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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几乎在一种感激心情里,小菲送走了“四清”工作队队长欧阳萸。几天后,她参加的“四清”工作队也出发了。到乡下不久,她收到电报:欧阳萸的胃出血复发,被送回省城治疗。小菲向团里请假,但领导说演员太缺乏,等头一圈出发演出完成再说。

  小菲回省城是突然间被批准的。一进病房,她看见一位二十七八的女人正在给欧阳萸倒开水。小菲和她之间立刻出现了刹那间的敌意对峙,但马上就化解了。她是省长的侄女,方大姐派她来照顾欧阳萸几天,因为小菲一时请不出假。她叫沂蒙,方大姐叫她蒙蒙。很明显,沂蒙山老区的孩子。一解放就来这里了,所以乡音已褪。

  小菲看见蒙蒙坐的白椅子上放着一本欧阳萸的小说,里面夹满字条,想必是他的书迷。她和他大概正在讨论某一章节,蒙蒙的钢笔搁在床头柜上,笔帽都没有合上。

  “蒙蒙是学冶炼的。看不出来吧?她刚从四川大学冶炼专业进修回来,在等冶金研究院安排工作。”欧阳萸用他失血的声气说。

  “欧阳老师还是少说话吧,我会自我介绍的。”蒙蒙很活泼,黑皮肤,宽肩膀,有一种健康的美。

  不久小菲发现病房的事她插不上手。去哪里打开水,或去哪里订软食,她都不知道。她在医院门口买了一把春梅,蒙蒙说病房插花不科学,对病号有害。她指指墙角的一大盆龟背竹,说植物是有益于健康的,因此她从方大姐卧室把它搬来了。虽然她主意特大,优越感极强,但小菲不讨厌她。过了两天,小菲发现她兴趣奇广,议论起建筑、戏剧、动物、历史都激情奔放,强词夺理,但你驳倒了她,她毫不在意,自己会哈哈大笑。当然小菲不会去驳她,小菲对她谈的事没兴趣。她看欧阳萸和她探讨、争论,骂她“谬误”。

  小菲觉得蒙蒙是个假小子。只有男孩子才对什么都感兴趣。见蒙蒙在医院院子里一个人打篮球,玩得认真之极,小菲就想:幸亏方大姐没派个狐媚子来。

  等小菲半年后从乡下回到省城,许多事发生了变化:老外婆被居委会查出了真实身份——外逃的地主婆,一直是邻里隐藏的阶级敌人。

  押送近八十岁的老太太回乡时,警察大声吼她:“走快点!少磨蹭!”

  她偏着脸说:“啊?”

  老外婆回乡的第二个月就去世了。欧阳萸的母亲也去世了,哥哥和嫂子被调到贵州,支援三线建设。变化最大的是欧阳萸自身。他头一次认真地写作起来,每天下班回来,一看就是满肚子腹稿。像是在外面一直憋着找厕所没找着,一进家就直奔书房。大衣也不脱,围巾也不解,马上点上烟,打开墨水瓶盖子。“四清”可真好,清掉了他的狐朋狗党。到晚上睡觉前,他给自己倒一杯酒,对着写满的稿纸小酌。

  小菲有时会拌个海蜇皮或切两个松花蛋端到他面前,再拧把热毛巾,连面孔带脖子替他擦一把,他是怎么揉怎么是,乖顺得像个孩子。她奇怪是什么让他变了:一贯不看中功名、不刻意求成的人,怎么产生了如此大的进取动机?他的学问才华曾经一直是给他自己娱乐的,他的内心拥有丰厚,但他是宽宽裕裕地活着,似乎他的拥有和谋求各是各。再退一步看,他似乎没什么谋求。现在他怎么了,突如其来的动力是怎么回事?

  大概方大姐的话他还是听得进。两人少年时期的情谊,青年时期的同生共死,是恩是怨,他们自己也糊涂了,也许他们心合面不合都难说。也许他是大器晚成,意识到“天生我材必有用”。也许更简单,他想还债。小菲欠的公款一直没有还清,他绝不允许她只吃炒青菜。

  不管什么原因,小菲心里落实了。有时她见他写了一晚上,又独自品酒时,她便和他做做伴。她也倒上一小杯酒,在他摊着稿纸、落满烟灰的书桌旁坐下。

  “写得自己很满意吧?”她问。

  他一哆嗦,脸扭个九十度,看着她。他没有发现她已经在他旁边坐了几分钟了。每次他都没注意她什么时候回家,进书房,给他用热毛巾擦脸,替他弄出个把佐酒菜,或静悄悄陪伴他。小菲想,他喜欢女人静静的,和他心照不宣地互通感情、思想。就像他和女儿小雪。小雪一礼拜和父亲说不到十句话,但在旁边看着,都明白他俩的默契会使说话显得太笨重。

  因此小菲打定主意要和他建立那样的默契。这天晚上她见他两眼神采,忍不住问了一句。他看清是她,含混地“嗯”了一声。

  “艺术真神秘啊!有时一上台我就感到缪斯向我显灵了,我有一种被附了体的感觉,变成那个角色自己了!写作一定也是很神秘的,缪斯来不来,你完全没办法!”小菲说。

  “哎,你是不是在炉子上烧了什么?怎么闻到一股焦味道?”他打断她。

  她跑到厨房,怎么可能有焦味道?炉子都没生着。

  再回到书房,她想接着刚才的话和他聊下去,他问:“今天是排戏还是政治学习?”

  她想他真是变了,居然关心起她的日常生活来。

  “排一个‘四清’的新戏,讲一个回乡学生发现她的地主爷爷藏变天账……”

  “中午没单吃炒青菜吧?”他再次打断她。

  她更是满心春光明媚:这样的细节他都过问呢!人的成熟期不一样,这个人可能要晚些,到这个岁数,才学会疼老婆。这样大的改善使小菲喜不自禁,几乎有点受用不住。

  逢礼拜天,欧阳萸还会带一家三口去玫瑰露法国菜馆,小菲爱吃的菜他念念不忘,每回都点。

  有时她提醒他:“喂,公款还没还清呢!”

  他会说:“你这个人煞风景吧!”

  不仅如此,衣料、皮包、发饰,他不断地送给她。去裁缝店量衣,他拿本书坐在碎布上等她,出门弄得一头一身断线头。

  小菲把新做的衣服拿回家,穿上让欧阳萸看,他却敷衍了事地抬抬眼睛:“蛮好蛮好。”

  她跑到女儿房间,让女儿赞美。女儿正趴在床上看书,手里拿一块花生糖。她抬起脸看母亲昂首阔步,对她的溢美之词充满期待。

  “不好看。”女儿说。

  “为什么?”

  “像个女小开。”

  “胡说。”

  “这种笔挺的、紧邦邦的衣服,也只有你穿得出!”

  “爸爸喜欢。”

  “那你干吗问我?”

  “真不好看?”

  “我要看书了。我发现你们大人有时候挺无聊的。”

  “越来越没大没小!”

  “对不起。”这是个傲慢无礼的“对不起”。

  小菲觉得女儿情绪不稳,大概青春期的缘故。她不想再招惹她。

  过了几天,小菲接到都副司令的邀请,让她去帮观摩一出独幕剧,是军区的业余文娱骨干为春节赶排的。小菲便带上了女儿。坐在都副司令的小车里,她发现女儿盯着她紧腰的花呢西装看。她把头发用个骨制发针别在头顶,脖子上系了一条米色纱巾,结子不系在正中,而系在肩上,纱巾一头飘在前胸,一头荡在后背。

  都副司令张开双臂迎上来,把小菲两手抓着不放。

  “给他们好好指导指导、示范示范,看看我们部队的老前辈演员是什么素养!”老头子说。

  他放开了小菲,又对着小雪张开双臂。小雪一向躲闪贼快,这回却被他抓个正着。他把比他个头高的小姑娘往上一举,哈哈大笑。

  “当时你不变卦,这就是我的女儿了!”他小声地、挤眉弄眼地对小菲说,“不过现在,也算我女儿!”

  看完戏,小菲走到大礼堂台上。她先是官样文章地表扬了演员和导演,然后叫女主角把一段戏再来一遍。

  刚说到第二句词,小菲便丹田气十足地叫道:“停止!”

  她把刚才的两句词连说带比画地来了一遍。什么都好,就是觉得动作起来衣服嫌紧,有些约束她的腰、臀动作幅度。她刚停下,所有业余演员们都给镇住了,然后全拍起手来。

  都副司令在台下大叫:“怎么样?名不虚传吧?听听人家那嗓音打多远!跟通了电似的!看看人家那是什么精神头?蹦跳就是蹦跳,跳起来比你们这十七八的年轻多了……”

  都副司令说着话,小菲看见了坐在第一排的欧阳雪。她耷拉着脑袋,肩膀蜷缩起来,平时蛮挺拔一个人,这时背也驼了。

  小菲又做一遍指导,纠正演员的发音,自己一手摸着腹部,一手做成一个招展姿势:“声音从这里……这里出来,想到最后一排观众,跟他说话!放远!放远……”她挺胸收腹欠脚跟,人和地面不再是九十度垂直,而是大大向前倾斜,以脚为根,整个身体成一棵斜探出悬崖的“迎客松”:“远……远……”

  女演员做了几回,自己羞坏了,蹲到地上笑起来,脸像一块红布。欧阳雪的脸也像一块红布。

  戏接着往下走,小菲纵身一跳,从舞台上跳到台下,身轻如燕。她坐在欧阳雪边上,说:“开——始!”

  大厅都是她的共鸣箱,嗡嗡直响。

  “停!”

  她站起来,走向前一步:“这个动作要肯定一些,不要忸怩……”她示范了两次,花呢西装成了绷带,她身子在里面扭不动。

  “妈妈,衣服要扭绽线了!”欧阳雪小声说。

  她顾不上理她,又纵身上了舞台。过一会儿,她浑身出汗,把外衣脱下,里面穿件鸡心领的黑毛衣,要曲线有曲线,要直线有直线。

  欧阳雪把头埋在两只手掌上,像是打瞌睡过去了。

  但等小菲回到座位上,发现她两只脚烦躁地颠动着。她小声对女儿说:“耐心点,妈妈在工作。”

  “谁不耐心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别扭?”

  “你要让爸爸来,看见你这样,他会更别扭。”

  “演戏你又不懂!”

  “好可怕哟。”

  “什么意思,你?”

  女儿不再说什么,眼睛看着地。

  小菲对着台上喊出一声浑厚的“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