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很容易丢掉的,人一走,家便成一幢空房子。锁住的仅仅是一房子空气,有腿的家具不会等你,有轱辘的木车不会等你,你锁住一扇门,到处都是路,一切都会走掉。门上的红油漆沿斑驳的褪色之路,木梁沿坑坑洼洼的腐朽之路,泥墙沿深深浅浅的风化之路,箱子里的钱和票据沿发黄的作废之路……无穷无尽地走啊。
我在荒草没腰的野地偶一抬头,看见我们家的烟囱青烟直冒,我马上想到是你回来了,怎么可能呢,都这么多年了,都这么多年了,我快过惯没有你的日子。
我扔下镰刀往回跑。
一个在野外劳动的人,看见自己家的炊烟连天接地地袅袅上升,那种子孙连绵的感觉会油然而生。炊烟是家的根。生存在大地深处的人们,就是靠扎向夭空的缕缕炊烟与高远陌生的外界保持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炊烟一袅袅,一个家便活了。一个村庄顿时有了生机。
没有一朵云,空荡荡的天空中只有我们家那股炊烟高高大大地挡住太阳,我在它的阴影中奔跑,家越来越近。
我推开院门,一个陌生男人正往锅头里塞柴火,我一下愣住了,才一会工夫,家就被别人占了。我操了根木棍,朝那个男人蹲着的背影走去。
听到脚步声他慢腾腾地转过身。
“你找谁?”他问。
“你找谁?”我问。
“我不找谁。”他说着又往锅头里塞了根柴火,我看见半锅水已经开了,噗噗地冒着热气。
这个男人去另一个村庄,路过院门口时,一脚踩翻土坯,看见我留给你的钥匙。他小心翼翼捡起来,擦净上面的锈和尘土,顺手装进口袋。走了几步他又返回来。我一共留给你五把钥匙,能打开五扇门。我们家能锁住的地方我都上了锁。
他捡出一把粗短的黄铜钥匙,对准锁孔塞了几下,没塞进去。又捡出另一把细长的,没费劲就塞了进去,捅到底了,还露半截在外面,他故意扭了几下又拔出来。捅进第三把钥匙时,锁打开了。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又挨个地打开每一间房子。
他先走进一间宽大低矮的卧房,看见占据了大半个房间的几十米长的一张大土炕,他有点吃惊,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土炕。他想,这家男人肯定雄壮无比呢,他修了如此阔大的一个炕,一定想生养几十个儿女。有这种雄心的男人一般都有一根了不起的粗壮阳物,又娶到一房样样能行的好媳妇,有了这些天赐的好条件,他就会像种瓜点豆一般,从大土炕的那头开始,隔一尺种一个儿子,再隔一尺插花地播一个女儿。这是长达几十年的辛勤劳作,要保质保量地种下去又不种出歪瓜裂枣也不容易。再能行的男人赶种到大土炕的另一头也会老得啥也干不动,腰也弯了,腿也瘸了,甚至再没力气下炕。而从这个大土炕上齐刷刷站起来的一群儿女,在一个早晨像庄稼一样密密麻麻立在地上,挡住从窗外照进来的那束阳光。
他想,这家男人在年轻力盛时一定很自负地算好了一生的精力和时间,才修了这样巨大的一个土炕,他对自己太有信心了。多少年后的今天,显然,他连半个儿子也没种出来,大土炕上一片荒芜,长着些弱小的没咋见阳光的杂草。只有靠东头的炕角上,铺着张发黄的苇席和半条烂毡,一床陈旧的大花棉被胡乱地堆在上面。
是什么东西阻止或破灭了这家男人的雄伟梦想呢?他不知道。
他用一根指头在布满裂缝的桌面上抹了一下,划出道清晰的印子,尘土足有铜钱厚。他是个流浪人,可能从没安心在一个地方长年累月地体验过一件事情。不像我,多少年来看着一棵树从小往大地长。守着一个院子,从新住到旧。思念着一个人,从年轻到年老昏沉。他没这种经历,因而弄不清多少年的落尘才能在桌面上积到铜钱这么厚。
他转过身,穿过满是杂乱农具的库房,墙上挂的,梁上吊的,地上堆的,各式各样的农具。有些他从没有见过,造型古古怪怪,不知是干什么活用的。
芥,有些活是只有我能看见的,它们细小或宏大地摆在我的一生里,我为这些不同种类的活制造了不同式样的专用农具,我不像父亲,靠一把简单的铁锨就能对付一辈子。有些活通过我的劳动永远不见了,或者变成另一种活等候在岁月中了。我埋掉的一些东西成为后人的挖掘物时,那种劳动又回来或重新开始了。我割倒垛在荒野中的干草,多少年后肯定有人赶一辆车拉回村里。这些深远的东西一个过路人怎能看清看透呢。他只会惊叹:这家男人长着怎样有力的一双手啊。他为自己准备了如此多而复杂的一库房农具,他到底想干掉多少活干出多大的事业,这些农具中的哪一件真正被用过。
他打开另一扇门,一股谷物腐烂的霉味扑鼻而来。这间房子没有窗户,光线很暗,只有接近房顶的墙上有两个很小的通风洞,房子中间突兀地立着一堵墙,墙的半腰处有个黑洞洞的豁口,他把头探进豁口,看了半天,才看清里面是黑糊糊的半仓粮食。他把手伸进去,抓了一把谷物走到院子里,在阳光下观察了一阵,又用鼻子闻了闻。
没准还能吃呢。他想。
要能吃的话,这半仓粮食够一个人吃一年了。
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捡了些柴火放到锅头旁。他决定住下不走了。他想,这么大一院房子,白白空着太可惜了。他本来去另一个村庄,另一个村庄在哪他自己也说不清,每到一个村庄,另一个村庄便隐约出现在前方,他只好没完没了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少年,他忘记了家,忘记回去的路,也忘记了疲惫。
正是中午,阳光暖暖地照着村子,有两三个人影,说着话,走过村中间那条空寂的马路。
他想,先做顿饭吧。多少年来他第一次感到了饥饿。
我在这时候跑回家里。
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芥,我扔下镰刀往回跑,快下午的时候,一个过路人捡走我的镰刀和一捆青草,往后很多年,我追赶这个人。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喧哗或寂静的村庄,穿过一片又一片葱郁或荒芜的土地,沿途察看每一个劳动者手中的农具,我放下许多事,甚至忘记了家,忘记了等你……
芥,你不认识老四,你到我们家的时候,老四已走失多年。家里只剩下母亲,和两个我至今不知道名字的小兄弟。他们小我很多岁,总是离我远远的——像在离我很多年那么远的地方各自地玩着游戏。也不叫我二哥,也许叫过,只是太远了我没听清楚。他们总喜欢在某个墙根玩耍,望过去像两个投在墙上的影子。其实他们就是影子,只活在母亲的世界里,父亲离开后再没人带他们来到世上。我一直不知道我有多少个姐妹兄弟。但一定很多,来世的,未来世的,不计其数。我父亲的每一颗成熟的精子,我母亲的每粒饱满的卵子,都是我的姐妹兄弟。他们流失在别处,就像我漂泊在黄沙梁。
多少年后我在这片荒野上游荡时,我又变成了一颗精子或一粒卵子。盲目,无知。没有明确的去处。我找到了你,在很多年间我有了一个安静温暖的归宿。我日日夜夜地爱你,我渴望通过你回到我母亲那里去。父亲走失后我目睹了母亲长达半世的寂寞和孤独。
芥,你每次满足我一点点,不让我全部进去。我一急切你便声声地叫着疼。我是从这里出来的。母亲,我记住了这条路,迟早我会回到你那里。我是不是进错了门呢,芥,我是不是走在一条永远的死胡同里,进来出去又进来,你让我迷路,很多年走不出这个叫黄沙梁的村子。
芥,你没看好我的母亲,你让她走了,带着我的两个不知名字的兄弟远远地走了。你指给我路,让我去追。
正是下午的时候,我扛着铁锨回来,院门敞开着,我喊你的名字,又喊母亲,院子里静静的没有回应,对面墙上也看不见我那两个兄弟的身影,往日这个时候他们玩得正欢,墙上的影子也就最清晰真实。
我推开一扇门,又推开一扇门,家里像是多少年没有人住。我记得我才出去了一天,早晨我出门时,你正在锅头上收拾碗筷,母亲拿一只小小的条把在扫院子,我还想,这么大的院子母亲用一只小条把啥时才扫完呢。我吩咐你帮帮母亲,你答应着。树上在落叶子,我出门时,一些树叶落在母亲扫过的地方。
我在地里干着活还不时朝村里望,快中午的时候,我还看见我们家的烟囱冒了一股烟,又不见了。我头枕在埂子上睡了一觉,是不是这一觉把几十年睡过去了。
我走出院子找你和母亲,村子里空空的一个人也看不见。我一家一家地敲门,几乎每户人家的院门都虚掩或半开着,像是人刚出去没走远,就在邻居家借个东西、去房后撒泡尿马上就回来,所以门没锁,窗户没关。但院子里的破败景象告诉我,这里已很久没人居住。我喊了几个熟悉的人的名字。喊第三声的时候,一堵土院墙轰然而倒。我返回到家里,看见你正围着锅头做饭,两盘炒好的蔬菜摆在木桌上。
“活干完了?”我听见你问我。
什么活?我在心里想着这句话,说出口的却是另一句:“刚才你到哪去了?”
“我给你做饭哩。”
“那我回来咋没看见你。”
“你回来了?啥时?”
一刚才。”
“刚才?”你说着又把炒好的一盘菜放在木桌上。
“那我母亲呢?”
“刚走,她说不回来吃饭了,我才炒这么多好菜。你母亲太能吃饭了,一顿吃好几个人的饭还不停地叫饿。她说她是给你的几个兄弟吃饭的,她自己好多年前就不需要吃饭了,只喝点西北风就饱了。”
我朝你指的路上追去,没跑几步又折回来。
“那么,村里人都到哪去了?”
“都在哩。”
“在哪里?”
“还不是都在干自己的活哩,你想想你到哪去了就该知道其他人的去处。”
你说着把一碗烧好的汤放在桌上。我看见发绿的汤里扔着几根白骨。另几盘也是些腐肉和陈菜,那些菜像是多少个季节以前摘的,发着陈旧的灰黑色。虽是刚炒出来,却一点热气都没有。倒像一桌供放多年的丧食。再看你,也像衰老了许多,衣袖有几处已朽烂,铜手镯绿锈斑斑,似乎这顿饭你做了很多年才做熟。炉膛里还是多年前的那灶火,盘子里是多年前的肉和蔬菜,我的胃里蠕动着的也是多年前的一次饥饿。
芥,我记得我才出去一天。
我三十岁那年秋天,我想,我再不能这样懵懵懂懂地往前活了。我要停下来,回过头把这半辈子认认真真回味一遍。如果我能活六十岁的话,我用三十年时间往前走,再用剩下的三十年往回走,这样一辈子刚好够用。
从那时起,我停住手中的一切活计,吃着仓里的陈旧谷子,喝着井里的隔年老水,拒绝和任何一个陌生人认识,也不参与村里家里的一切事务。唯一的外界活动是:当我回想不起来的时候,找几个熟悉我的人聊聊往事。
那年秋天家家户户大丰收,人人忙忙碌碌。仓满了,麻袋也用完了,院子里、房顶、马路上,到处堆放着粮食。人们被多年不遇的丰收喜昏了头,没谁愿意跟我闲扯陈年旧事。他们干着今年的活,手握着今年的玉米棒子,眼睛却满含喜庆地望着来年。他们说,啊,要是再有几个这样的好年成,我们就能把一辈子的粮食全打够,剩下的年月,就可以啥也不干在家里享福了。他们一年接一年地憧憬下去,好年成一个挨一个一直延伸到每个人的生命尽头。照这样的向往,我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剩下的年月,可以啥也不干呆在家里享福。往往是今年的收成还顾不上吃几口,另一年的更大丰收又接踵而来,大丰收排着大队往家里拥,人们忙于收获,忙于喜庆,忙得连顿好饭都顾不上吃,一村人的一辈子就这样毫无余地地完蛋了。
我庆幸自己早早刹住了车。芥,只有你理解我。在我满屋满院子翻找那些能够证明我过去生活的旧农具、旧家什以及老帐单、破鞋帽时,你不动声色地配合我,一边收拾着满院子的粮食,一边找出你早年的衣饰,穿戴在身上,用你以往的眼神和微笑对着我,说着你对我说过的话,晚上重复着你对我做过的那些动作。芥,我就从前一天的晚上开始回想。我顶好院门,用一捆树枝把院墙上的豁口堵住。天还没有黑透,还不到睡觉的时候,你早早就喊我上炕,不教我出去转,和屋后的韩三吹吹牛、聊聊天,乘机抽他的一根烟。韩三叫我偏高兴时,就会递过一大张烟纸,抓一大撮烟颗,让我又粗又长地卷一根烟。这件便宜事我从没告诉过你,即使告诉了,你也不会放我出去一个人过瘾。我看得出,你从天一亮就开始盼着天早早黑,好早早上炕。那时你是多么狂热地依恋着我呵。多少年后的那些个晚上,当我闲着没事想出去混根烟抽时,韩三早已不在村里,他家装修考究的窗户门变成几个怪模怪样的黑洞,遇到风天便发出呜呜的怪叫。
我坐在炕沿脱衣服时,还听到村里忙忙碌碌的人声、狗和牲畜的叫声。我忙碌的时候,不会清晰地听到其他人忙碌的声音,现在我不忙了,要忙另一件事了。你让我早早闲下来,怕我累坏了身体干不成正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