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家家户户有一个大院子,用土墙或篱笆围着。门前是菜地,屋后是树和圈棚,也都高高低低围拢着。谁家院子里长了草,会被笑话的。现在,几乎所有院子都不存在。院墙早已破损,门前的菜地荒凉着,只剩下房子孤零零立在那里。因为没有了围墙,以前作为院子的这块与相邻的路和荒野便没有区别。草涌进来,荒野和家园连成一片,人再不用锨铲它们。草成了家人中的一个,人也是草丛中的一棵。雨水多的年成村子淹没在荒草里,艾蒿盖地,芦苇没房。人出没草中,离远了便分不清草在动还是人在动。干旱年成村子光秃秃的,堆着些没泥皮的土房子。模样古怪的人和牲畜走走停停。
更多年成半旱不旱,草木和人,死不了也活不旺势。人都靠路边走,茸拉着头,意思不大地过去一日又一日。草大多聚到背阴处,费劲地长几片叶,开几朵花儿,最后勉强结几拉籽。
草的生长不会惊噪人。除非刮风。草籽落地时顶多吵醒一只昆虫最后的秋梦。或者碰伤一只蚂蚁的细长后腿。
或许落不到地上。一些草籽落到羊身上,一些落在鸟的羽毛上,落在人的鞋坑和衣帽上,被带到很远,有水的地方。
在春天,羊摇摇屁股,鸟扇扇翅,人抖抖衣服,都会有草籽落地。你无意中便将一颗草籽从秋带到春。无意的一个动作,又将它播洒在所经之地。
有的草籽在你身上的隐蔽处,一藏多年。其间干旱和其他原因,这种草在大地上灭绝,枝被牛羊吃掉,火烧掉。根被人挖掉,虫毁掉。种子腐烂掉。春天和雨水重新降临时,大地上已没有发芽的种子。春天空空来临。你走过不再泛绿的潮湿大地,你觉得身上痒痒,禁不住抖抖身子——无论你是一条狗、一只羊、一匹马、一只鸡、一个人、一只老鼠,你都成为大地春天唯一的救星。
有时草籽在羊身上的厚厚绒毛中发芽,春天的一场雨后,羊身上会迅速泛青发绿,藏在羊毛中的各种草籽,凭着羊毛中的水分、温度和养分,很快伸出一枝一枝的绿芽子。这时羊变得急躁,无由地奔跑、叫、打滚、往树上墙上蹭。草根扎不透羊皮,便使劲沿着毛根四处延伸,把羊弄得痒痒的。伸不了多久便没了水分。太阳晒干羊毛时,所有的草便死了。如果连下几场雨,从野外归来的羊群,便像一片移动的绿草地。
人的生死却会惊动草。满院子草木返青的时候,这个家里的人死亡或出生,都会招来更多人。那时许多草会被踩死,被油腻滚烫的洗锅水浇死,被热炉灰蒙死。草不会拔腿跑开,只能把生命退回到根部,把孕育已久的花期再推迟一季。
那是一个人落地的回声,比一粒草籽坠落更重大和无奈。一个村庄里只有有数的一些人,无法跟遍地数不清的草木相比——一种草或许能数清自己。一株草的死亡或许引起遍地草木的哀悼和哭泣。我们听不到。人淹没在人的欢乐和悲苦中。无论生和死。一个人的落地都会惊动其他人。
一个人死了,其他人得帮衬着哭两声,烧几页纸、送条黑障子。一个人出生了,其他人也要陪伴着笑几下,送点红绸子、花衣服。
生死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事。在村里,这种看似礼节性的往来实则是一种谝工。我死的时候你帮忙挖坑了,你死了我的子孙会去帮你抬棺木。大家都要死是不是。或者你出生时我去贺喜了,我去世时你就要来奔丧。这笔账你忘了别人会为你记住。
成长
我一直记得我去过沙沟沿上一户人家的房子,好像因为一件什么事,现在想不起来了。只记住了他家的房子,又矮又小,屋檐低低的似乎伸手就能摸到。院子里拴着条大黄狗,叫声怪怪的,直往人身上扑。他的几个儿子的面容,现在一个也想不清楚。我的记忆把他们丢掉了。浮现出来的只是一个个模糊的人影,没有脸,没有明确的外形,只是一些人影在动。一个人拉住了狗,狗我记清楚了,黄色的,怪怪叫着。我靠着墙根走过去。墙好像砌得不直,有点扭,西边的墙头朝外偏。
“进来呗,看啥哩。”
我推开门把头伸进去,屋子里黑黑的,啥也看不清,也不清楚门口处有没有坑,从屋顶的小天窗透进一柱光,直落到地上。
顺着话音我看见坐在炕上的一些人,有四五个,或许多一些。他们在玩牌,或者在聊天。我进去站在土炕边,感觉他们远远的,看不太清。屋子里一股煮猪食的熟草味。我闻不习惯。现在想起那种味道还是不习惯。我们家也天天煮猪草,是在屋旁的小房子里煮。小房子的侧墙有个大窗户,正对猪圈,煮猪食时猪哼哼地叫着,三四头排成一队,鼻子全对着窗户,一股股的熟草味全被它们吸了去。这户人家只有里外两间小房子,做饭、煮猪食都在一个灶上,所有味道混在一屋子。我不习惯地站着,好像说了件什么事。他们依旧打牌或者聊天。我等着答复。屋子里渐渐亮堂了。好像太阳从哪个墙角出来,他们家的天开始亮了。我看清油黑的墙上挂着的绳、镰刀、筐、钉在墙上的木头撅子。我记忆最深的是他家的屋顶,可能是太低的缘故,它在那个时刻压抑了我。时常在有意无意间,我想起那个房顶,椽子细细的,也不直,一根歪扭的根本不能当梁的胡杨木,横担在中间。屋顶随着木梁的弯曲一高一低。那些细木棍,没来得及长粗就勉强地当了椽子。被屋顶压得弯弯的,但还勉强地撑着。
我始终没看清坐在炕上的人,或许看清了,没记住。屋顶太低,他们坐着打牌或聊天。我站在地上,歪扭的木梁正好横在我头顶上,似乎我再长高一点,头就能碰上。我见过许多大人的头,被门框或屋梁碰伤,在那些低矮的房舍和圈棚里,大人们低着头走动或干活,还是不小心碰着,头上起着青疙瘩,流着血……
整个少年时期,我被什么东西压抑了,没有长高。好像我一直害伯生长,担心我的头顶上面再没有空地方。我走路低着头,略弯着腰,像个小老头一样,心事重重地走过我的少年岁月。一直到二十岁,我才长到一米六的个头。离开黄沙梁后,我又长了十二公分。是在不断的游荡中长的。我就这样长成了。这种成长是在哪一天突然停止了。因为什么停止了,我都无法知道。
大树根
我们家猪圈全是用树根垒的。几百个树根,一个挨一个垒成一人高的树根墙。有榆树根、胡杨树根、沙枣树根,全是我们从村子周围的荒滩上挖来的。
我们搬到黄沙梁时,村外的荒野上只剩几棵粗大的歪榆树。生长最多的是红柳、铃铛刺、碱蒿之类的灌木,当中不时看到大大小小的干死树根。我们挖树根烧火,烧不掉的码起来垒成猪圈羊圈。大部分树根底部已腐,露在外面的树桩也已干枯,两头便能砸下来。也有的树根坚硬结实,根系紧扣大地,头碰上去发出沉闷深远的回响,那是从树根扎入的土地深处传来的声响,让人震惊,握着头站在野滩上发愣。
我们在野外挖过一棵巨大无比的树根。树用斧头砍掉的,树桩高出地面有一米,我们兄弟三个手拉手也没把这个树桩围住。
这么大一棵树让谁砍去了。在村里我们从没见过这样粗大的木头,它不可能被藏起来。它躺在地上也有一人高。这样巨大的东西不会轻易消失,或许它被剖开劈碎,一小块一小块分散在哪个院子里。或许流落到别处。或许,它就在黄沙梁某个阴沟荒地里,一年年地腐朽成土,我们已经认不出它。
那天我们赶牛车到荒野上砍柴,近处的柴被人砍光了,我们赶车往远处走。远处看上去柴很多,红柳、梭梭一连片。走近了才发现一样稀稀拉拉,东一棵西一棵,我们再往前走,结果就碰见这个大树根。停下来端详半天,都有点不敢相信,还有这么大的一个树根。
老大从车上取下头,抡圆了朝树根砸去,头被弹回来,脚下的地一阵颤动,从树根深处传来的巨大响声震惊了我们,像三个矮树桩一样呆立在那里。那响声太可怕了。野滩再没有人,也没一丝其他声音,村庄远远地蹲着,像个不敢出头露面的小动物。我们呆站着,直到脚下的地不再颤动,那响声原回到树根深处。
老三说:“大哥,我们不挖这个根了,砍些红柳回家吧。”
“不挖就让别人挖走了。”老大说。
“要不留个人看着,回家喊父亲去。”老三说。
老二没有说话。他觉得认识这棵树。在哪见过。整个树身葱笼巨大地立在空气中,枝枝桠桠他都异常熟悉,好像自己在这棵大树的某个枝桠上生活过。树干上的那个洞,树梢上的鸟窝,春天时向南的那些枝条最早吐出绿芽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还记得伸展在地下的庞杂根须,向东、向西、向南各展开一条粗大主根,倾斜着扎向土地深处。众多毛根交织在四周。他觉得自己在这棵树的根下枝上都生活过,留下那么多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往事。他还记得向西那支主根下面一条幽深暗河,水哗哗啦啦冲打着根须,从暗处流向更暗处。那已是离主干很远的地方了。根扎得那么深远似乎不仅仅为了吸收水分。根在伸展中逐渐有了意识,它自己朝深远处去了。当一条主根朝地深处扎去时,它的躯干上的一个壮枝,也开始向天高处伸展。它们在最高和最深处,遇见彼此。
现在这棵大树的躯干被砍掉了,像个没头的人。根留在土地中,它无法预知大地上的事情。一棵树在这片土地上生长了千百年后,一群一群的人开始来到这里谋生。
大地像繁衍草木一样开始繁衍人。
一根大树的躯干和根,从此作为对人用途各异的两种木头流落人世。不知码在猪圈墙上的那截秃根,还能否认出担在牛圈棚上皮剥光枝杈砍净的那段躯干呢。
兄弟三个开始挖那棵大树根。
老大挖过很多树根,也同样用头砸过很多树根,他认为不要紧,没啥害怕的,那只是木头发出的声音。木头空了,就发出空洞的响声。木头坚实,响声也就实沉。老二也挖过很多树根,还一个人挖过很多大树根,他没有吭声。只有老三对树根发出的声音感到陌生,有点害怕。
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有些声音会渐渐熟悉,却再无法听懂。一根木头第一次对我们发声时,我们不认为那是木头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在说话。我们惊恐、震颤、屏息倾听。那一刻我们有可能听懂。后来这种声音一而再地响起时,我们终于认定那只是一根木头发出的声音,就像一个人挨打了会喊叫。
从那时起这件事物的门便对我们永远关闭。
我小的时候乘它们不留意,进入过许多事物的门。现在我站在外面,听人们喧哗与吵闹,一世界的门外汉啊。一件事物的门,可能只对人敞开一次。这个人成了这件事物真相的唯一见识者,以后人们只能通过他的转述认识这件事物。而真相是无法转述的。人们通过转述者看见的只是转述本身。那已是另一件事物了。
如今认识一件事物越来越不容易。所有事物暴露无遗。而进入这些事物的门,却完全地关闭了。甚至人们已经不知道每件事物都有一扇自己的,有可能被人偶然进入的门。人以为自己的嘴便是万物之门,什么都可以被说出来。
我那时候有幸进入一些事物,我想说出它们,说出的却是另外一些东西。就像我写了这么多,离我最初想写的东西越来越远了。
兄弟三个围着树根往下挖土,土得扔远点。得挖一个很大的坑。不断碰到一些毛根,挥斧头砍断,然后再往下挖,挖到一米深了,主根还没出现。老大抡起头又要砸树根,想从土地的颤动中辨认主根朝哪个方向延伸。老二拦住了他,用铁锹在东、西、南边各挖了一锨,兄弟三个照着标记挖下去,三条粗大主根赫然暴露出来。
接下来的活好玩又累人,把主根周围底下的土全挖空,把遇到的支根全砍断,剩下三个主根,像巨爪一样紧抓住地。我们停下来喘会儿气,喝口水啃点馍馍。已经半下午,我们挖这个根把大半天时光耗去了。
砍主根时又听到那种吓人的声音,从土地深远处传上来,持续很久后慢慢消失。挥斧子的手愕然停住,不敢再砍下去。
“砍吧,没事。”大哥说。
响声又一次从地深处传上来。头顶的空气也在颤动。仿佛早被人砍走的那棵大树在空气中使劲晃动。可能天空有记忆。一棵大树的影子,完完整整保存在树根之上的无垠天空。我们的砍伐声再一次触动天空对一棵参天大树的无限念记。从地面,到高远云层,整个天空满满当当地浮现出一棵树,天空在用我们不清楚的方式念记天空下消失的每一样事物。
大地也有记忆。大地一直在深埋有价值的东西。我们一直像一种动物一样在大地上挖掘。我们挖出最多的是埋在土里的死人,他们剩下骷髅、几根骨头,那是我们自己的树根。我们一挖出来就赶紧好好地原埋进土里。我们害怕看见它。
树根拉回家后扔在了房后头。原以为弄了个大东西回来,喜滋滋的。结果什么用处都没有。烧火劈不开。放在院子又占地方,就扔在房后头。
搬家那天其他东西都装上车,父亲端详着大树根,过去蹬了一脚,没动弹。
“唉,扔掉算了,车装不下了。”父亲嘟囔着。
其实我们早就把它扔掉了。
“谁要这个树根,谁要了拿去。”父亲喊叫了一句。周围没人应。
“谁要这个树根?”父亲又喊叫了一句,周围来帮忙的、看热闹的人全笑起来。我们愣了一下,也全笑起来。
还想补充一些。挖那个大树根耗掉了我们兄弟三个不少力气。如果我们以后没干成别的什么大事,那是因为我们在一棵大树根上耗掉了太多力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