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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小菲从家出来已经八点,天刚刚黑。她回到文工团宿舍,倒头便睡着了,一觉醒来,奇怪极了,本来要在夜里好好想个点子,睡着了浪费一夜时间。现在的时间浪费一分钟肚里孩子就大一点。她起来给欧阳萸写了封短信,说出了大事,要他务必请假回来一趟。信写完,她不但不再心烦,一阵阵小快活从心底往上冒,在院里走路搔首弄姿,骨头轻就骨头轻吧。

  信刚寄出去,中午欧阳萸就回来了。小菲问他是不是收到了她的信,他摇摇头,锁着眉。烟是抽油了,样子像有几十年烟龄。他告诉小菲其实在他回省城之前霍队长已经给政治部搞了他的汇报,说他身为政委立场有问题,同情敌人,右倾。是那位老大姐把他调去党校学习的,避开了风头。他很快要转业,当刚刚成立的省文化局副局长。说完之后,他闷声闷气地叹息。

  “你特地跑来,不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吧?”小菲笑着说。

  他打个手势,叫她跟他走。两人来到附近的集市上,街两边都是凉茶棚子,他抬抬下巴,叫小菲坐到阴凉里。头一眼看见他,她就看出了他的变化,白衬衫束在军裤里,头发剪得不长不短。衬衫的袖子有齐齐的折痕,是给熨出来的。他的整齐外表和他灰溜溜的神色毫不搭调。

  “你怎么这样了解我?我确实有事要跟你谈。”

  小菲两眼朝着他闪动。女人对她爱的人才有这样可怕的直觉。母亲对小菲就这样。

  “小菲,我爱上了一个人。”他痛苦地看着她,“我和她是应该结合的。我从来没有这样肯定过。”

  小菲不说话。她还能说什么。

  “我回到省里就碰到她了。她的家庭背景、个人趣味和我很接近。我从来不爱和人谈话,跟她有很多话可谈。”

  “那你和我呢?”

  欧阳萸认真地看着她:“我伤害你了。”

  “不是!我是问,你和我有话可谈吗?”

  欧阳萸抿上嘴,苦苦一笑。小菲懂了,她原来从没被他作为平等的谈手来对话。他推荐书给她读,是为了能把她提拔成他的谈话对手,但他发现工程浩大,竣工遥遥无期,就半途放弃了。

  “你爱她吗?”小菲问。她以为自己会痛不欲生,心如刀绞,看来她革命几年,人给锻炼出来了。

  欧阳萸不给予回答。他为小菲痛心。已经是这么明摆着的事,你还往自己伤痛处戳。

  “我问你呐。”小菲拉了拉他的手。

  欧阳萸点点头。

  “那你爱我吗?”

  “我爱你的单纯。”

  只是爱这一点,其余的都勉强接受。小菲上来有点丧气,但她这个人天生知足,有一点就抓住一点。

  “你不问问我写信叫你回来,要告诉你什么事?”她说。她的笑容一向很甜。

  他惊奇地看着她:她怎么笑得出?

  “我们有孩子了。”她眼皮垂下,指自己的肚子给他看。

  他脸涨得通红,刚刚才意识到做那件事会惹这样的祸。

  “对不起,对不起……”他还是眼花耳鸣地瞪着小菲。

  当晚小菲和欧阳萸打了结婚报告。小菲同时给都旅长写了封信,让他原谅她,告诉他缘分是没办法的事。

  婚礼那天,小菲发现欧阳萸一个人在洞房外面抽烟,她脚步轻轻地走过去,正想拍拍他肩膀,忍住了,让他去跟他心里一大堆斩不断的东西告别。

  小伍挺着八个多月的身孕来贺喜,少白头老刘现在已基本上是个白头翁,他马上要做新成立的话剧团党委书记,说他坚决要求把小菲调到他手下。

  结婚第三天,小菲果然接到借调令。新成立的话剧团第一个大戏是由苏联导演来排演,剧名叫《列宁和孩子们》。小菲要反串一个流浪儿,除了列宁之外,数这个角色戏重。全是野男孩的动作,上蹿下跳,不翻跟斗就打把式,小菲四个多月的身孕,连把自己两脚挪稳都困难,慢说按苏联导演的要求满场子横飞。她一天飞八个到十个小时,年轻轻就成了个黄脸婆。早晨起床,她穿上收腹收胸的内衣,吞下三个水煮荷包蛋,杀出门去。

  这个时期的小菲似乎比任何时期都活泼烂漫,苏联导演有时用手势告诉她,不必太夸张。

  到公演的时候,小菲已经怀孕六个来月,人瘦就这点好,裹裹缠缠还成条。苦头是越吃越大,流浪儿只穿一件烂海魂衫和工装裤,一个大窟窿把小菲整个肩膀都露在外面。她每天得花半小时缠胸裹腹,人都缠硬了,缠木乃伊也不过如此。回家把自己剥出来,常常有磨破皮的地方。

  只要她一上台,马上明白观众全是她的,连列宁也抓不住他们的注意力。这座没见过世面的小城市,列宁是谁无所谓,他们喜爱能把他们逗开心的角色。小菲感到自己和上千观众直接呼应,相互把情绪催化得开锅一样。最好的表演境界是融化到角色中去,小菲何止融化自己,她把观众都融化了。

  马丹演列宁的女秘书,这天在台上对小菲耳语:“哎,你站到我位置上啦!”

  小菲正念一段关键台词,可不能瞎挪位置,只管把戏往下演。台上的人站成扇形,小菲一融化就不顾队形,把马丹挡了大半边。

  马丹又抗议一句:“你往后一点,台下看不见我!”

  小菲心里鄙夷马丹这样的演员,什么角色她演到末了都演她自己,要她融化是妄想。戏演到这么个大高潮,她还惦记她会不会被挡住。

  轮到马丹说台词了。马丹上前一步,手上还即兴加出动作来,让小菲在她高大的影子里耽着。小菲不屑理她,你靠这个就把戏抢走了?抢吧抢吧,你这样冷血自私,还想做好演员呢!

  小菲现在是全市公认的好演员。新时代到了,新时代的演员就得劲头饱满,嗓门嘹亮,小城市的人一向紧跟时尚,他们认为小菲跟戏班子里的青衣、花旦那么不同,一定就是新时尚的领头人,所以一夜间紧跟上来。就像一夜间大姑娘小伙子都穿上列宁装一样,小城市的人生怕错过时尚中的任何一个变化。小菲总希望欧阳萸能向小城的市民打听打听,她眼下在他们心目中是什么地位。

  马丹对小菲却是不太买账,不时跟她说:“这个动作可以小一点。这个眼神有点三花脸的感觉。”

  马丹是小菲的B角,一直等着团长让她演一两场,给苏联导演看看她对角色的理解。她想纠正一下观众们对话剧的曲解。但小菲演出的效果火爆爆的,剧院每天下午就打亮红色的“客满”大灯,鲍团长当然看不出换下小菲的必要。鲍团长和小菲在一个文工团工作了几年,小菲的戏路子也是他助长出来的。鲍团长眼里的革命话剧就是小菲这样子。因此这天幕一拉上他就和马丹发脾气。他说小菲抢她位置不是存心的,只因为小菲演得入神,忘乎所以,而马丹抢小菲的位置纯属蓄意。马丹说,就算她蓄意,她是要小菲感受一下,天天抢别人镜头是什么滋味,也要小菲看看把戏演过头是什么感觉。

  小菲站在一边,吸腹收臀。她在台上横飞完了,胎儿还没完,接着在她肚里飞。她突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天天这样把自己和孩子五花大绑,别生出个歪脖子或弯脊梁来。她眼睛看着马丹和团长争论,心里想歪脖子弯脊梁都好些,千万别把头脸挤扁。但她还不想吐露怀孕的实情。吃多少苦头才树立了这个角色的楷模,她得捍卫,不能让马丹毁了。

  晚上回到家,欧阳萸正在写文件,抽了一屋子的烟。小菲不知怎么一来已跌倒下去,再睁开眼,已经躺在欧阳萸的臂弯里了。他忙着组建文化局,天天跟小菲阴差阳错地回家,出门,起床,睡觉。这时才发现她瘦得脸盘只有一巴掌大。刚才抱她时,觉得她身板僵硬发直,扯下她的外衣内衣,他马上明白了。

  他站起身,重重地打开门,下楼去了。等他回来,小菲已换上了宽松的衬衫。她问他刚才急匆匆出门,去了哪里。他说还能去哪里?在传达室给她的团长打电话。

  “干吗?”

  “叫他禁止你上台,说你怀孕了。”

  “我必须把这个演出季演完!”

  欧阳萸不理她,两手在书桌上按钢琴指法。

  “要不你明天去看我演一场,我就不演了。”

  “一场也不准演。”

  “看,我使劲收腹,一点都不碍事!”小菲光着腿,穿着欧阳萸的旧衬衫在屋里蹦过去,跳过来。

  他一把上去揪住她,把她搁在自己腿上。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小菲抱住他的头,一股浓烟味。

  “我一上台观众就拍手!昨天在小吃部买包子,卖包子的说,你是田苏菲吧?就看我演一场!”她对着他给烟熏透的浓密头发说。

  “我已经跟你们团长说了,你怀孕七个月,他半天没说话,吓坏了。”

  “你怎么能说七个月呢?”

  “是七个月啊!”

  “七个月我和你就犯男女错误了!人家一算就知道我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和你结婚的。”

  欧阳萸抬起眼睛,挺哀伤的样子。他虽然跟小菲结婚不久,但他从来不在她面前掩藏情绪。怎么会不哀伤呢?正是为了小菲腹中三个月的骨血他做过痛苦的割舍。他多么痛苦小菲都看见了,他和他的恋人分手之后,他靠吃安眠药过闭上眼的日子,靠香烟过睁开眼的日子。

  一天他给小菲买回一块米色和白色格子的衣料,过一阵,又给她买了件银灰的风衣,一顶银灰的贝雷帽。虽然是旧货店买的,但成色很好,是个很懂行的人卖出来的东西。他要把小菲幻变成另一个女性,他家族中的某一个表妹或堂妹,读徐志摩(后来小菲发现他眼里并没有徐志摩),喝立普顿红茶,穿雅致中性色彩的衣服。他为小菲制作了一条很长的黑纱巾,夹在她银灰风衣的宽领子下,小菲照了镜子心里害怕起来,他割舍的恋人就是这样子吗?有些超群又有些落伍,冷艳而成熟,她是谁?小菲无数次想问他,又怕触痛他,也触痛自己。

  那个恋人或许是个大学生,也是上海来的,学工程还是学司法?或者学医科?小菲为她决定:学医科。她是个医科大学的优等毕业生,思想进步,主动支援落后省份来了。恋人和欧阳萸一块儿去了玫瑰露法国餐馆,用上海话打趣“炸猪排、炸马铃薯、萨其马”,把他们自己笑死了。自然而然的欧阳萸会提起他请的四个女客人,土包子极了。不过欧阳萸不会恶嘲他认识的人。鉴于小菲的直觉和对他的了解,他不背后说人坏话第一是觉得那样是低级趣味,第二是他性情大而无当,很少注意不关他事的人。然后呢?这一对漂亮男女走出法菜馆。他们这样在小城曲折的马路上走着,以小城人不懂的话谈笑风生。也许他们会往西走,沿着最体面的马路朝唯一的那家电影院走。他们走过一个巷口,哪里知道这里面住着一个寡妇和她的寡妇老母亲,为一个卤鸭脚板嗔骂,溅得满脸稀饭。他们也许会从小伍妈面前走过。小伍妈会眼一亮:哎哟,哪来这一对洋货(此地人把漂亮时髦的人叫洋货)!

  小菲把头发烫了,全部梳在脑后,露出奔儿头来。小菲知道这是欧阳萸想要的样子。她渴望知道她现在和他失恋的恋人还差几分。她想她在舞台上是成功的,是观众的红人,她会红得铺天盖地,让欧阳萸猛一开眼。

  团长第二天一早把电话打到传达室。他叫小菲不必去团里报到,演出由马丹顶上去。小菲说她好好的,能吃三个荷包蛋呢!团长叫她安心在家等纪律处分。

  小菲回到家,欧阳萸刚起床。

  她尖起嗓子就喊:“你发疯了?多光荣的事,你跟团长讲那么仔细!”

  “我说我们是因为怀了孕才打报告结婚的。我没说假话呀!再不让你停演,孩子就生舞台上了。”

  “我们都完蛋了!”

  小菲跳脚。她见欧阳萸皱皱眉,马上意识到自己皮泡眼肿,蓬头散发,还要撒泼,一定面目可憎,赶紧抓起梳子把头发梳好。

  “你是党员干部,挨了处分,前途要不要啊!”

  他瞪着大眼睛。刚刚想到“前途”似的。

  “孩子也不能不要。”过半天他说。

  “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晓得,没事就是没事,还有一个星期,这一季演出就结束了,下一季正好是孩子满月,上台也不碍事。你非要去多事……”

  欧阳萸一张嘴,又闭上了。小菲看出他咽回去一句有攻击性的话。

  “你想说什么?”

  他不做声。

  “你想说,为这个孩子,你牺牲了爱情,现在我又不好好待这孩子,毁这孩子,你牺牲都白费了,是不是?”她马上看出来他认了账:她把他咽回去的话翻出来八成。

  小菲见他沉默,心里突然害怕起来。她这是第一次跟他厉声厉色,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有多讨厌。她今天怎么做了个讨厌的女人?她以为自己和母亲是永远不可能相像的。母亲专门揭短,专捅人的痛处,刚才她活活地就重复了自己的母亲。小菲见他点上烟,吸了两口又掐掉,恍恍惚惚地开门出去了。是去楼梯口的洗浴间?小菲竖着耳朵,二十分钟了,他也没回来。她想,为什么她弄出这样一场本性大爆发?况且她本性是温柔的。是温柔的吗?她已经看不透自己了。

  她赶紧洗好脸,用小指轻轻在腮上掸了点胭脂。但他还是不回来。小菲哭了。哭得自我感觉很像孤儿寡母。

  欧阳萸上午十点钟回来,嬉皮笑脸地把一大堆东西放在床上。打开包,里面是个纸盒子,再打开,从里面搬出一台收音机。接着,又是一双黑色翻毛矮靴,最后是一大盒萨其马。

  “高兴了吧?”他哄孩子一样蹲在床边,拉着她的手去拧收音机开关。“啪嗒”打开,“啪嗒”关上。

  “你去哪里了?这么长时间。”

  “我在商店门口等着开门。一开门就冲进去了。”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这才几个钱?好,现在我要去上班了。寂寞了就听听无线电,肚子饿了吃点心。天要凉了,这双鞋暖和,全市就这一双!”

  小菲想,说不定他那恋人有第二双。马上她又在心里瞧不起自己:他爱你单纯,你怎么会有这样丑恶的猜忌?他在门口,对她招招手,真是年轻、风流,为他受处分也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