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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同是天涯烙饼人(2)


  张昭说:“老关,咱这是谈政治,你这不是拿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当儿戏嘛!要不我怎么老说有些军队里出来的干部想问题都是太鲁莽、太简单化。一再跟你们说戒骄戒躁,戒骄戒躁,可你们……前一个月张飞在国宾会上喝酒,非要搂着人家曹丕夫人跳舞。曹丕人那是一国王子,甄氏就算是二婚,那怎么说也是一国王妃,当着外宾胡闹个什么呀你们这个张飞!要不我怎么老说这带兵打仗的,就是比不了考GRE出身的,我在东吴的学生……”

  “得,得,得!”关羽说,“你就别老什么问题都上纲上线,分帮划派了。什么军队出身、GRE出身!咱们就是人在江湖,各为其主,荆州这事少了我们丞相谁也做不了主。你不是喜欢GRE出身的吗?我们丞相是GRE出身的,汉献帝二年的榜眼,语文考了790,逻辑、数学都满分,一年全奖两万五,你跟他谈去,我们丞相还是那句话:‘荆州一百年之后还你们,在此之前我们借用。’”

  张昭也恼了,胡子一吹:“你们还讲不讲理,你们还讲不讲人权,你们这么干,荆州人民答应不答应啊?”

  “谁说我们不讲人权了!”关羽一拍桌子,“我们早就对全荆州人民讲了:荆州高度自治,坚持荆人治荆,一百年不动摇,一百年以后还你们。”

  两人谈个不欢而散。张昭到饭店住下,第二天安排到荆州大学作百年校庆演讲,讲完了,有大学生就举手提问,张昭挑了一个看上去面善的让他站起来,先问他叫什么?这学生作了个揖,然后把左右耳朵眼儿里塞着的耳机子摘下来,把包里正放着托福听力磁带的录音机关上,然后不慌不忙开口说:“我叫孙五洋,甘肃来的。张昭先生,我听说你们东吴的人权问题也不轻,听说您老府上就有个小妾想自杀。咱先不说她因为什么自杀吧,可能是受了什么委屈吧,咱就说人家一心想自杀,您老就多方掣肘,搞得人家到现在还死不成,还活着!你们连人死的权利都给剥夺了,可想而知你们东吴老百姓还能奢望得了什么人权!”

  话音一落,下面就哗哗地鼓掌敲桌子,把张昭闹了个大红脸,甚至有大学生还敲饭盘,因为他们认为会开得太久了,耽误他们上食堂排队买炖排骨了。

  关羽的那个收藏刀子的陪棋官,和东吴张昭,是颇有诗酒交情的。事后,陪棋官忙到张昭下榻的饭店去拜访,问他怎么个小妾寻死的情况,张昭叹着气告诉了。文官一拍大腿——古代的人也是有大腿的,他一拍大腿,说:“这还不容易!”于是把关公刮骨疗毒的刀子从藏刀库里取出来,送了张昭,连着刀把上关公的签名。

  他说:“让她抹脖子吧,滴血不沾。”

  张昭回来把刀子给小妾一亮,把个小妾喜得一蹿三尺,立刻宣布从今以后要天天抱着这刀子睡觉,别人谁也不能近这刀子一尺,她宣布从此跟这刀子厮守到老。大家说这小蹄子疯了。小妾说:“谁再胡说嘴上长疮——我从小到大看过关公演的所有电影,他就是我的青春偶像,这刀子就是他的见证,你们不许诬蔑他。”家人们被气得沸反盈天,最后一合计:“好嘛,原来好心成全她个顺顺当当转世,结果帮忙反成了冤家,现在她倒跟中了魔一样。什么电影,电还有影,我们长这么大见过多少影也不外乎就驴皮影。”最后统一思想,一致认为把小妾挖个坑活埋了算了,选定了个最不爽快的死法给她。然后要禀请张昭老爷批准。

  张昭呢,此时正烦,因为报上讲关羽又在向曹操出售潜艇,破坏孙刘联合呢,极大地威胁了东吴的长江防线——这纠纷由来已久,最初是关公指责东吴,说张昭向曹营私卖江东军妓,但张昭认为军妓是削弱曹军战斗力的而不是加强,关羽就拿出统计数据说话:关公将其截获的江东军妓送至四川的张飞兵团试验一个月后,与没有军妓的赵子龙兵团对比实验表明,张飞兵团的单兵作战能力有了明显提高。据丞相分析,正确的房中术导引有益于采阴补阳、强精健脑,极大地促进了我军的现代化建设进程,这一宝贵资源绝对不允许向曹魏输出。

  统计对比一拿出来,张昭哑口无言,蜀方趁机要求:作为盟国,东吴有责任低价向蜀军提供这一作战物资,价格定在每英镑二钱五角,张昭气愤,说,太低了,简直不如猪肉价格了。经过讨价还价,议定每英镑六钱一角,江州、扬州产地的一两二钱。试行不久,关公又发照会,说其本部仍源源不断截获往曹营走私的江东军妓,指责张昭破坏协议。张昭认为走私纯属民间行为。关羽要求东吴边防军严厉打击边境走私。张昭说我们搞市场经济,不是政府包办,你们采购价比曹魏低得很,自然民间要走私,这是市场杠杆取向,我们爱莫能助。

  关羽说:“你们还发扬不发扬国际共产主义精神,你们贪图曹魏资本家的黑钱而出卖盟军作战物资,这是你们口头喊孙刘联合、共拒曹操,实际行动却系机会主义路线——谁势头看好,你们就附和谁,你们就是我家丞相所说的墙头草。”

  张昭说:“你们丞相伶牙俐齿、血口喷人,凭着自己有点儿GRE功底就胡乱类比,颠倒黑白。我问你们,我们陆逊将军上月和张辽作战,缴获的曹军武器里有三枚成都制造的迫击炮弹和一个重庆出产的导弹架,你们怎么解释!人赃俱在,你们这是不是里通敌军,贩卖武器!”

  关羽哼哼冷笑:“老张啊,你没带过兵,不知道什么叫兵不厌诈啊。你怎么就那么肯定导弹架不是张辽有意仿制我们的,这是三十六计的反间计。老张啊,你GRE练习做得还不到家呀。”把个张昭当着好些文武随同给憋得由红到白,差点背过气去,说,好好好,关羽咱们走着瞧,我就不信等不到一天你走大意失荆州、败马走麦城。

  关羽正色道:“关某一叶渡江、单刀赴会,你东吴小儿都不奈我何。今日我家皇兄平川入蜀,曹魏指日可擒,来日北方平定,中原拱服,我家皇兄亲提军马,饮水长江,东吴平荡,克日可举。你若有知,翻然悔悟,日后尚可分江而治。倘使一意孤行,勾结奸曹,来日兵革相见,莫怪关某不仁。”

  张昭又羞又怒,回家一病数月,今天勉强起坐,看些报章。报上写太湖舰队有船只神秘失踪,怀疑是曹操水军投入使用了成都生产的潜艇所为。张昭一看,不胜烦恼。突然管家领着几个家人进门禀告,说小妾闹自杀数月,今又中魔,不如埋了干净。张昭一回忆在荆州大学闹的大红脸,更恨小妾,心说什么时候闹自杀绯闻不行,非在那么个国际风云多么变幻的当口闹,害得我外交受辱。于是一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说:“去去去,哪有时间管你们的事。”

  家人们弯腰下去,脸上偷着笑,因为老爷这就表示同意了——你总不能让老爷把话说得那么直白吧,倒好像老爷成了幕后元凶了。老爷读书人出身,心慈面软,平时连个蚂蚁都不踩,哪能逼他讲出埋人的话,大伙儿也得考虑一下老爷的人权呀。

  于是埋人这事也就这么同意了,这事也就这么执行了。

  关公刮骨疗毒的刀子后来就一直这么放在张昭家里,经过晋隋唐宋、元明清民,辛辛苦苦一直传下来到我父亲手上,“文革”期间我父亲为了保护它差点跟红卫兵火拼。到了八十年代末,我上了大学,有一次,我却差点儿把它卖了。因为当时我想拿钱买个真皮夹克穿,因为当时真皮夹克流行,没个真皮夹克女生都不搭理你。我看这刀兴许还能卖个百十块钱。但我向来有事都跟家里说,我把这想法跟我父亲一讲,把他气得乱颤,用这刀子比划着说:“这刀,这刀是关公二爷刮骨的刀子,你小子愣想因为泡妞就把它当了!”

  后来这回出国,临走,我父亲已老得很了,眼含热泪把这刀子晃晃悠悠交我手里,教我记着咱家世世代代耕读辛苦,什么都没挣下,只唯剩了这么一个家产了。

  我辛酸万状地揣着这把老刀子来到美利坚烙饼,一想起关公就彻夜难眠。关公他老人家能文能武,武可以斩颜良、诛文丑、千里走单骑、五关杀六将,文可以夜读春秋,义薄云天,忠义两全,疾霸如仇。可我混得一番凄凉,怎么面对先人和先人家里死去的小妾。

  回忆古代正史,颇多受益,但话多纸短,言不及义。总之,人生淘浪时涨时空,我们人类何其渺小,所做之孽何其微不足道,对于真理的捕捉和快乐的聚敛何其弱不禁风。宁是来世入了畜生界,也一样可以长嘶奋尾,快走而踏清秋,不逊此时作人。

  1998.5.8