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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家园荒芜(10)


  他们中间有几个人,大概怀着侥幸,想从我们一件件装车的东西中,发现他们早年丢失的一把锨、半截麻绳。另一些人,认定自己迟早也要搬走,袖着手,看我们怎样把家什搬出来又抬上车。怎样在一个车厢里,同时装下柜子、板凳、锅碗、木头、柴禾、草还有水缸,而又不相互挤压碰撞。其他更多的人,面无表情,好像一下不认识我们。好像伯我们搬走地,装走空气。

  我忙着搬东西,不知谁代表这个村庄和我们道别。是那条站在渠沿上目光忧郁的狗,还是闲站在人群中看我们背麻袋抱木头的那头驴。它没等我们搬完,高叫了几声,屁股一扭一扭走掉了。我们稍一停顿,仿佛听到这个地方的叫声,一句紧接一句,悲壮又昂扬。它停住时,这个村庄一片静寂,其他声音全变得琐碎模糊。只是不清楚它是叫给我们的还是叫给另一头驴。它一个驴,或许懒得管人的事呢。你看它的眼神,向来对人不屑一顾。

  村长没出来说话。谁是村长我已记不清楚。那时候谁是村长都一回事,只是戴了顶空帽子。该种地他还是种地,该放羊还去放羊。村长很少出来管村民的事。村民也懒得去找村长。牲畜更不把村长当回事,狗该咬照咬,管他是村长还是会计。牛发怒了照着谁都是一角一蹄子。

  后来走远了离开久了才发现,我们留下了太多东西。不仅仅是那段又宽又平整的路,我们施足底肥以后多少年里为谁硕果累累的那块地。当我们在另一条渠边碰响水桶,已经是别处的早晨。

  我们不照你的日头了——黄沙梁。

  我们不吸你的气了——黄沙梁。

  留下三间房子和房顶上面的全部天空。

  早晨下午的地上再找不见一家人的影子。

  我们不往你的天上冒烟了——黄沙梁。

  我们一走,这地方的人又稀疏了一些。刮过村庄的风会突然少了点阻力。一场一场的西北风,刮过村中间的马路。每场风后路上刮得干干净净。马路走人也过风。早先人们在两边盖房子,中间留条大道,想到的就是让风过去。风是个大东西,不能像圈羊一样打个墙圈把风圈住。让天地间一切东西都顺顺当当过去的地方,人才能留住。

  一天下午,我们兄弟四个背柴从野滩回来,走到村口时刮大风了。一场大风正呼喊着经过村子。风撕扯着背上的柴捆,呜鸣叫着。老三被刮得有些东歪,老四被吹得有点西斜。老大老二稳稳地走着,全躬着腰,低着头。离家还有一大截路。每挪动一步都很难,腿抬起来,费劲朝前迈,有时却被风刮回去,反而倒退一步。

  老四说,大哥,我们在墙根躲一阵吧,等风过去了,再回去。

  两边都是房子,风和人都只有一条路。土、草屑、烟和空气,满天满地地往北面跑,我们兄弟四个,硬要朝南走。

  大哥说,再坚持一阵,就到家了。风要是一直不过去呢,我们总不能在墙根坐到老再回去。老四没吭声。他在心里说,为啥坐到老呢,坐到十六岁、二十岁,多大的风我们都能顶。

  老大、老二在前。老三、老四跟在后面。风撩开头发,呜呜地吹过头顶,露出四个光亮的天灵盖。

  碰在老大额头上的一粒土,碰在老二脑门上的一片叶子,碰在老三鼻梁上的沙石和擦过老四眼角的一片硬木,分别触动了他们哪部分心智,并在多少年后展现成完全不同的命运前途。

  那场风,最后刮开谁骨肉闭锁的一扇门,扬扬荡荡,吹动他内心深处无边沉静的旷野和天空。

  我们走到家门口时,风突然弱了,树梢开始朝东斜。那场风被我们顶了回去,它改变了方向,远远地绕过黄沙梁走了。

  我们背柴回家的路,不是风的路。

  小的时候,我们不懂得礼貌地让到一边,让一场大风刮过去。

  多少年后它再刮过这里,漫天漫地随风飘逝的事事物物中,再不见那四个顶风背柴的人。

  整个天空大地,都是风的路了。

  远远的敲门声

  一

  我时常怀想起这样一个场景:我从屋里出来,穿过杂草拥围的沙石小路,走向院门……我好像去给一个人开门,我不知道来找我的人是谁。敲门声传到屋里,有种很远的感觉。我一下就听出是我的院门发出的声音——它不同于村里任何一扇门的声音——手在不规则的门板上的敲击声夹杂着门框松动的哐啷声。我时常在似睡非睡间,看见自己走在屋门和院门之间的那段路上。透过木板门的缝隙,隐约看见一个晃动的人影。有时敲门人等急了,会扯嗓子喊一声。我答应着,加快步子。有时来人在外面跳个蹦子,我便看见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头猛然蹿过墙头又落下去,我紧走几步。但在多少次的回想中,我从没有走到院门口,而是一直在屋门和院门间的那段路上。

  我不理解自己为什么牢牢记住了这个场景,每当想起它,都会有种依依不舍,说不出滋味的感觉。后来,有事无事,我都喜欢让这个情节浮现在脑海里,我知道这种回味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享受。

  我从屋门出来,走向院门……两道门之间的这段距离,是我一直不愿走完,在心中一直没让它走完的一段路程。

  多少年后我才想明白:这是一段家里的路。它不同于我以后走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我趿拉着鞋、斜披着衣服,或许刚从午睡中醒来,迷迷糊糊,听到敲门声,屋门和院门间有一段距离,我得走一阵子才能过去。在很长一段年月中,我拥有这样的两道门。我从一道门出来,走向另一道门——用一根歪木棍牢牢顶住的院门。我要去打开它,看看是谁,为什么事来找我。我走得轻松自在,不像是赶路,只是在家园里的一次散步。一出院门,就是外面了。马路一直在院门外的荒野上横躺着,多少年后,我就是从这道门出去,踏上满是塘土的马路,变成一个四处奔波的路人。

  二

  那是我离开父母独立生活的第四个年头。我在一个城郊乡农机站当管理员。一切都没有理出头绪,我正处在一生中最散乱的时期。整天犹犹豫豫,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能干成什么。诗也写得没多大起色,虽然出了一本小诗集,但我远没有找到自己。我想,还是先结婚吧。婚是迟早要结的,况且是人生中数得过来的几件大事之一,办完一件少一件。

  现在我依然认为这个选择是多么正确。当时若有一件更大更重要的事把结婚这件事耽搁了,那我的这辈子可就逊色多了。我可能正生活在别的地方,干着截然不同的事,和另一个女人生儿育女,过着难以想象的日子。那将是多大的错误。

  我这一生干得最成功的一件事,是娶了我现在的妻子。她是这一带最好最美的女子,幸亏我早下手,早早娶到了她。不然,像我这样的人哪配有这种福分。尤其当我老了之后,坐在依然温柔美丽的妻子身旁,回想几十年来那些平常温馨的日日夜夜,这是我沧桑一生的唯一安慰。我没有扔掉生活,没有扔掉爱。

  那时正是为了结婚,为了以后的这一切,我开始了一生中第一件大工程:盖房子。

  三

  妻子在县城一家银行工作,我想把房子盖得离她近一些。

  我找到了城郊村的村长阿不拉江,他是我的朋友,我给他送了一只羊,他非常够朋友地指给我村庄最后面的一块地方。

  那是一个淤满细沙的沟,有一小股水从沟底流到村后的田野里。我坐在沟沿上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动手吧。

  我从邻村叫来了一辆推土机,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把沟填平。那时我管着这一带拖拉机的油料供应,驾驶员们都愿意帮我的忙。

  砌房基的时候,过来一个放羊老汉。他告诉我,这条沟是个老河床,不能在上面盖房子。我问为啥,他说河水迟早还要来,你不能把水道堵了。我问他河水多久没走这个道了。他说已经几十年了。我说,那它再不会走这个道了。水早从别处走了,它把这个道忘了。

  放羊老汉没再跟我说下去,他的一群羊已走得很远了,望过去羊群在朝一个方向流动,缓缓地,像有意放慢着流逝的速度,却已经到了远处。

  这个跟着羊群走了几十年的老汉,对水也一定有他超乎常人的见解。可惜他追羊群去了。

  我还是没敢轻视老汉的话,及时地挖了一个小渠,把沟底的那股水引过去。我看着水很不情愿地从新改的渠道往前流,流了半个小时,才绕过我的宅基地,回到房后的老渠道里。水一进老渠道,一下子流得畅快了。

  我让水走了一段弯路,水会不会因此迟到呢。

  水流在世上,也许根本没有目的。尤其这些小渠沟里的水,我随便挖两锨就能把它引到别处去。遇到房子这样的大东西,水只能绕着走。我不知道时间是怎样流过村庄的。它肯定不会像水一样、路一样绕过一幢幢房子一个个人。时间是漫过去的。我一直想问问那个放羊人,他看到时间了吗。在时间的河床上我能不能盖一间房子。

  但在这条旧河床上我盖起了一院新房子。我在这个院子里成了家,有了一个女儿,我们一起度过了多年的幸福安逸生活。

  四

  第一次听到敲门声,是在房子盖好后第二年的夏天,我刚安上院门不久。

  我的房子后面有一个大坑,是奠房基时挖的,有一人多深,坑底长着枯黄的杂草。我常下到坑里方便,有几次被过路人看见,让我很不心安。我想,要是坑里的草长高长密些,我蹲进去就不会担心了。在一个下午,我挖了一截渠,把小渠沟的水引到坑里。这个大坑好像没有底似的,水淌进去冒个泡就不见了。我也没耐心等,第二天也没去管它。到了第三天中午,我正收拾菜地,院门响了,我愣了一下。院门又响了起来,比上次更急。我慌忙扔下活走过去,移开顶门棍,见一个扛锨的人气冲冲地站在门口。

  “是你把水放到坑里的?”

  我点了点头。

  “我的十几亩地全靠这点水浇灌,你却把它放到坑里泡石头,你不想让我活命了是不是?”

  他越说越激动,那架势像要跟我打架。我害怕他肩上的铁锨,赶紧笑着把他让进院子,摘了两根黄瓜递给他,解释说:“我以为水是闲流着呢。水在房子边上流了几年都没见人管过。”

  “哪有闲流的水啊。”他的语气缓和多了。

  “老早以前那水才叫闲流呢,那时你住的这个房子下面就是一条河,一年四季水白白地流,连头都不回。后来,来了许多人在河边开荒种地,建起了一个又一个村子。可是,地没种多少年,河水没了。水不知流到哪去了,把这一带的土地都晾干了。”

  他边说边巡视我的院子,好像我把那一河水藏起来了。

  “那你觉得,河水还会不会再来?”我想起那个放羊老汉的话,随便问了一句。

  他一撇嘴:“你说笑话呢。”

  我一直没有顺着这条小渠走到头,去看看这个人种的地。不知道他收的粮够不够一家人吃。春天的某个早晨我抬起头,发现屋后的那片田野又绿了。秋天的某个下午它变黄了。我只是看两眼而已。我很少出门。从那以后来找我的人逐渐多起来,敲门声往往是和缓轻柔的。我再不像第一次听到自己的门被人敲响时那样慌忙。我在一阵阵的敲门声中平静下来。有时院门一天没人敲,我会觉得清寂。

  我似乎在这里等待什么。盖好房子住下来等,娶妻生女一块儿等,却又不知等待的到底是什么。

  门响了,我走过去,打开门,不是。是一个邻居,来借东西。

  门又响了……还不是。是个问路的人,他打问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摇摇头。过了一会儿,邻居家的门响了。

  其实那段岁月里我等来了一生中最重的东西。只是我自己浑然不知。

  我的女儿一天天长大,变得懂事而可爱。妻子完全适应了跟我在一起的生活,她接受了我的闲散、懒惰和寡言。我开始了我的那些村庄诗的写作。我最重要的诗篇都是在这个院子里完成的。

  有一首题为《一个夜晚》的小诗,记录了发生在这个院子里一个夜晚的平凡事件。

  你和孩子都睡着了

  妻这个夜里

  我听见我们的旧院门

  被风刮开

  外面很不安静

  我们的老黄狗

  在远远的路上叫了两声

  我从你身旁爬起来

  去关那扇院门

  我们的院子有一辆摔破的老马车和一些去年的干草矮矮的土院墙围在四周每天进来出去我们都要把院门关好用一根歪木棍牢牢顶住我们一直活得小心其其没有更多东西放在院子妻这个夜里若你一个人醒来听见外面很粗很粗的风声那一定是我们的旧院门挡住了什么风在夜里刮得很费劲这种夜晚你不要一个人睡醒第二天早展我们一块儿出去看刮得干干净净的院子几片很远处的树叶落到窗台上你和女儿高兴地去捡。

  许多年后,我重读这首诗的时候,我被感动了。这个平凡的小事件在我心中变得那么重大而永恒。读着这首诗,曾经的那段生活又完整地回来了。

  五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我打开屋门,看见院内积雪盈尺,院门大敞着。一夜的大风雪已经停歇,雪从敞开的大门涌进来,在墙根积了厚厚一堆。一行动物的脚印清晰地留在院子里。看得出,它是在雪停之后进来的,像个闲散的观光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还在墙角处撕吃了几口草,礼节性地留下几枚铜钱大的黑色粪蛋儿,权当草钱。我追踪到院门外,看见这行蹄印斜穿过马路那边的田野,一直消失在地尽头。这是多么遥远的一位来客,它或许在风雪中走了一夜,想找个地方休息。它巡视了我的大院子,好像不太满意,或许觉得不安全,怕打扰我的生活。它不知道我是个好人,只要留下来,它的下半生便会像我一样悠闲安逸,不再东奔西跑了。我会像对我的鸡、牛和狗一样对待它的。

  可是它走了,永远不会再走进这个院子。我像失去了一件自己未曾留意的东西,怅然地站了好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