傻儿子昨晚上死了,唐家人也没吭声,悄悄拉出去埋了。

  一场叫刘二的风

  树挡日头墙挡风。墙是风不熟悉的一种东西。墙经常绊住风的腿,风打个趟超,跟跄着穿过村子。比大地还古老的风,经常绊倒在只有几十个年头的土墙根。

  风也经常推倒墙。

  我们盖房子打好墙后,总要先放一阵,不忙着上顶,人离得远远的,让风去吹。等东风西风全刮过,人才敢放心大胆站在墙根。那时的墙,就可以一立多年,让几代人住在中间。

  我们最害怕新盖的房子新垒的墙。新墙没有根,就像村里新来的那些人,看他们跟我们一样在村里走、说话、干活,其实他们脚底下不稳,一看就是外来的生人,走一步看一眼路,东张西望,不刮风都摇晃。不像我们,在这个地方住久了,脚下都生了根——这一脚踩在多少年前的一脚上,又实在又稳,多少年前的一只脚印已经扎入土地两米深,我们踏平的坎、踩出的坑,落到地上的唾沫和头发——是我们早年失去的东西为我们在土地中悄悄扎下了根。

  墙也一样,墙从地上站起的那一刻起,墙的下半截子便开始一寸一寸扎入土地,成为墙的根。墙会一年年变矮。你别小看一堵半米高的老土墙,它两米高的大半截子已经扎入土中。到了这个时候它就再不会倒。狗一蹿从它上面跃过去,人一叉腿跨过去。谁都可以站在它头顶了,但是没有谁能到这它的深。

  一堵老墙和一个老人一样,在村里拥有自己的声誉和地位。如果一堵老墙要倒了,墙身明显地西斜,谁都说这堵墙站不到明天了。人往墙根两米远处用黑灰溜一条线,站在线外边远远地看,没有谁会动手把它推倒。墙啥时候倒是墙的事情。墙直着身子站累了,想斜站一阵也不一定。即使墙真要倒了,一堵墙最后的挣扎和坚持我们也不得干涉。就像一个人快要死了,我们也只能静静站在旁边,等死亡按照它自己的时辰和方式缓缓降临。我们不能因为这个人反正要死了,推他一把,照头给一棒子。

  我见过一堵向西斜的墙,硬是让西风顶住,不让它朝西倒下去。一棵朝东歪的树,东风硬把树头折卷向西,树身弯折了三次,最后累死了。西风和东风在大地上比本事。西风过来推倒一堵墙,刮歪几棵树。东风过去掀翻一座房顶,吹散几垛草。西风东风都没把这个村庄当一回事,我们也没当一回事。西风东风都刮过去了,黄沙梁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变成这个样子——每一棵树都是一场风,每一个人都是一场风,每堵墙都是一场风,每条狗每只蚂蚁都是一场风。在这一场场永远刮不出去、刮不到天上、无人经历的弱小微风中,有一场叫刘二的风,已经刮了三十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