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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家园荒芜(5)


  没过多久就没有人和性口撞墙了。瞎子走到这一步也知道拐弯了。地宽着呢,谁能把谁挡住,这不,绕几步都过去了,人、牲口。

  再说,都想着过几年就走。都在将就。都不在乎了。连人家张三都不在乎,为了图省事把牛圈盖在路上,也不怕半夜闹鬼,别人还在乎啥呢。

  冯三转过身,我跟着转过身。平躺在房顶下的两个人,就像两只埋没的黑脚印。我和冯三的对话像两条腿从脚印上长出来,直插夜空。在高远处,汇成一个人的身躯、手臂、头和星光一般迷茫的眼睛。这个不存在的巨人,在漆黑的夜空里孤独地迈动了步子。

  我知道那些活干累的人,没干活精神十足的人,全低着头、半闭着眼走路。

  清早下地时人还在睡梦里,迷迷糊糊抓一把锨。那时天没全亮,人也半醒。傍晚收工时人已经很困,最后几锨活仿佛挖在梦里,夜色涌起,跟在身后的牛也打着盹,一层一层的尘土落在身上,像盖了层棉被一样。

  二十年前,我就走在那些丢盹的人前面收工回家,跟在那些半醒半睡的人后面下地。我知道他们彻底熟悉这个地方了。再没啥可看的,路上几个坑几个坎都一清二楚。地里从不会长出让人不认识的作物,除了田野上每年丢掉几棵树,失踪一两片草。更很少有生人来。过上一两年,村里会出生三四个牛崽、十几只羊羔、五六窝猪娃、两三个孩子,这算不上新鲜事。过不了多久,他们又会长得跟父母一模一样。

  在黄沙梁,过了三十岁你就可以闭着眼睛活了。如果你不放心,过上七八年睁眼看一眼。不会有让你新奇的事情。树多少年前就停止生长了,土地中越来越少的水和养分使它们每年只能勉强地保住命。房子会再脱落一层泥皮。人会更老一些,会死掉几个。这都是预料之中的事。除非有人在路上挖个坑,像张三一样把牛圈盖到路上。这个坑也很快会被人熟练地绕过去,就像绕过那个牛圈一样。

  我的眼睛几十年前就半瞎了,冯三说,眼睛一天到晚蒙着一层雾,看啥都模模糊糊。有人说我的眼睛可以治好,到医院去把那层雾刮掉就能看清东西了。我才不枉花那个钱呢。即使眼睛不瞎我也不会用它了。白费眼光。

  我不睁眼就知道天亮了。

  从东边平射过来的晨光在推东墙时,房顶会嘎巴巴响。晨光很有劲。这面墙迟早会被早晨的阳光推倒。墙上有一道大斜缝,让毛和棉花塞得严严实实。还有许多我端着灯都找不见的小缝隙,被阳光和风找见了,它让我在冬天来临时,早早地感觉到穿墙而来的缕缕寒气,也让我在春天的早晨躺在被窝里享受到第一束阳光的丝微暖意。

  天亮不亮跟我没多大关系。我只是知道它来了,又去了。白天比夜晚要轻盈些。夜色落到房顶上时,椽子会嘎巴巴响。天亮不亮跟那些椽子也没多大关系。如果那些木头有白天,一定在自己内心里。木头心是白的。它的黑夜是我们给它的。你们住时已经熏黑又被我熏得更黑的椽子、檩子,只是知道跟自己没多少关系的一个夜晚又来了。

  它离开时椽子不会发出声音。从东边平射过来的晨光,铲草一样把黑夜从地皮上铲掉。从房顶上铲掉。椽子檩子不会再响。它不再像那些细嫩树枝,落一只鸟压弯,鸟一飞走又马上弹伸回来。房顶上的椽子檩子不会再这样。压弯了它就弯着。压断了它就嘎巴一声塌落下来。它再不会弹回去。

  按冯三的说法,我在黄沙梁如果再呆上十年,也可以闭着眼睛走路了,可惜我没呆够。我一生中呆得最久的地方,我认识它的每个人、每头牲畜,熟悉它每一样事物,但还是没呆到足够的久。

  我把一些日子扔到了别处。我让其他地方的太阳把自己晒老。其实我是可以在这个村子里活到老的。我完全可以熬到那堵东墙上裂开口子。本来应该吹到我身上的丝丝晨风,穿过那个墙缝照到我脸上的缕缕阳光,现在,全让冯三一个人独享了。那些感觉成他一个人的了。在曾经是我们家的房子里,冯三感受到那么多我们未及感受的东西,这让我嫉妒。

  父亲

  我们家搬进这个院子的第二年,家里的重活开始逐渐落到我们兄弟几个身上,父亲过早地显出了老相,背稍重点的东西便显得很吃力,嘴里不时嘟囔一句:我都五十岁的人了,还出这么大力气。

  他觉得自己早该闲坐到墙根晒太阳了。

  母亲却认为他是装的。他看上去那么高大壮实,一只胳膊上的劲,比我们浑身的劲都大得多。一次他发脾气,一只手一拨,老三就飞出去三米。我见他发过两次火,都是对着老三、老四。我和大哥不怎么怕他,时常不听他的话。我们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一到这个家,他便把一切权力交给了母亲。家里买什么不买什么,都是母亲说了算。他看上去只是个干活的人,和我们一起起早贪黑。每天下地都是他赶车,坐在辕木上,很少挥鞭子。他嫌我们赶不好,只会用鞭子打牛,跑起来平路颠路不分。他试着让我赶过几次车。往前走叫“呔”。往左拐叫“嗷”。往右叫“外”。往后退叫“缩、缩”。我一慌忙就叫反。一次左边有个土疙瘩,应该喊“外”让牛向右拐绕过去。我却喊成“嗷”。牛愣了一下,突然停住,扭头看着我,我一下不好意思,“外、外”了好几声。

  我一个人赶车时就没这么紧张。其实根本用不着多操心,牛会自己往好路上走,遇到坑坎它会自己躲过。它知道车轱辘碰到疙瘩陷进坑都是自己多费劲。

  我们在黄沙梁使唤老了三头牛。第一头是黑母牛,我们到这个家时它已不小岁数了,走路肉肉的,没一点脾气。父亲说它八岁了。八岁,跟我同岁,还是孩子呢。可牛只有十几岁的寿数,活到这个年龄就得考虑卖还是宰。黑母牛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副木讷神情。鞭子抽在身上也没反应。抽急了猛走几步,鞭子一停便慢下来,缓缓悠悠地挪着步子。父亲已经适应了这个慢劲。我们不行,老想快点走到地方,担心去晚了柴被人砍光草被人割光。一见飞奔的马车牛车擦身而过,便禁不住抡起鞭子,“呔、呔”叫喊一阵。可是没用。鞭抽在它身上就像抽在地上一样,只腾起一股白土。黑母牛身上纵纵横横爬满了鞭痕。我们打它时一点都不心疼。似乎我们觉得,它已经不知道疼,再多抽几鞭就像往柴垛上多撂几棵柴一样无所谓了。它干的最重的活就是拉柴禾,来回几十公里。遇到上坡和难走的路,我们也会帮着拉,肩上套根绳子,身体前倾着,那时牛会格外用力,我们和牛,就像一对兄弟。实在拉不动时,牛便伸长脖子,晃着头,哞哞地叫几声,那神情就像父亲背一麻袋重东西,边喘着气边埋怨: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出这么大力气。

  一年后,我才能勉强地叫出父亲。父亲一生气就嘟囔个不停。我们经常惹他生气。他说东,我们朝西。有一段时间我们故意和他对着干,他生了气跟母亲嘟囔,母亲因此也生气。在这个院子里我们有过一段很不偷快的日子。后来我们渐渐长大懂事,父亲也渐渐地老了。

  我一直觉得我不太了解父亲,对这个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叫他父亲的男人有种难言的陌生。他会说书,讲故事,在那些冬天的长夜里,我们围着他听。母亲在油灯旁纳鞋底。我们围坐在昏暗处,听着那些陌生的故事,感觉很远处的天,一片一片地亮了。我不知道父亲在这个家里过得快不快乐,幸福不幸福。他把我们一家人接进这个院子后侮吗。现在他和母亲还有我最小的妹妹妹夫一起住在沙湾县城。早几年他喜欢抽烟,吃晚饭时喝两盅酒。他从不多喝,再热闹的酒桌上也是喝两盅便早早离开。我去看他时,常带点烟和酒。他打开烟盒,自己叼一根,又递给我一根烟——许多年前他第一次递给我烟时也是这个动作,手臂半曲着,伸一下又缩一下,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我不知所措。现在他已经戒烟,酒也喝得更少了。我不知道该给他带去些什么。每次回去我都在他身边,默默地坐一会儿。依旧没什么要说的话。他偶尔问一句我的生活工作,就像许多年前我拉柴回到家,他问一句:“牛拴好了吗?”我答一句。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木匠

  一个人在夜里敲打东西,我睡不着。外面刮着清风,有一阵没一阵,好像大地在叹气。敲打声一下一下蹦到高空,又顺风滑落下来,很沉地撞着地。

  冯三一躺倒就开始说梦话,还是昨晚上说过的内容,他在跟梦中的一个人对话。他说一句,那个人说一句。我听不见他梦中那个人说些什么,所以无法明白冯三说话的全部内容。有一阵冯三长时间不吭声,他说了半句话,突然停住。我侧起身耳朵贴近他的头,想听听梦中打断他说话的那个人正在说些什么。房子里亮堂堂的,那扇糊着报纸落满尘土的小窗户,还是把月光放了进来。

  一连两个晚上,我一睡倒,便感到自己躺在一片荒野上。冯三做梦的身体远远地横着,仿佛多少年的野草稀稀拉拉地荒在我们之间。

  梦离他的身体又有多远。

  我也睡着,我的梦离冯三的梦又有多远。

  曾经是我们一家人睡了多少年的这面土炕上,冯三一个人又躺了多年。他一觉一觉地延接下去的已经不是我们家的睡眠。但他夜夜梦见的,会不会全是我们以往的生活呢。

  在那些生活将要全部地、无可挽救地变成睡梦的时候,我及时地赶了回来。

  外面亮得像梦中的白天。风贴着地面刮,可以感到风吹过脚背,地上的落叶吹出一两柞远便停住。似乎风就这么一点点力气。

  那个敲打声把我喊出了门,它在敲打一件我认识的东西。我必须出去看看。我十一岁那年,有个木匠想带我出去跟他学手艺。他给母亲许诺,要把所有木工手艺都传给我。母亲问我去不去。我没有主意,站着不吭声。

  那个木匠在他叮叮咣咣的敲打声里,把我熟悉的木头棍棍棒棒变成了桌子、板凳和木箱。

  我的影子黑黑地躺在地上,像一截烧焦的木头。其他东西的影子都淡淡的,似有似无,可能月光一夜一夜地,已经渗透那些墙和树木,把光亮照到它们的背阴处。我在这个地方少呆了二十年。二十年前,这里的月光已经快要照透我了。我在别处长出的一些东西阻挡了它。

  整个村子静静的,只有一个声音在响。我能听出来,是这个村子里的一件东西在敲打另一件东西。不像那个木匠,用他带来的一把外地斧头,砍我们村的木头,声音生刺生刺,像不认识的两条狗狠劲相咬,一点不留情。

  许多年前的一个中午,一群孩子围在我们家院子里,看一个外地来的木匠打制家具。他的工具锁在一个油黑的木箱里,用一件取一件,不用的原装进去锁住。一件也不让人动。

  那群孩子只有呆呆地看着他在木头上凿眼,把那些木棍棍锯成一截一截的摆放整齐。其中一个孩子想,要能用一下他的刨子,把这块木板刨平该多好呀。另一个想,能动动他的墨盒,在这根歪木头上打一根直直的黑线多好。

  吃午饭时,那群孩子看着大人们给木匠单独做的白面馍馍,炒的肉菜。

  “长大了我也要当木匠。”一个孩子说。

  “我也背个木箱四处去给人家做家具。”另一个孩子说。

  “赶我们长大不知还有没有木头了。”另一个孩子想。

  我记不清自己为什么没有跟那个木匠去学艺,而是背着书包去了学堂。

  那个木匠临走前在门外等了好长一阵。母亲把我拉进屋里。忘了是劝我去还是劝我不去。出来时,那个木匠刚刚离去。他踩起的一溜土还没落下来。

  那群孩子中的一个,后来果真当了木匠。现在他就在我面前敲打着一样家具,身旁乱七八糟堆着些木料。一盏灯高挂在草棚顶上。我站在院墙外的黑暗处,想不起这个人的名字。但他肯定是那群孩子中的一个,过去多少年后,一个村庄里肯定有一大批人把孩提时候的梦想忘得一干二净。肯定还会有一个人默无声息地留下来,那一代人最初的生存愿望,被他一个人实现了。尽管这种愿望早已经过时。

  我没去打扰他。

  他抡一把斧子,干得卖力又专心。不知他能不能听到他的敲打声。整个村子在这个声音里睡着了。我猜想他已经叮叮当当地敲打了多少年。他的敲打声和狗吠鸡鸣一样已经成为村子的一部分。他砍这根木头时,村子里其他木头在听。他敲那个铆时,他早年敲紧现已松懈的一个铆在某个人家的屋角里微微颤动。

  我从来没把哪件活干到他这种程度。面对这个年纪与我相仿的人,我只能在一旁悄悄站着,像一根没用的干木头。

  坑洼地

  那一坑洼地草叫张天整掉了。冯三给我说。

  黄沙梁最茂密的一坑洼地草木,芦苇、灰蒿、铃铛刺、红柳……密密麻麻纠缠在一起,足有几百亩。冬天我们追一只野兔追到坑洼地,眼看着兔子的爪印在密匝匝的刺草根三绕两绕消失了。人和狗站在外面干叫,谁也进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