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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会演一个月结束后,回到省城,文化娱乐似乎进入了另一个时代。地下舞会出现了,二十多岁的人没跳过宫廷化的圆舞曲,上来就是“披头士”,时髦人都疯狂在迪斯科中。原来只能坐满一半的话剧剧场,现在只满三四成。《骆驼祥子》也好,参加话剧会演的新戏也好,都远不是舞会的对手。这么多年男女间在做革命同志,距离都是同志式的,现在可以摩肩擦背,终于使荷尔蒙得到合理释放。话剧是打不过荷尔蒙的。

  书记想出一个对策:把话剧团组成小分队,送戏下乡,县城里对省一级的剧团演员,就像省城里的人对电影明星,演个五场十场,戏迷圈子就建立起来了。一听要下到县城、乡镇去巡回演出,小菲心焦起来。这下子她的大后方要失守,孙百合可以乘虚而入,跟欧阳萸建立稳固的根据地。

  欧阳萸的长篇小说问世之后,上海、广州跑了一圈,回来大包小包地给小菲带回礼物。旧的家具和书籍以及钢琴都被退还,他却不再看得上那些岁月剥蚀的家具,也不愿它们提醒他的那段生命低潮。虽然搬新房子暂时无望,他把家又布置得清雅宜人。家具极少,透着清教徒的超然和傲世。他却是让小菲去堆砌自己,许多从南方买的衣料和化妆品来路不详,都是他在各地的书迷帮他买的走私品。

  小菲这回却不以物喜了。她似乎找到一个隐约的逻辑,只要他心里为她痛、为她不平,就会以大量的物质来给她补偿。只要他热恋别人,他便会心痛小菲,为小菲不平。

  小菲眼看下乡巡回演出的日子越来越近,可她尚未抓住任何蛛丝马迹向欧阳萸和孙百合发难。这天欧阳萸从学院要了一部车回家,车里载了一个大纸板箱,折开来,小菲雀跃起来。那是一部彩色电视。学院只有两张票,公家买下一部,老欧是唯一买得起另一部的人。

  “哪来这么多钱啊?”小菲雀跃完了,不知怎么闹起情绪来,“多少钱也经不住你这么花!”

  “你能不能有一天不说钱?”他不看她,但整个形体都在对她白眼拧眉,充满厌烦。

  “有一点钱就烧吧。我老母亲那么刚烈一个女人,居然老来为了你张口问人借债!看来你全忘干净了。”小菲见他忙着调视,图像出来了,她还是惊喜的,但嘴上就是不领,“那点稿费你还想怎么烧?别弄得越挣钱越欠债!跟了你,我们母女为你欠债……”

  他对她的啰唆早就习惯。讨厌归讨厌,他常常顾不上反击。他退后两步,两手叉在后腰上,看日本卡通人物“卡西欧”正在飞舞尖叫。

  “我听说不少老干部都看这部卡通片。”他偏着头,似乎也想看出它到底如何精彩,“怪不得你们话剧团卖不出票。”

  小菲认为眼下她和他吵不起架,主要怪他走偏题走得巧妙,就像现在。

  “就是要买电视机,你也该和我商量一下。”

  “你不是整天念叨要买嘛?不然就说小伍家的电视机,某某家的电视机。”

  “哎哟,听上去你是为我买的!”

  “为我自己买的,好了吧?为我自己耳根子清静买的。”

  “你可对我真好啊,从变色唇膏送到电视机。”她把自己的脸扮得奸诈妖媚。

  他不说话了,让“卡西欧”说话。电视马上就显现出它的益处,屋里总有个第三者在说话,有另一个戏剧局面牵制或分散室内对峙双方的冲突火力。

  小菲毕竟第一次拥有如此现代的工业产品,电视里的话语不断分她的神,再回到争吵中,便也有跑题的感觉。她给女儿学校的宿舍楼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欧阳雪的同学。小菲请她捎口信给欧阳雪:家里买了个十六寸的彩色电视!她忘了刚才还在为此和老欧争吵,电话上她眉飞色舞,冲满炫耀。

  电话经好几位同学的口传,到欧阳雪听到时就是:“你母亲叫你马上回家!”

  她一推门就问:“什么事?”

  “喏,我们刚买的!”

  女儿两肩一垮:“哎哟,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呢,从食堂直接跑回来!”

  晚上她回学校,小菲和她一块儿走了一截。她想问去北京的那段时间,她爸爸和孙阿姨有什么风吹草动。女儿也知道她想问什么,偏偏不理会。

  “我走的那段时间,你天天回来住吗?”她终于怯生生开口了。

  “差不多吧。”

  “你爸爸怎么样?”

  “你是问他有没有把孙阿姨带回来。没看见。”

  她给女儿一抢白,傻笑一下。

  “再说爸爸那时去了广州、上海,要带就带孙阿姨去那些地方了。我们这个破城市,臭烘烘的,就看我们这两家邻居,把孙阿姨往这里带多糟心。”

  小菲顿时煞住脚步。对呀,他去南方二十多天,陌生的地方谁也没见过她田苏菲,他让孙百合登堂入室也无碍。

  “他们一块儿去的?”

  “怎么可能?妈妈你正常点好不好?”

  她想,太可能了。她沿着瞎了路灯的小路往回走:太可能了。她把守那么紧,却守错了地方。她得设法找到他们学院的会计,要回他的出差报销单据,从而发现他住了哪些宾馆,再与宾馆联络,侦察出他是否有位女士相伴左右。这是个巨大的秘密工程,必须胆大心细、撒谎精彩,让会计帮她忙又不损伤欧阳副院长的名誉,同时也让他们相互不通气。怎样部署,小菲觉得纵然有一万个心眼子都不会够用。

  两天过去,小菲推翻了无数战术。她现在越来越体会出电视的妙处;你尽可以对着它发呆,满脑子胡思乱想,想累了对着它打盹儿,休息过来接着胡思乱想。你还可以沉默地对着它发泄坏情绪,不想理人就不理,张口答非所问也不遭怪罪。

  欧阳萸这天晚上叫了她几次,但她正在脑子里编排和学院会计的谎言对话,编排到关键处,出不了戏,嘴上便“嗯,嗯”地应付他。

  “能不能和你谈谈?”他问。

  “嗯。”她眼睛仍呆瞪着电视。

  “我想了好几天,只有你我可以谈谈。”他说。

  小菲看过来:他的样子有些吓人。坏了,他要先发制人。万一他提出离婚或分居,她可怎么招架?她会不会干出比较丑陋的事来:比如冲进厨房去拔菜刀?她不知道自己身心里潜藏着多少过激行为,丑陋的、可笑的、矫情的,因为她不会真自杀,她只是吓吓人。她若自杀世上就没了一个对欧阳萸巴心巴肝,纤毫都疼爱的女人了。她可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一个女人会真对他好,真拿他做至命的心爱;就是有也不可能从一而终。从一而终地爱他这么个危险人物,总在闷声不响地惹祸,太不容易了。

  小菲见他关了电视。再一看,更可怕了:居然他去煮了红茶。她浑身冰凉,脸上僵笑,她也可怕极了,但他顾不上看她。

  刚刚坐下,他就开了口:“小菲,我可能得癌症了。”

  她觉得“癌症”两个字陌生极了,几乎是外语单词。

  “这次去上海,我哥哥一个同学给我诊断出来的。”

  她有点懂了。“癌症”这个词得放在一定的上下文里,有一定的背景交代才能懂它。才能把它放到最亲近的人身上去懂得。连什么癌,怎么诊断的都不问,她便呜呜地哭起来。

  “这么多天,我不想跟你说,就知道你会这样!”他素来的厌烦口气又出现了。

  这口气倒很帮忙,给了小菲一种一切都正常的错觉:“那你是怎么想起去医院检查的呢?”

  “我不想吃东西,恶心,欧阳荀就请他的同学给我做了检查。他的诊断是肝癌。”

  “你怎么这么混账?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呢?”

  他看着她:意思是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小菲看到他眼底里的惧怕;他一直是独自在抵御这惧怕。她一向是他们俩中间胆大的那个,无知无畏的小菲过去一向给他安慰。她拉住他的手,她得继续做傻大胆。

  “那我们就去开刀吧。”

  “大夫说开刀不见得比保守治疗希望大。”

  “那我们保守治疗!”

  “要看医生们会诊之后会如何定夺。”

  “你知道吗,肝癌的幸存者很少。”他说。

  “有多少?”她问。

  “百分之四、之五,也许之十。说法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省图书馆看了医学文献。”

  她眼泪又落出来。都什么时候了,还书呆子!他自己去读自己如何无救,将如何去死,独自一人,读着读着,万箭穿心。

  “百分之十里面就有你!”小菲说,“明天就陪你去医院,找全省最好的专科老大夫给你会诊。”

  “会诊是下礼拜一,上午九点。”

  “把欧阳雪马上叫回来。”

  “干什么?我连你都不想惊动,想有了会诊的结果再告诉你!你这么早告诉她干吗?”

  小菲心里无限愧怍:直到一小时前,她还在心里紧急谋划如何去找艺术学院的会计,挖掘他的风流秘密。他从来没痴狂地爱过小菲,这点她比谁都清楚,他窝里窝囊地接受她痴狂的爱;他让她称了心,让她从头追求到底,爱痛快了。她抹一把泪水,去厨房倒了大半盆水,走到他面前,放下盆,自己拖了个小凳过来,坐上去。她替他脱了鞋袜,把他冰凉的脚放进热水里。他的脚怎么永远冰凉呢?谁会知道他最需要温暖的是一双脚呢?小菲头抵在他的膝盖。不能哭,千万别哭。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为了掩饰落发,她烫了头,满头卷花。

  “小菲,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他像对孩子说话似的。

  “什么秘密?”她想,什么秘密都无所谓了。你告诉我你杀人放火我都只会这样笑笑。

  她就那样笑笑,一面擦干他的脚。然后端起脚盆对他说:“赶紧盖上被子,脚又要凉了。”

  他很乖,立刻照办。等她从浴室洗了脚进来,他靠着三个枕头,似乎是个平实家庭的男人,有双烫热的脚,有个热被窝就舒适得成了一条虫。他看看小菲,可着劲地舒服,还有几日舒服呢?他这样的舒服夜晚已经编上了数目,已经是有数的了。只是数目是三位数,是四位数,还是两位数这一点还有待天定,也有待人为。一个错误的治疗方案,将会把一切草草终结。

  她躺在他身边。他刚烫热的脚又凉下去。

  “你不要听我的秘密?”

  “快睡吧。”

  “万一他们动坏了手术——现在牛大夫、马大夫多得很——你可错过这个秘密了。”

  “我们去上海动手术。”

  “上海的大夫就好?”

  “找你哥哥的同学主刀。”

  “他不开刀。他是血液病专家。他是用一种血液验癌的方式查出来。”

  “我陪你去上海。一定会找到个好外科大夫。”

  “不一定……”

  “你烦死了!”她抱住他。

  “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你其实早就知道。二十九年前,你在下面土改,我回来遇到了一个女孩子。”

  小菲心想,现在来坦白交代这种秘密多可笑?多可怜?他的确只有这一件事没跟她一五一十交代过。不过这时她觉得他的诚实太无足轻重了。难道她还会在意?多么文不对题!她一面听他说,一面恨不得他还有足够长的生命,再去恋爱一次。不,两次、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