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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家园荒芜(7)


  曾经多么坚固厚实、密不透风的那些墙壁,也终于张开眼睛看世道了。在它空洞的注视里一个多年不见的人又回来了。

  “那么狗呢?”

  “狗全挣死了。”

  我以为冯三睡着了,又问了一句,他动了动头,冒出一句话来。

  “狗又不拉车犁地,咋会挣死?”

  “哎,都是选村长的祸。每隔三年,一轮到选村长,狗就要挣死一茬子。”

  “选村长有狗啥事。又不是选狗长。”

  “你还不知道,前些年这个村长没人愿当。谁想当当去,别人也没意见。反正地是自己的,想种啥、想咋种都自做主。村长没啥可管的。这几年不一样了,谁都知道当村长可以捞好处,种三年地不富,当三年村长就富了。”

  “现在是李老大的二儿子当村长。你知道呢,小时候傻呆呆的,十几岁了还鼻涕都擦不干净。”

  “你说他也能当村长?”

  “那咋办呢,村里有点本事的人都搬走了,到外面干大事情去了,剩下些没出息的,窝在村里。这帮尕小子,这些年轮换着当了遍村长,把官瘾过足了。这个当几年不行,换另一个。另一个还不行,两三年再换。反正矬子里面拔大个。黄沙梁可让那些尕小子轮换着胡整了一顿。你要早些天来,就看上热闹了。那几个想当村长的,一人拉一把子人,整夜整夜里拉选票,挨家挨户敲门,闹得狗彻夜吠叫,许多狗挨不到村长选出来,就早早挣死了。剩下的狗叫到最后也没声了,嗓子叫坏了。狗一叫坏嗓子,不几天就急死了。”

  我看,黄沙梁也没被谁咋整过。好像人没管,它自己变成这样了。树是旱死的。房子是风吹旧的。人是太阳晒老的。我不知道冯三说的那些朵小子都胡整了些啥事情,我懒得问。冯三也懒得再理我,他独自扯着呼做梦去了。

  这个村庄真是幸运,幸亏聪明人全走了。若让一个聪明人当上村长,村庄可能早变样了。他会把难看的破墙烂房子推倒,把像把镰刀形状的黄沙梁村规划成长方形或者正方形。引进一种新品种的牲畜,人工配种,让家家户户的牛变成一种牛,鸡变成一种鸡。再不存在谁家的黑牛或白额黄牛,不存在芦花鸡、红背白肚母鸡、好看的杂毛鸡。如果这样,这个村庄才真正地完蛋了。

  两个村子

  我把黄沙梁和老皇渠当成了一个村子。在我多少年的梦境与回忆中,它们叠合在一起。

  两个村子里都横着一条不知修于何年从没见淌水的大渠,渠沿又高又厚实。村子都坐落在河的拐弯处。河挨着村子拐向远处,又在村后弯回来,形成一大片河湾地。

  这是同一条河——玛纳斯河。

  我那时真不知道有一天会来到这条河的最下游。在一条河结束的地方,我们开始新的生活。河流到黄沙梁村已完全没劲了,几乎看不出它在流动,但仍绕着弯子,九曲回肠地流过荒野,消失在不远的沙漠里。

  在黄沙梁那些漫长的日日夜夜,我从没听见这条河的声音。它流得太静了,比村里任何一个人都静。比躺在院子里那根干木头都静(它在日光下晒久了,会劈啪一声,裂一道口子)。比一堵墙一块土块都静。

  我想起那个黄昏穿过村子走远的一个外地人——低着头,躬着腰,驮一个破旧包裹,小心地迈着步子,不踩起一粒土,不惊动一条狗、一只鸡,甚至不抬头看一眼旁边的树和房子,只是盯着路,悄悄静静地穿过村子走了。

  多少年后我能想起这个人,是因为那一刻我一样悄静地站在路边,我带的黑狗一声不响站在我身边。还有,我身后的这个小村庄,一样安安静静,让一个陌生人毫无惊扰地穿过村子走了。

  这个人从河东边来的,他的湿裤腿还滴着水珠,鞋子提在手里。一行光脚印很快被随后涌来的羊群踩没了。羊的身上也湿淋淋的。那时河上没桥,人畜都蹚水过河。

  老皇渠村那段河上也没桥。刮东风时河的流淌声传进村里。河在那一段流得着急,像匆忙赶路,水面常漂走一些东西:木头、树枝、瓷盆和衣服。一年早春,父亲死在河湾里。父亲天没亮扛锨出去,大中午了没回来。母亲说,你爹要出事了,赶快去找。

  我们都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母亲的哭喊声惊动了村里人,都出来帮着找。半下午时才找到,父亲的铁锨插在河岸上,远远的母亲看见了,认了出来。雪刚消尽,岸上一片泥泞,我们一家人哭叫着朝河边跑。

  那时我们家有八口人。大哥十岁,我七岁,最小的妹妹未满周岁。父亲死了,剩下七口人。过了一年多奶奶也死了,剩下母亲和我们未成年的五个孩子。又熬了两年,母亲再嫁,我们一家搬到黄沙梁。

  也是一个早春,来接我们的后父赶一辆大马车,装上我们一家人和全部家当,顺着玛纳斯河西岸向北走。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我们一直看着河湾里父亲和奶奶的坟渐渐远去、消失,我们生活了许多个年头的老皇渠村一点点地隐没在荒野尽头。一路上经过了三两个村子。有村子的地方河便出现一次,也那样绕一个弯,又不见了。

  从半下午,到天黑,我们再没看见河,也没听见水声,以为远离了河。后父坐在前面只顾赶车,我们和他生得很,一句话不说。离开一个村子半天了,还看不见另一个村子。后父说前面不远就到了。我们已经不相信前面还会有村子,除了荒滩、荒滩尽头的沙漠,再啥都看不见。

  天黑后不知又走了多久,我们都快睡着了,突然前面传来狗叫声。要进村了。后父说。我睁开眼睛,看见几点模糊的灯光,低低的,像挨在地上。

  院子里黑黑的站着许多人,像等了许久,马车没停稳便拥过来,嘈嘈杂杂的,啥也看不清。有人从屋里端出一盏灯,一只手遮住灯罩,半个院子晃动着那只手的黑影。

  我一直刻骨铭心地记着我们到这黄沙梁村的那个夜晚,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似乎我从那一刻开始,突然懂得了记事。

  “这是老大。这是老二。”

  “这是他母亲。”

  ……

  端灯的人把灯举过头顶。我在装满木头家具的马车上站起身的一瞬,看见了倾斜的房顶,和房顶后面几乎挂在树梢的北斗星。

  我们被一个一个数着接下了车。

  “一共几个?

  “六个。”后父答应。

  门口拥了许多人,我们夹在中间跟随那盏灯走进屋子。屋里还有一盏灯,放在靠里墙的柜子上,灯苗细细的。炕上坐着一排老年人,笑嘻嘻地迎着我们。已经没有坐人的地方,我们全站在柜子旁。有人让开炕沿让母亲坐,母亲推辞了两句,坐上炕去。

  “这是你张大爷,叫。这是李二奶奶。”

  “这是冯大妈。这是韩四爹。”

  满屋子烟和人影,那个日后我们叫父亲的男人一手端灯,挨个让我们认坐在炕上的那些人,我小声地叫着,只听见他们很亲热的答应声,一个也没认清。

  清点人数

  不知黄沙梁已经死掉多少人。如果有时间,可以数数村庄周围的坟堆。

  我会数着数着把一切忘记。我会数错。漏掉蒿草拥掩的那一座,漏掉坟头塌陷已经被风刮平的那一个。把相似的散布零乱的坟堆数重。

  我不可能走到每个角落。

  死亡却遍布每一寸土。

  我会遇到多年前去世的一个亲人的坟墓,墓碑歪斜,雨水冲净上面的字迹。我会遇到他(她)伸露在外的一截腿骨,洁白坚硬,但我认不出它。

  他们活着时我还没有出生。有关我的消息杳无音信。

  他们在这块土地上说话和走动。偶尔一脚埃尘。

  我飘升起来。

  如今我还记得我在空中飘浮的漫长情景。下面是荒野、村庄、匆忙走动的人和牲畜。我漫长地飘游着。全是黑夜。望见的一切都令我担心。一声喊叫、一个不大的响动都会使我惊颤。

  而一场一场的风却没有把我刮离这片天空。

  我还记得那时望见的树木和人,弯弯地绕过一些东西又绕过一些东西伸向远处的那条路。

  最后我落到谁身上被她带回家里。

  以后全是早晨。一个挨一个早晨。我睁开眼,看见的并不比那时更多,太阳出来,一粒尘埃落定。

  天黑前我会找到一大群孩子。男孩,女孩。都学会了走,我给每人一盒火柴、一大把蜡烛,让他们四散了去,走到村庄周围的角角落落。

  “记住,在每个坟墓上,插一烛蜡,点着。”

  天很快黑了,我站在高高的房顶上。

  “谁家都别点灯。”

  “把烟头灭了。灶里的火用灰蒙住。”

  死亡发出的光,星星点点地围绕着村子。

  那个夜晚将异常安静。我像清数家产一样清数死掉的人。

  那群孩子已回到家中。

  数不清的柴禾,已化为灰烬。

  我数清一个村庄的死亡,也就清楚了所有的生。

  所有的生者将会安静。

  最远的烛光开始含糊不清。

  当我数到几百、上干。

  村里只有几十个活着的人。

  他们悄无声息,仿佛和死亡连为一体。

  但这不是全部的真实。

  在我的死亡名单中,可能已经数上暗中抽烟的那个人,数上野地中偎火过夜的那个人,数上没回来的那个孩子,他拿着一大把蜡烛,没找到一座坟墓,天黑后他把所有蜡烛点着,举在手中。

  活着的人是有数的,他们有户口。

  在黄沙梁那个破旧的牛皮纸封面已经发黑脏兮兮的户口簿里,我们一家人的姓名、男女、籍贯、出生年月日还完好无缺地挂在那里。

  户口簿用那个年代的厚白草纸订的,边缘已经发毛。在黄沙梁时我从没见过这个户口簿。我们家在黄沙梁新增了两口人:我最小的弟弟和妹妹。都是父亲亲自来上的户。我原想我们家的户口应该早被销掉了,那页纸早被撕了,没想它竟在,被我翻到了。

  户口登记从父亲开始,下面是母亲——在父亲顶上被划掉的一行里,是已亡故的我未曾见过的那个奶奶的名字,她叫王秀兰。我头一次知道这个名字。那时只听说后父有一个老母亲,在我们搬来的前一年去世了。却一直不知道名字。

  接下来是我大哥、我、我的弟弟妹妹,从大排到小,一共九口人。都二十年了,它竟还挂在这里,没有被画掉,也没被打一个大叉,只在最后空出的本该填写我们家新增儿媳子孙姓名的空栏处,写了“已迁走”三个字。迁到哪去了,没有注明。

  黄沙梁对一户人家的文字记载到此为止。

  一村懒人

  在外面时我老担心这个村庄会变得面目全非。我在迅速变化的世界里四处谋生。每当一片旧屋拆毁,一群新楼拔地而起,我都会担心地想到黄沙梁。它是否也在变成这样呢。他们把我熟悉的那条渠填掉,把我认识的那堵墙推倒,拆掉那些土房子。

  如果这样,黄沙梁便永远消失了。它彻底埋在一个人心里。这个人将在不久的年月离去,携带一个村庄的全部记忆。从今往后,一千年一万年,谁都不会再找到它。

  活着的人,可能一直在害伯那些离去的人们再转头回来,认出他们手中这把锨、脚下这条路,认出这间房子,这片天空这块地。他们改变世界的全部意义,就是让曾经在这个世界生存过的那些人,再找回不到这里。

  黄沙梁是人们不想要的一个地方,村里人早对它失望了,几十年来没盖一间新房子,没砌半堵新墙。人们早就想扔掉它到别处去生活。这个村庄因此幸运而完整地保存着以前的样子。没有一点人为变故,只有岁月风雨对它的消磨——几乎所有的墙,都泥皮脱落。我离开时它们已斑驳地开始脱落,如今终于脱落光,露出土块的干打垒的青褐墙体。没有谁往这些墙壁上再抹过一把泥。

  这是一村庄懒人。

  他们不在乎这个地方了。

  那条不知修于何年从没淌过水的大渠,也从来没碍过谁的事,所以留存下来。只是谁家做泥活用土时,到渠沿上拉一车,留下一个坑。好在这些年很少有人家动过泥土。人已懒得收拾,所有地方都被眼看惯、脚走顺、手摸熟。连那段坑洼路,也被人走顺惯。路上还是二十年前我离开时的那几个坑和坎。每次牛车的一个轱辘轧过那个坎时,车身猛地朝一边倾一下,辗过那个坑时,又猛地朝另一边歪一下。我那时曾想过把这段路整平,很简单的事,随手几锨,把坎挖掉,土垫到一边的坑里,路便平展展了。可是每次走过去我便懒得动了。大概村里人跟我一样,早习惯了这么一倾一歪,没这两下生活也就太平顺了。这段路的性格就是这样的,它用坑坎逗人玩。牛有时也逗人玩,经过坑坎路段时,故意猛走几步,让车倾歪得更厉害些。坐在车上打盹的人被摇醒。并排坐着的两个人会肩撞肩头碰头。没绑牢实的草会掉下一捆。有时会把车弄翻,人摔出好远,玩笑开过头了,人恼火了,从地上爬起来,骂几声路,打两鞭牛,一身一脸的土。路上顿时响起一阵笑语哞叫。前前后后的车会停住,人走过来,笑话着赶车人,帮着把翻了的车扶起来,东西装好。

  如果路上再没有车,空荡荡的。一个人在远路上翻了车,东西很沉,其他人从另外的路上走了。这人只有坐在路边等,一直等到天黑,还没有人,只好自己动手,把车卸了,用劲翻过空车,一件一件往上装东西,搬不上去的,忍痛扔掉。这时天更黑了,人没劲地赶着车,心里坎坎坷坷的,人、牛、路都顿觉无趣。

  草长在墙根,长在院子里、门边上,长在屋顶和墙缝……这些东西不妨碍他们了。他们挨近一棵草生活,许多年前却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