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其他 > 一个人的村庄全文阅读 > 第36章 家园荒芜(9)

第36章 家园荒芜(9)


  砍断那三个檩子般粗的主根要费多大劲,就不说了。最艰难的是把树根从坑里弄出来装到车上。活是这样完成的:把车卸了,一根绳绑在树根上,让牛在上面拉,我们在坑里推,滚动一点,拿木块垫住,缓一阵,再往上滚一点,再堰住缓口气。直折腾到人牛都没有力气了才把树根请出坑。往车上装稍省劲些,车头扬起来,车尾着地,把树根往车上滚,上去一点,把车头压下来,树根就到车上了。

  树根一装上去车就嘎巴巴响,一块车厢板压断了。好在车轱辘没压扁。

  再补充几句,树根挖走后地上留下一个大深坑。走出很远了我还回头看见那个大深坑。以后很多年我经常想起那个大深坑。

  至于那个大树根,已经不见了。我问冯三谁拿走了。冯三说不知道。问房后面的陈三元,说好像早些年还在哩。后来就不见了。我在村里转了一圈,留心在人家院子扫了几眼,也没看见。

  后来在邻近几个村子也找了,仍旧没下落。

  那些鸟会认人

  我们搬走了,那窝老鼠还要生活下去,偷吃冯三的粮食。鸟会落在剩下的几棵树上。更多的鸟会落到别人家树上。也许全挤在我们砍剩那几棵树上,叽叽喳喳一阵乱叫。鸟不知道院子里发生了啥事。但它们知道那些树不见了。筑着它们鸟窝的那些树枝乱扔在地上,精心搭筑的鸟窝和窝里的全部生活像一碗饭扣翻在地上。

  冯三一个人在屋里听鸟叫。我们没有把鸟叫算成钱卖给冯三。我们带不走那些鸟。带不走筑着鸟窝的树枝。那些枝繁叶茂的树砍倒后,我们只拿走主干。其余的全扔在地上。我们经营了多少年才让成群的鸟落到院子,一早一晚,鸟的叫声像绵密细雨洒进粗糙的牛哞驴鸣里。那些鸟是我们家的。我们一家十六只耳朵听鸟叫。冯三一个人,眼睛不好使,耳朵也有些背。从此那些鸟将没人听地叫下去,都叫些什么我们再不会知道。

  大多是麻雀在叫。麻雀的口音与我们相近,一听就是很近的乡邻。树一房高时它们在树梢上筑窠,好像有点害怕我们,把窠藏在叶子中间,以为我们看不见。后来树一年年长高,鸟窠便被举到高处,都快高过房顶一房高了,可能鸟觉得太高了,下到地上啄食不方便,又往下挪了几个树枝,也不遮遮掩掩了。

  夏天经常有身上没毛的小鸟从树上掉下来,像我们小时候从炕上掉下来一样,扯着嗓子直叫。大鸟也在一旁叫,它没办法把小鸟弄到窝里去,眼睁睁看着叫猫吃掉,叫一群蚂蚁活活拖走。碰巧被我们收工放学回来看见了,赶快捡起来,仰起头瞅准了是哪个窝里掉下来的,爬上树给放回去。

  一般来说爬树都是我的事,四弟也很能爬树,上得比我还高。不过我们很少上到树上去惹鸟。鸟跟我们吵过好几架,有点怕惹它们了。一次是我上去送一只小鸟,爬到那个高过房顶的横枝上。窝里有八只鸟蛋的时候我偷偷上来过一次,蛋放在手心玩了好一阵又原放进去。这次窝里伸出七八只小头,全对着我叫。头上一大群鸟在尖叫。鸟以为我要毁它的窝伤它的孩子,一会儿扑啦啦落在头顶树枝上,边叫边用雨点般的鸟粪袭击我。一会儿落到院墙上,对着我们家门窗直叫,嗓子都直了,叫出血了。那声音听上去就是在骂人。母亲烦了,出门朝树上喊一声:“快下来,再别惹鸟了。”

  另一次是风把晾在绳上的红被单刮到树梢,正好蒙在一个鸟窠上,四弟拿一根木棍上去取,惹得鸟大叫了一晌午。

  还有一次,一只鹞子落在树上,鸟全惊飞到房顶和羊圈棚上乱叫。狗也对着树上叫。鸡和羊也望着树上。我们走出屋子,见一只灰色大鸟站在树杈上。父亲说是鹞子,专吃鸽子和鸟,我捡了块土块扔过去,它飞走了。

  除了麻雀,有时房檐会落两只喜鹊,树梢站一只猫头鹰,还有声音清脆的黄雀时时飞来。它们从不在我们家树上筑窠。好像也从不把黄沙梁当家。它们往别处去,飞累了落在树枝上歇会儿脚,对着院子里的人和牲畜叫几声。

  “那堆苞谷赶紧收进去,要下雨啦。”

  “镰刀用完了就挂到墙上。锨立在墙角。别满院子乱扔。”

  我觉得它们像一些巡逻官,高高在上训我们,只是话音像唱歌一样好听。乘人不注意飞下来叼一口食,又远远飞走。飞出院子飞过村子,再几年都见不到。

  那些麻雀会认人呢。我对父亲说,昨天我在南梁坡割草,一只麻雀老围着我叫,我以为它想偷吃我背包里的馍馍。我低头割草,它就落在前面的草枝上对着我叫,我捆草时它又落到地上对着我叫。后来我才发现是我们家树上的一只鸟,左爪内侧有一小撮白毛,在院子里胆子特别大,敢走到人脚边觅食吃,所以我认下了。刚才我又看见了它,站在白母羊背上捡草籽吃。

  鸟就是认人呢。大哥也说,那天他到野滩打柴,就看见我们家树上几只鸟。也不知道它们跑那么远去干啥。是跟着牛车去的,还是在滩里碰上了。它们一直围着牛转,叽叽喳喳,像对人说话。大哥装好柴后它们落到柴车上,四只并排站在一根柴禾上,一直乘着牛车回到家。

  坡上的村子

  我对元兴宫村没有多少记忆。它是我们家离开黄沙梁后的短暂落脚处。这个靠近天山的村庄建在一个大斜坡上,一下雨地上哗哗地淌着水,淌得迅急。雨一停水便不知流到哪去了。

  东西掉在地上也会滚。这里的东西都像长了腿似的,稍不留神就会再也找不见。

  那年秋天村里去了个卖西瓜的。拉了一车西瓜,卸到地上准备卖。等他一转身,西瓜动了起来,开始滚动得慢,接着越滚越快。元兴宫人从不种西瓜,种也白种,瓜蛋子稍长大些便开始滚动,把秧拉得细长细长。再长大些秧便拉不住,或被扯断或连根拔起。不管瓜熟不熟,长到时候都会顺坡滚下去。有的中途撞到石头上,碰个稀巴烂。有的在滚动中逐渐熟透。太阳晒热的荒坡将所有经过它的东西烘热烘熟。元兴宫人也想过办法,在每个西瓜下挖一个坑。可是,锹头大的小坑显然没多少阻力。尤其刮起下山风,连人都会滚。谁能挡住谁呢。

  卖西瓜的是个瘦老头,直嗓子大喊大叫。村里出来许多人帮着追西瓜。狗也帮着追。猪和牛也撒着欢追。到后来,没追回几个。一车西瓜几乎全滚到十几里外的坡下村。

  元兴宫人丢了东西都到坡下的村子去找。

  村里很少有圆东西。连石头都是扁的。筐全是方的。木头用墙或木桩挡着。可能滚动的物件上都有一根绳子,不用时拴牛一样拴在木桩上。到地里干活,首先在歇脚处打个木桩,车用绳拴上。石磙子用铁丝拴上。

  那是个留不住东西的村庄。它建在坡上。

  黄沙梁在大地的最低洼处,雨落在哪,便在哪停住。只要没人动,一千年一万年后,一切都还在原地。也还是原来的模样和姿势。挖地三尺,我会找到消失多年的一洼水。它直渗下去,捉迷藏一样藏到了地深处。在那地方喊一声,一切就会出来。只要记住那些东西的位置。当它们不在了,不是升到天上便是被土埋住。没有别的去处。

  那些牛走来走去最后回到牛圈里。树在砍掉的地方又长出些细枝。早年掉在地上的一根针,越来越深地扎进土里。它不会忘记回来的路。每天每天,太阳从我们家柴垛后面升起,又落到路对面韩三家的牛圈后面。风只刮走了风。土直直扬起又直直落下,谁家的土原落到谁家房顶院子里。

  我们家在元兴宫只住了五年。父亲不习惯种坡地。他在那个大斜坡上使锨挥锄都觉得不对劲。不像黄沙梁的地,平躺着的,顺顺展展,咋侍弄咋舒服。元兴宫的地像墙一样斜立着,不让人过去。

  最难干的活是浇地。水像从天上下来的,沿坡地漫漶而下,简直没法收拾。没挨地皮便飞逝过去,地皮还干着水已淌得不见。有时水在地里冲条沟,水全从沟里跑了,两旁的庄稼却干看着渴死。

  那一次,父亲半夜回到家,气得一句话不说。天刚黑时大哥出去迎过他一次。我们以为车陷进渠沟里了。大哥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路上没有的,啥都看不见。我趴到地上听了一阵,也没听见车轱辘声。”

  “会不会走糊涂了,车赶到别的庄子里去了。”

  母亲让我上房顶喊几声。我爬上梯子。夜空黑黑的,只有两三颗星星,又高又远。村子里一片寂静,什么都看不见,偶尔从谁家烟囱冒出些火星,一晃就不见了。我鼓足力正要喊,突然觉得这地方那么陌生。我喊不出来。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是我不熟悉的这个地方的气。我愣愣地站了好一阵,原下来了。

  将近半夜时狗把我们叫醒。听到车马声。母亲开门出去。屋里灯一直亮着。餐桌上摆着一只碗一双筷子。我们跟着爬起来。马车已进了院子,黑暗中父亲解开套具,气哼哼的。我接过缰绳,牵马进圈棚,拍了拍马背,全是汗水。

  第二天我们才知道,父亲拉草回来时,右边车轱辘滚珠烂了,咯咯直响。父亲把车停好,用几块石头垫起车轴,卸下轱辘准备修一修,结果一松手,那只轱辘滚了起来,他赶紧追,就没追上。跟着跑了几百米,眼看轱辘越滚越快,才想起来应该骑着马追。赶回来卸了套具,车拴好,上马追去。跑了十几公里,才在一丛红柳中找到它。幸亏被红柳挡住,要不然就没尽头地滚下去了,直滚到黄沙梁都说不定呢。轱辘平躺在红柳丛里,轮胎被石头碰烂几处。

  本来中途快追上了。坡上有个放羊的看见了,想帮忙拦住。飞滚下来的车轱辘惊散了羊群。放羊的似乎很有经验,他候在那里,轱辘飞奔而过时,一脚蹬去,轴辘倒地了。一躺倒它便滚不成了。可惜他蹬得过猛,轱辘倒地后蹦了两下,又立起来跑了。

  放羊的只好看着它滚去,对随后骑马奔来的父亲做副无奈的样子。

  父亲费了很大劲,才把那个车轱辘弄回来。从半下午到天黑、天更黑,马驮着一只轱辘,父亲牵着马,一路上坡往回走。

  我们家的一段路

  直到最后一天,我们好像还没做好要离开黄沙梁的准备。尽管两个月前我们便开始收拾东西,把要带走的归顺整齐,一遍遍估算着装几车,用啥车拉走这些家当。

  除此之外,搬家前的那段时间跟往常没啥不同,我们依旧做着该做的事。每天早晨我把牛拉出去,縻在那片啃了多少遍似乎还有东西可啃的芦草地。母亲一大早往院子里洒水(这是她多年的习惯了),扫净地上的草屑和树叶。(那时树叶刚刚开始黄落,清早院子里零星地落着几片儿,平展展地贴着地。夜里有风就会落得更多些。我们家在黄沙梁的最后一个秋天似乎来得格外迟。下了两场雨,眼看变黄的田野又重新返绿。我们一再推迟,还是没等到树叶落光便离开这里。)父亲依旧早早套车下地。已经没有可收的东西。最后一片玉米,在十天前已掰光拉回来。遍野里是别人家的粮食。父亲赶车经过那些地时,也许引起旁人的警惕——他去拉前一天砍倒的玉米秆,顺便割些田埂地头的草回来。车上放着铁锨,临出地他还撰起因进车平掉的一小段田埂,收好一个水口子,用脚把土踏瓷实。他似乎没想到从今以后这片田野上再不生长属于他的东西。他的马车将在另一片土地上往复颠簸。不知他能否走惯别处的路,种惯别处的地。或许他早已经不适应别处的生活。他的腿被黄沙的路摔掼成这个样子,有点罗圈,一摇一摆走路时,风从两腿间刮过去,狗能从两腿间钻过去,夹不住一只猫一只逃窜的野兔,夹住一捆草一麻袋麦子却像夹住一匹走马一样合适自如。

  一天下午吃过饭,他又拿起锨,往房后那段路上扔了几锨土,垫平上一场雨后留下的几个牛蹄印。那是我们家的一段路,有四五十米长,我们自己修的,和大路一样宽展,从房后面通到东边的圈棚和柴垛旁。跟大路相接处有条渠沟,没有桥,渠沟浅浅的,有水没水都不碍事。这段路以前我们一家走。路上全是我们家的车辙脚印和牛蹄印。后来一户姓李的河南人在我们家东边盖了房子,自然要走这条路。父亲经常埋怨那户人家走路不爱惜,从来不知道往路上垫半锨土。尤其他家那头黑母牛,走路撇叉着两条后腿,故意用钉了铁掌的蹄子挖我们家的路,一蹄子下去就是一块土。一蹄子就是一块土。有一次李庄木(李家老二)到野滩拉柴禾压爆了轮胎,装了半牛车柴,一只轱辘滚着钢圈轧回来,在我们房后的路上深深碾了一道车印子。父亲望着那道车印望了半下午,也不见李家过来个人平一下,他生气了,过去和李家唠叨了几句,两家本来有气,这下气上加气,为一道车轱辘印大吵了一架。最后还是父亲动手把路填平整。

  我们虽然要离开了,却没有故意整坏任何东西,没有在地里挖一个坑路上扔一个土块疙瘩。我们让这个院子和它里面安安静静的生活保持到最后一天。

  最后,当我们把所有东西装上车,要离开时,才发现曾是我们的家已惨不忍睹。树剩下孤零零几棵、房子拆掉了一间、圈棚成一个烂墙圈,路上、院子里到处扔着破烂东西……突然觉得心酸,眼泪止不住流出来——我们自己毁掉了这个家园,它不再像个家了。

  那天来了许多人,路上、墙上、墙根,站着、蹲着,都是人。有的过来说几句话,帮一把忙。更多的人只是围着看,愣愣地看。

  我们被看得有点不自在,有点慌。有种被监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