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不能改变的东西
二零零零年十月九日清晨。
难得的一个大晴天,我被透过窗户的阳光照醒。
我知道在这里许多年间的许多人和事情,都是这样被太阳缓缓慢慢照醒。没有谁去单个地唤醒他们。
摄制组什么时候出去的我都不知道。这个早晨,在我沉沉的睡梦里,他们把镜头对向了哪几处我司空见惯的景致?
一千个早晨我不醒来,大地还会是以往的样子。没有谁能够改变这个地方的日出。
人们能做到的仅仅是,在长草长庄稼的土地里盖几幢新房子,栽几根电线杆,修几条新马路这样的露水小事。
而我能做到的也仅仅是,把不能被改变的一切深藏心中,当人们改变了整个世界,在一千一万个这样的早晨里,我照着阳光,吸着新鲜熟悉的空气,说出那些永远没改变的东西——干万年里丝毫不变的一切。
二十一、没有小地方
二零零零年十月九日上午。
吃过早饭与小张同去镇政府办公室,做礼节性拜访。“十一”假期过后刚上班,镇里人都齐全。
先见查书记。查和我是老相识,认识快二十年了。我在大泉乡当农机管理员时,他是大泉四队农民。后当村长、村支书,后又通过选举任副乡长。再后来我去乌市,彼此互无消息。没想到他已是四道河子镇党委书记。
查是沙湾县唯一的没有通过科班程序而直接由农民升为一镇之首领的地方官。其成长道路可见其能量能力。
若按现在的干部选拔程序,一个农民永远不可能再进入到乡镇领导行列中。他必须通过考试、分配、一级级迁升——让自己先不是农民,然后才有机会来管理农民。
郭卫镇长也是我在沙湾结识的朋友。经常一起喝酒,很熟悉了。见面时他正在办公室处理过节之后拥来的一大堆事务。
在沙湾县乡镇干部中,郭卫算是很有文化修养与才干的一位年轻镇长。
摄像小罗在接触了几个四道河子的乡村干部后,惊讶地说这个地方的人不可小视,镇长、副镇长、一般干部,甚至村长,都很有文化知识。
这也见证了我的一贯看法:没有小地方,只有小眼光。
二十二、想出来的事情
二零零零年十月九日下午。
中午他们拍片回来一同吃饭,而后带小张出去。太阳时隐时显。他们希望碰见好太阳时抓拍几个芥的镜头。
现在又是我一个人坐在窗口前等候天黑。我比他们更有时间把这些天的事前前后后想一想。
我比这里的人们更有时间把多少年的事反反复复想一想。
其实我就是这样一个闲人,他们忙着干事情时我闲着手,四处溜达。
我从他们干完的事情上想出事情。在他们走完的路尽头,我又往前走一大截子。
二十三、闲人
二零零零年十月九日晚。
王导老让二毛背个破包走来走去。我不喜欢这个镜头。那是个城市人形象。他没见过在田野间行走的农民。他把一个城市的流浪汉安插在我的村庄,那不是我,我不需要背个包。我的事情放在这片大地上。
我甚至没什么事情。一个闲人。
所有的活都已撒手。闲甩着膀子在田野走动,站站停停。我的事情是我想出来的,就像一株草某个春天从野滩上长出,跟一个村庄的收成没有关系。
在一年四季盯着春种秋收,锅里碗里的一村人中,应该有一双眼睛看到这一切之外的更远处。
这片大地上世代劳忙的人们,已经用他们的劳忙养活出一个闲人。
一个走到麦地尽头,在隐约的田埂上回望村庄,把那些低矮土墙的阴影全都照亮的人。
一个走进荒野,走向一只虫、一窝老鼠、一只飞鸟的人。
不时地走出村庄,又出去。
他的手永远是空的、闲甩的,顶多拿一把镰刀,扛一把锨。
他已经把大地上的事情放在大地上。
而有多少人,背了几根烂柴草跑了一辈子。
正因为有背了几根烂柴草跑了一辈子的许许多多的人们,他们把大地上的事情扛在肩上、不肯松手,才会有另外一个人,把这一切原原本本放回到大地上。
二十四、一个地方的睡眠
二零零零年十月十日凌晨四点。
昨晚郭卫镇长请摄制组吃饭。吃得好,交谈得也好。这是摄制组进入四道河子以来最为偷快的一次酒席。喝到尽兴欢快而散。我随朋友出去打“诈金花”,打到半夜,赢七八百元,上次已经输空的口袋里又有几个钱了。
凌晨四点多,我一个人回招待所。铁皮卷帘门紧锁着,敲了几下,不敢再敲了。整个小镇静悄悄的。我敲出的声音太大太吓人,把我自己吓住了。我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弄出这么大声音。肯定已经吵醒楼上的人,吵醒旁边这一排小楼上的人,甚至吵醒对面那排小楼上的人。也许我的敲门声把这个小镇的人全吵醒了,他们肯定在暗暗地恨我、骂我。
一个地方的睡眠是多么美好珍贵。谁也没权力让他们在这个时候醒来。人们的睡眠是绝对独立自由的。没有谁能统治人们的睡眠和梦。所有的统治手段均针对人的清醒。
我还会在这个地方醒来。就像我还会在这个地方睡去。
睡着时,我完全是自己的。
如果我一直不醒来,谁叫都不醒来,一直地沉睡下去,田野青了黄黄了青我们还在梦里。我们用睡眠消灭掉那些想统治我们的人们。在我们的沉睡中一个又一个时代消亡,一群又一群伟人死去,当我们醒来时,身旁鸣叫着的,依旧是那些最微小的虫子。
现在,我也该扔下笔,加入到人类的睡眠中了。
二十五、写作是件可怕的事情
二零零零年十月十一日。
我不能再往下写了。当我作为一个记录者的时候,生活是多么没有意思。片子拍完了。这里的生活还在继续。我们的镜头对着这里的生活,拍了一部跟它毫无关系的片子。就像我的笔,跟踪正发生的一切,却又远在这一切之外。
我只能把我自己写出来。
写作是一个不断丢失的过程。一开始我想记下身边周围的每个人,我确实在那样写了。我觉得他们每个人都应该在我的文字中留下一笔,不然我对不住他们。
可是,写着写着我把他们都丢光了,剩下我一个人。我再看不见周围的事物。
有时我从这个村庄,从身边的人和事情开始,三两句就丢下他们写到别处,越扯越远,连我自己都喊不回来,写到底也不知道回头照应一下前面。
我一直想撇开自己从别处开始,但每一次都原回到自己。
我不能在写作中忘掉自己,我只能做到忘掉别人。这可能是我的欠缺处。
也许,我的自私使我的文字永远朝着有利我的方向。在记叙这些时,尽管我努力保持记叙的客观、真实,但笔握在我手里,他们没有记录。在这一系列事件中,最后的话语权被我一人独握,这是多么不公平。
这又是多么的公平——他们带走生活,把文字的枯燥留给我。
最后这段生活将隐去,我的文字留下来,包括我写的村庄、田野、牲畜、草木,都在我的文字背后消隐。
写作是一件真正可怕的事情。
时光消失,文字留下。文字留下了什么?相对于千干万万个消灭于时间中、了无痕迹的村庄,一个被文字记住的村庄也许更不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